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格

今天是清远的忌日，他已经离开五年，不知道他在天堂还好吗？是否还在埋怨自己，想起他时，海辰找不出一句体面的话要说，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自责，时间愈长，她愈加怨恨那个夏天……和那个夏季的自己。

二模考试结果出来，李清远又是第一名，陈海辰又在成绩单最下面。最优秀和最差劲的成绩之间完全隔着一个世界。不过这成绩上的距离，不耽误他们成为同桌。有时候，海辰常想，清远脑子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学习好，智商高，情商也不低，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学们心中的好榜样，偏偏选学渣做同桌，怎么都想不通。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揣测。

老师点了清远的名字，座位随便选，而他偏偏选在倒数第三排，想必老师也会惊到。其他同学也在陆续选位子，但凡想和他做同桌的，都被他果断拒绝。隔着窗户，看到他朝大家摆手的样子，实在酷极了。那种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模样既可恶又可爱。似乎他在等一个如意的人坐下来，可惜他们都不是。海辰是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的，老师连名字都懒得点。

班级里位子都坐满了，海辰不知道到哪里去，极度失落。真的不想坐在讲台的左边，她讨厌那个位置，那是学渣的标志，说实话，她无比厌恶那里，好像又没什么可选。她时常在想，如果她退学了，是不是老师会开心一些，或者调个班级，老师应该也会欢喜。学校不撵她走，又要折磨她。海辰恨透了这里的一切。

心情差，被嫌弃的感觉丧到了极点。王老师见海辰不乐意过去，便走过来，板着脸，反复揉着一根粉笔，粉尘有抖落的迹象，“学习差，动作也慢，怎么考上大学？努力啊，陈海辰，你不能拉班里的后腿，知道吗？”又来了，真的是，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好像待在这个班级就是用来碍眼的。她很想跟老师吵，可是她发现，自己一点不擅言辞，根本从脑子里扒拉不出一句合理的理由来反驳他，差生啊，为何不愿意承认呢？

所有的同学盯着海辰看，她弱弱的站在那里，像极了被审判的人，横竖都是没命。算了，听话，已经不是小孩子，已经16岁。该听话了。

海辰拖着重重的步子，朝讲台左边的位子走去，李清远喊了一声，“陈海辰，过来，坐我这边。”此刻他和救世主一样，来拯救陈海辰。那声音压过所有同学的嚷嚷声，并郑重向所有的人宣誓，我们将是同桌，他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也不计较后果，是的，不管怎样，他还是任性的做了。

全班同学都望向清远，而他却朝海辰笑着，那笑容里盛着整个夏季的希望。老师插嘴了，“李清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清远一手支着下巴，歪在脑袋，笑着望向王老师，“老师，放心，我会帮你带出一个全班第二来。”

在你深陷泥沼的时候，有个人伸手拉你一把，就是你的恩人。陈海辰抱着书包，麻利的跑过来，像极了黑夜里的一束光，拼了命也要抓到它。她慌张的坐下来。连头也不敢抬。偶像自然是要膜拜的，哪是来端详的。清远还是窥探了她的心思，“干嘛？我是怪兽吗？又不吃人，干嘛不敢看我。”

轮到她开口，浅浅的酒窝偷偷露了出来，声音小小的，甚至不敢发出来。讲一句话也要抿一下嘴角，“谢谢你。”

她总算把头抬起来，第一次认真的看一个男同学，他谈不上帅气，但有一双不一样的眼睛，那眼神里闪着光芒。她看过一眼，赶紧收了回来，紧张到有些哆嗦，她的手在书包里混乱的找着课本，却不知道拿出哪一本来，很尴尬。清远拿着笔敲敲她的桌子，“物理课，平时要养成看课程表的习惯。”

对，对，对，怎么忘了呢，海辰低头准备掏书，清远又在旁边提醒着，“老师，这节课，讲试卷，肯定会把里面涉及到的物理知识复习一遍。你温习了吗？”她把头低的更深了，甚至要把头钻进书包里去试卷，卷子去哪了？怎么找不到？清远把自己的试卷挪了过来，“看我的吧。下次，别这样，每次的试卷都要放好，定期查看自己的不足。”

懂，好像又不懂。学习这样差，哪来这些好习惯。

突然王老师发话了，他拉着脸，瞪着眼，感觉要一口吃掉一个出错的学生，“我发现大部分同学，还是会在第五题上面出错，这个横波和纵波的说法很难吗？”说着他拿粉笔头扔向了陈海辰，“陈海辰，把这道题解一下，告诉我，你的答案。”

天啊，这不是等于拿刀架在脖子上吗？回答不出来，脑袋是不是也会被砍了。老师正在气头上，谁来救救我。海辰心里害怕极了。他忽然凑过来，脸离她很近，海辰微微向旁边挪了挪，清远小声开了口，“赶紧站起来。老师喊你呢。”她从位子里挣扎了很久，不情愿的站了起来，“那个……”那心思化成一声叹息，和路边的尘土一样没有一丝生机。

