方家媛是在第二天中午返回刘姐家的。她一进门，便喊了一声：“刘姐，我回来啦！”刘姐还没应声，就被在楼上急切想见到方家媛的周君实听到了，周君实急忙下楼，却只见到她的背影，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方家媛闻声，转过身来，两个六年不曾谋面的男女都凝住了。方家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见到天外来客一般，惊呆了，她的身子往前一倾，忽又站定，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哦”字，终又压住了心中的惊喜与诧异，转而平淡地说：“你来了……”周君实抢前一步，刚想伸出手来，却见方家媛身后还有一人，原来是他先前的房东周功荣。周功荣也看见周君实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哟，这不是周同志吗？几时来的？”他走上前，握住了周君实的手，打量一番，说：“咳，您还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变。”这时，刘姐从厨房里走出来，对方家媛说：“还没吃饭吧？”“还是早上喝了点粥，这会儿真饿了。”“知道你今日回，正弄着哩。”又回头对周功荣说：“功荣大哥，就在我这儿吃点吧。”周功荣说：“我跟方同志说几句话就走，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开饭咧。”
刘姐忙饭去了。方家媛招呼周功荣，坐下谈事。周君实见状，说：“你们谈事，我就不打扰了。”方家媛说：“没事儿，都是老熟人啦。”原来，工作组这次进村，就是为了动员村民把部分农田改种药材，乡里准备在樊家搞一片农药基地，用以增加农民的收入。六组大部分村民的思想工作都做通了，只有少数户还在观望，周功荣是其中之一。方家媛刚回村，正巧碰上了周功荣，就把他带回刘姐家，再拉扯拉扯。方家媛先讲乡里的安排，又给老周分析，种药材和种苞谷的收入比较。周功荣倒底是种庄稼的老手，他有他的长远考虑，他担心的是，种药材的地以后三五年能不能再种庄稼，如果不能，岂不是要撂荒？方家媛耐心地解释，药材基地本身就是一个长远的计划，当年毁林开荒的那些大寨田，大部分都得退耕还林，周功荣分到的责任田，有一些就在退耕还林的范围之内。周功荣说：“那我不亏大了？”方家媛一笑：“有了一片林子，不是亏大了，是赚大了。这个账要不要我再帮你算一算？”
他们两个人在谈，周君实坐在一旁，似听非听的。他更多的是在观察方家媛。他发觉她仍是那么妩媚，那长长的眼睫毛依然如前，扑闪扑闪的。说得激动时，脸上泛起阵阵红晕，更显得娇艳。所不同于以前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妩媚和娇艳变得深沉了许多。不多时，刘姐把饭菜端上来了，说：“要不，你们边吃边聊吧！”周功荣忙站起身，说：“方同志，不耽误您吃饭了，我回去再和家里人商量商量。”方家媛也站起身：“那行，商量好了给我回个话。”
吃过午饭，周君实问方家媛：“下午还出去吗？”方家媛说：“你大老远地跑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事，说吧！”周君实迟疑了一下，说：“上楼去说吧！”方家媛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上楼，进了方家媛的卧室。方家媛让周君实坐椅子，自己则坐到床上。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周君实实在是忍不住，轻声地问道：“你还好吗？”方家媛苦笑了一下：“也就那样。……我的事你应该都知道吧？……呃，你哩？”周君实说：“我办事之前，去找过你……”他把结婚说成是“办事”，“后来也找过你的，只是你，你……”方家媛低下头，看着地下，一只脚在地上擦来擦去，声音十分微弱：“我听人说过……”
一时间，两人的对话卡壳了。室内的空气似乎是凝结了，静静的房间里似乎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周君实使命在身，自然不能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坐到了方家媛的身边，说：“你的事，我只能说，大致了解些。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下结论的是，你是无辜的。这个结论不是我下的，是官方下的。一，你不是三种人。二，你没有主观故意，你是被动的，是被人利用的。所以，当上面意识到这一点时，才有意安排你回县上，只是由于你的坚持，才没有实现。如果硬要找出你的不是，我倒是想到了一点……”方家媛把脸侧过来，问：“想到什么？”周君实说：“还记得你跟我讲过的，你生命中的三个男人的话吗？最后一个，万仁宏，也就是万团长。是他，让你由一个大队干部变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他就是你的贵人。