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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慢
李嘉麒
1
2001年的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
神州二号无人飞船发射成功。
上海合作组织成立。
北京申奥成功。
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
新疆与青海交界处的昆仑山中发生了8.1级地震。
而小夏就在这年冬天遇见了小顾,这是她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小夏夏风华今早晨练时发现院子里已经是厚厚的一层银白。她这一辈的弟子们大都勤奋,天不亮就出院来吊嗓子,一阵咿咿呀呀惊起了不少还没有找到地方过冬的麻雀。
天微微发亮时,要把前院的大门打开。应了夏班主的一声喊话,她哒哒地从后院向前跑去,一路上轻轻重重地踩出了几个或深或浅的脚印。
这望夏园又大又规整,大抵北方的院落都是如此,先是被人拿尺子比量,然后四四方方地建在这里。每隔几米就栽上一棵柳树,听看风水的先生说这样能生好多好多的财,也不晓得是遵循了哪家的理儿,反正大家都很相信。
门上有三道安全锁和一条横在中间的铁棒子,把它们全部抽出来后,小夏推开大门,没有来得及像往常一样感慨一条街上安静的洁白,却是看到一个倒在地上的少年。
难为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没能扶起对方来,俯身摸了一下少年的额头和鼻孔,还好,有温度,有呼吸,然后轻轻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了?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顾,顾难安。”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后,他昏了过去。
街角有家诊所,在师兄们将少年抬进屋后,小夏便匆匆跑出找大夫。大夫和夏班主一样,年过古稀,头上全是白发,他常常去望夏园听戏,算是个老戏迷。
“没什么大事,就是感冒发烧,又饿了几天没吃饭。等他醒来,灌点儿热汤,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麻烦老哥大冷天的跑这么一趟。”
“客气。”
夏班主作揖道谢,然后与大夫告别,他们一辈的老人家都保留了些古人的行事风格,遵守着那套外人看起来有点儿多余的礼节。
“爷爷,我去给他煮点儿汤吧。”
“煮什么煮,给我去院子里吊嗓子去。”
小夏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临走前还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少年。他双颊冻得苍白,可好看得很,破破烂烂的衣服也没有挡住精致的五官。
现代人熟悉相声的说学逗唱,可少有人了解京剧的唱念做打。每个演员虽然擅长不同,表演的行当也不同,但都要有过硬的基本功。夏班主向来严苛,手下的弟子从小就开始苦练这四项基本功。
小夏的天赋很好,少让爷爷操心,就是平时有些调皮,总爱耍些小机灵,刚刚想着去给病人煮汤来偷一下懒,结果被识破了。
“小心点!”
下腰时没留心,她一个脚滑差点摔了跤,所幸站在旁边的师姐周一梦扶了一下才没出大错。
“怎么回事?闪到腰怎么办?”周一梦大她一岁,尽管也是个小孩儿,可年少老成,做事很冷静,“对了,早晨晕倒在戏园子门口的是谁?”
“好像是叫顾难安,我没听太清。”
“哦。”周一梦不再问了,喃喃了一遍少年的名字。
几天过去,病重的少年康复不少,面色红润起来,也愈发显得有精神。他不大爱说话,平时就呆呆地坐在床边,或是窗边,身上有种说不清的忧郁感,仿佛一个落魄的富家公子。
这么凭空出现的一个家伙,倒是给无聊的练戏生活添了些乐趣,有些捣蛋鬼闲下来时就跑过来像看猴一样看他。每每这时,小夏都会跳出来赶走这些讨厌的家伙,然后关上门,一个人仔仔细细地欣赏。
“你看什么?”这是顾难安醒过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小夏一反常态地扭捏道:“你好看。”
顾难安招了招手,把她招过来,认真端详了一番后道:“你也好看。”
她莫名慌张起来,将手中找来的新衣服放到桌子上后,磕磕绊绊地告了声别便出来了。躲在门外一段时间,她拍拍发红又发烫的脸,心笑道:这家伙,是个好人。
一个星期后,夏班主见顾难安好得差不多了,就找了过去,一脸严肃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径直下了逐客令:“我们望夏园从来不养闲人,你走吧。”
小夏扯了扯班主的衣角,撒娇道:“爷爷,他这几天一直不说回家的事情,肯定是……”
“夏班主!”顾难安突如其来的一个响头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我想拜您为师,进望夏园。”
夏班主直直望着他,半天后开口说:“唱戏的赚不了什么钱,很辛苦。”
顾难安没有立即回应,双手触地便又是一个响头。
2
冬去春来,雪终于融化了。偶尔有几只燕子停在屋顶上叽喳个不停,近来春潮,天很冷。
戏院里的人,走了几拨,又来了几拨。唱戏的能有多大出息?家长们只是想给孩子们培养个兴趣爱好,如果能一不小心领上几个小奖,那对升学就太好了。都是夏老爷子名义上的几个徒弟,少有几个真正的。
小夏的天赋很高,又是自己的亲孙女,老班主本想让她做望夏园的继承人。只是后来冒出个叫顾难安的少年,这家伙大她两岁,天赋高得吓人,出口就是京剧中几段高难度的唱词,悠扬委婉的腔调和精致细腻的表演深得老班主欣赏。
“决斗吧,顾名角儿!”