王老师背着手，没准备放过她，争取给她点颜色看看，“哪个啊？”

清远开始在海辰旁边小声的提醒，“选D，横波只能在固体中传播，纵波可以在固体、液体、气体中传播，地震波既有横波，也有纵波。这道题根据介质传播机械波的特点分析。”随后海辰跟着复述，跟着冒险家探险就对了，不要怀疑，不用思考，跟着就对了。

果然王老师很满意这个答案，他第一次朝海辰点了点头，“不错。我好像记得，你这道题是出错的，确切点，这张试卷你没得几分，但是今天意外答对了，看来，陈海辰还是很有潜力的。加油啊，争取下次进步几个名次。只要你努力，一定可以考出好成绩。我相信你。”

高中三年，陈海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肯定，虽然这个答案是通过作弊得来的，她心里还是很激动，听到没有，老师说我有希望，他说他相信我可以考出好成绩。海辰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来被夸奖，真的会很开心。我要发奋努力读书，一定不能让老师失望。海辰心里暗暗下着决心。她笑着看着清远，竟然看到他竖起大拇指给自己，你明明知道是你偷偷告诉我的答案，为何还要夸赞我，不过还是要很感谢你，海辰心里偷偷乐着。原来，学习好，有这么多好处。要努力，不辜负大家对自己的期望。

随后老师又把波的形成和传播知识点复习一遍，海辰赶紧掏出本子和笔，记录下来，“机械振动在介质中传播形成机械波”、“质点的振动方向和波的传播方向垂直的波，叫横波”、“在横波中，凸起的最高处叫做波峰，凹下的最低处叫做波谷”感觉自己怎么从来没学过这些知识。清远看着海辰慌乱的记着，笑了起来，“这些知识，书上都有，等会你在书上找一下就行了，你这手写速度跟不上老师的嘴巴。”

“啊。”海辰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她从来没看过课本，哪里知道这些知识。没关系，以后有清远在，海辰再也不会犯迷糊。

剩下的一切都如预料的一样，惊喜不断。清远扮演着老师的身份，物理上，教会了她“机械振动”、“分子热运动”、“能量守恒”，化学上“电离平衡”、“化学平衡”，搞明白了“铝三角和铁三角中的转化关系”，不知不觉，她的世界装满了数理化，还有一个他。

她爱上了学习，每天眼睛还没有睁开，学习的欲望就开始苏醒。白天学习，晚上刷题，比机器人还不知道累。她知道自己不一样了，有目标，有追求，每天都有新的期待。

夏日天长，天黑的晚，晚自习的时间总往后一推再推，上课前，他总会带她去操场散步，他走在前面，穿着最爱的白衬衫，有风经过，总有一缕薄荷的气息，或许只有她能捕捉到，跟着他，唯有跟着他才可以找到正确的方向。任何人看过去一眼，都能发现他们的心照不宣。

每次夜自习放学，清远总是迟迟不回家，会找一百个理由，陪她把自习上完，然后送她回寝室楼。可惜表面的平静总抵不过世间的流言。时间久了，有关他们的绯闻围了过来，伤害也尾随来。

清远和往常一样开心的逗着海辰，“走，操场溜一圈，换一换脑子，学习效率会提高的。”可惜这次海辰不像之前那样乖乖听从清远的安排，她低着头，没有以往笑得嫣然，紧锁着眉头，努力挤出一刻薄的话，“不用你管，做好你自己。你走吧。”说着便合起来物理教材，准备回去。

清远慌忙的站了起来，钢笔水洒在了白色的衬衫上，椅子也被他不小心碰倒了地上，“你去哪里？”

海辰没有说话，拿着资料书准备回寝室，清远在后面跟着，直到寝室楼门口，也没有离开，“海辰，陈……海辰，你干什么？不想好好学习考大学了吗？”

夏日的天，闷的人发慌，像现在这样，他焦灼地等待她肯定的回答，只是她的答案，带来了，更多苦闷。

海辰头也没回头，背对着他，声音里全是决绝，“想啊，但是，现在外边都是流言蜚语，都是我们的绯闻。他们都在背地里议论我们，我不想被别人说，所以从今以后不能再跟你一起学习了。”

空气里全是沉默，清远很久没有讲出一句话，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有树般的静默。

从此他们坐在一起上课，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哪怕有不懂的题，海辰再也不开口了，可恶的流言把他们活生生变成了等量的正负电荷，相遇即中和，单独存在的等量正负电荷是电场的源，只要二者一合，源就消失了，也就不能激发电场。那份默契也跟着不见了。