也就是有这段经历，使你产生了一种意识，认为凭你自身的力量，要想达到某个目标，那是困难的，一旦有贵人相助，成功的几率就会大多了。所以，在后来，你就错把马书记当成了你的贵人。”方家媛反问：“你是说，我有个人目标？”周君实说：“不是的！我刚才不是说了，你是被动的，是被利用了的吗？说你完全是被动的，也不对，你也有主动的一面。你在主观上，作为一个党员，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一切都要听党的话。在你的头脑里，马书记就是党的化身，却不知道什么站队呀，路线斗争呀等等。这表明你政治上的不成熟。不过，这也不怪你，像你这种不成熟，别说是你，即便是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老同志，不也有误入歧途的吗？所以，对于这件事，你完全应该放下思想包袱。”
听周君实这么讲，方家媛心里舒服多了。其实，官方的结论她早就听过了，但这些话由周君实口里讲出来，又是一番滋味。特别是他对于自己“不是”的分析，让她心悦诚服。不过，即便是在她信赖的人面前，她也没有把那份心悦表露出来，想必这是女人固有的矜持吧。她说：“我这个人，你应该是了解的，我何曾有什么向上爬的念头！有一份工作，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为什么不愿回县城？我就是要让那些人知道，我方家媛不是个官迷，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周君实开始引导了。他说：“既然你无意于仕途，那么，换一种活法，可以么？”方家媛疑惑了：“换一种活法？什么意思？”周君实说：“这么说吧。人生在世，什么活法最好？比方说，在选择职业方面。”方家媛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是选择自己喜欢的，又能发挥自己特长的最好哇。可是，像我们这种人，一路走来，哪有一点自主权呀！”
周君实说：“你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吗？”“你说。”“如果按别人的设计，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这话怎么说？”“我和你一样，小时候爱看书，书看多了，就有了一个当作家的梦想。到了高中，语文学得好不说，数学也出奇地好。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父亲以前在一个大商号里当过管帐先生，我数学学得好可能有一定的遗传因素。高中数学老师特别喜欢我，一直鼓励我考理科，说将来可以当数学家，起码也可以在大学里当一个数学教授什么的。我纠结了好久。最后，我还是战胜了自己，决意走文学之路，实现儿时的梦想。最终，我选择了文科。文科，语文、外语、历史、地理，大都靠记忆，我不一定拼得过一些人，独有数学，可以说是绝大多数文科生的弱项。所以，参加高考，我是以高分被武汉大学录取的。大学毕业，我本被分配到省出版社的，因为前妻杨映红，我才分回Y市，好在还是在文化部门。那一年，我从月明山回去，市里有个领导看中了我，让我当他的秘书，说日后可以走仕途。我先是说自己不合适，领导说，干一干不就合适了？没办法，我就托人弄了个肝炎的病历，这才把这件事了结了。所以，我这一路走来，无一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干自己想干而又乐意干的事的。”
方家媛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我学你，去实现我早年的梦想，是吧？”她摇了摇头，“不行，我怎么能和你比。”“怎么不行？你有梦想，有基础，有天分，相信我的眼力，你也有这个水平和能力的。打个比方，你就像一颗饱满的种子，只要有一个合适的环境，一定会开出鲜艳的花，结出丰硕的果来。”方家媛还是摇头，说：“不行，我这些年都是干妇女工作的，干别的，又得从头来，哪能干得好！”
周君实笑了：“假如说，有一项工作，既能圆你的作家梦，又和妇联工作不脱钩，你愿意么？”方家媛不解：“那是个什么工作？”“你先告诉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方家媛也笑了：“你是不是在设什么套儿，等我往里面钻？”到这个时候，周君实完全放松了，不禁笑道：“你要是肯钻我的套儿，当年我俩不就……”方家媛意会了周君实的话，不禁红了脸，用手拍了周君实一下：“说正经的，到底是什么事？”周君实站起身来，说：“好，你等我一下，我拿个东西给你看。”就在此时，楼下有人叫方家媛，方家媛忙起身，应了声“来了”，便对周君实说：“是李书记。我出去一下，等我回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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