很快模拟考试又来了，这次海辰考了第25名的成绩，而清远却没有稳拿第一名，竟然出了前五名。选位子的时候，他仍然拒绝别人，在老师点海辰名字的时候，他眼神里是希望，渴求，祈求，他深情地望向她，等她默契的过来，可惜他没有等到她，她一步接着一步的从他身边走过去，每一步都狠狠地踩碎了他的希望。她坐在了第一名刘海洋旁边的位子上，成了别人的同桌。清远不敢抬头望，甚至带着胆怯望过去，他不敢相信，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失去了她。他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失望里，很久都没有抬头，旁边的位子空落落的在那里，寂寞极了。

老师过来，敲了敲清远的桌子，“干什么呢，为什么不让别的同学过来坐？”

清远没有说话，只是远远望着海辰，似乎要喊出她的名字来。她把头狠狠的扭过去，不再看他。他们之间隔了一个世界那样远，自此往后海辰从来不回头看清远一眼，哪怕一次，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在后面看着自己，有很多时候，她甚至会过分和男同学一起玩，讨论题目时不喊他，难解的题不找他。她是她，是大家的，唯独不属于他，她要向全班同学宣告，她和他没有绯闻。而她永远不知道对他的伤害。

很快清远受不了海辰的冷漠，上体育课的时候，大家在操场自由活动，清远完全不顾形象，更不在乎旁边是否有同学，也不在乎他们会怎么讲，一把拉住海辰，“为什么不和我坐一起，为什么不和我做朋友？”

海辰瞪着他，甩开了他的胳膊，“松开。你以为你是谁啊，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

风好大，挂在脸上有刺痛感，像极了这句话扎在心里一样疼，他咬咬嘴唇，“我……我喜……我喜欢和你做朋友。”

海辰一脸的不耐烦，一脚踢开了脚下的石子，“我不稀罕。现在你也不是第一名，谁要跟你做朋友。”

清远突然受了刺激了一样，激动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

刘海洋看见他们俩要打起来，远远地跑过来，掰开了清远，一把拉走海辰，“干嘛呢，清远，怎么欺负女同学？同桌，我们回去吧。”

海辰故意挽着刘海洋的手臂，“我们走，不要管他，神经吧。”有说有笑离开了。

被嫌弃，被抛弃的感觉应该很痛，清远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他们离开，不对，他眼里只有她，他没有再追上问为什么，也没有多讲一句话。或许说再多的话，也不能让她转身。她再也不是自己的同桌，也再也不能多管她一句了。

清远的成绩越来越差，已经在20名之外，第一名一直紧握在海洋手里，当然清远和海辰的名字永远不会在一起了。她和海洋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饭，做题，夜自习也坐在一起。校园里都是他们的绯闻，而她这次却没有离开刘海洋，还是和他成为好朋友，从来没有退缩，听说他们没有吵过架，不像清远这样，被冷在那里。

马上毕业了，大家都为最后的考试准备着，连空气都开始紧张起来，而在清远那里却不是这样的，他似乎一点不在乎自己的成绩，唯独对她上了心，终于他还是没忍住，找到海辰，“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如果再不说，可能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海辰一脸的不屑，“为什么要听？不听，不听，别耽误我做题。”她头也不抬，凉着他，等他离开。

他木头一样站在空气里，很多话，不能说出口，沉默着，站了很久，随后收拾了书包，提前回去，从此再也没来过三年六班。

第二天王老师告诉了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李清远得了白血病，他一直没告诉大家，一直强忍着病痛，努力学习。他这次休学，是回去做化疗。过段时间我们班组织一下，去看他。”

怎么可能是白血病？前一天他还那样凶，怎么会马上化疗呢？不可能，怎么可能呢？老师的话听着又不像骗人。他都成那样子了，她却没有半点察觉，还在为学校的流言蜚语跟他呕气，远离他，气他，伤害他。是不是太过残忍。她甚至想马上见到他，跟他道歉，可惜，这次分别长到一个世纪那样远。

这个暑假没有结束，清远，还是离开了，彻底的离开，带着所有的绝望离开。离世前，他拒绝见班里的所有同学，包括海辰，他只想安静的离开。甚至任何东西也没留下，不对，还是留下了一句话。

这句话夹在物理课本里，“波在传播振动这种运动形式的同时，也是传递能量的一种方式。只是这波，能不能传播出我喜欢你。”这张纸上写满了海辰的名字，好有心机，把这份感情藏的如此深，深到她差点永远不知道。

而今她再次听到他最爱的那首《空白格》，心里才有了答案。

其实很简单 其实很自然

两个人的爱由两人分担

其实并不难 是你太悲观

隔着一道墙不跟谁分享

不想让你为难

你不再需要给我个答案

我想你是爱我的

我猜你也舍不得

但是怎么说 总觉得

我们之间留了太多空白格

也许你不是我的

爱你却又该割舍

分开或许是选择

但它也可能是我们的缘分

她有一种感觉，那时候的他在阳光下，心里一定默念着我爱你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