轮到两人值日打扫院子时,小夏总爱将扫帚一甩,双手作揖,装出一副大家风范,准备向对手讨教几招的样子。可顾难安没有这样的心思,抬头淡淡地瞥上一眼后又弯腰扫起地来。
被忽视的滋味太不舒服了,小夏就变着法地欺负起小顾来,比如往他中午的饭菜中偷偷挤上些芥末,可是效果不怎么明显,对方吃得津津有味,一点儿异样都没有。她心生好奇,凑过去拿筷子往嘴里扒拉了两口,却被呛地满屋找水喝。
“你不会是没味觉吧?不对,你该不会是装的吧?”
“我不装,怎么引你上钩?”他回答得很冷静,依旧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小夏吃了个瘪,可没有退缩,不依不饶地上前掐住对方的脖子,愤愤道:“你太可恶了,心机太深了。”
小顾转了个身,将脑袋伸过去,然后在她耳边轻轻呢喃:“是你笨,可不能怪我心机深。”
“哇啊啊啊啊啊啊!居然骂我笨!”
好好的一桌温馨家宴被两人的打闹给搅和了,直至老班主轻咳一声以示自己存在后,他们才停手作罢。
登台表演前的训练很辛苦,不仅是每日无休止的唱念做打,还有每顿饭的忌口。夏班主怕他们太过放纵,一个个的把自己吃成球,所以在管理每个人的饮食方面有些要求。
小夏有段时间正在长身体,胃口好得过分,虽然班主已经给她增加了饭量,但她还是吃不饱。有天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她寻遍望夏园都没有发现吃的,迫于无奈就吃了祠堂内给先人们的贡品,而后好死不死地被过路的班主撞见了。
夏班主言辞激烈地批评了她半天,历数其多道罪状,罚她在祠堂跪上一夜。
春夜有些凉,小夏跪得腿麻,又被接连的几个喷嚏打得差点摔倒,幸好被人及时扶起。她扭头看见了顾难安,顾难安拿出手中的外套给她披上,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馒头递了过去。
“你这是从厨房偷的?”小夏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一个。
“我问过师父了,班主明面上严厉,但心肠还是软的,”他将水杯轻轻放在旁边,坐下说,“你呀,平时挺机灵的,怎么现在变笨了?你就这么跪一夜,腿不坏了啊?”
小夏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一翻身将双腿搭在他的双腿上。
“你这家伙……”顾难安瞪她一眼,却没有让她拿开腿,双手在她膝盖上,来回揉了揉。
小夏被按摩得只想叫唤,连声夸了对方几句:“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学过吗?”
顾难安紧闭双唇,目光中略有异样,安静半晌后解释道:“收买我的那户人是开按摩店的。”
“啊!”小夏一直以为拐卖儿童这种事离自己很远,如今碰到了,心里很是吃惊,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
“我从小生活在山里,六岁那年有个男人突然出现说要带我去找爸妈,当时家里没人,爷爷奶奶上地去了,我就信了他的话,跟着一块儿走了。坐车坐了好长时间,停车后,我被卖给了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他们一开始对我还挺好的,后来生了个儿子,就开始打骂我。有次那个女的嫌我做饭难吃,拿起一杯开水就泼到我身上,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逃了出来,然后四处要饭,偷东西,抢东西。爷爷奶奶很喜欢戏,在我六岁之前还教我唱戏,我那天看到望夏园后,恍恍惚惚地看见了爷爷奶奶,身上就没有了支撑,歪头就倒了下去。”
小夏在一旁默默听着,在他停顿一段时间后,小心翼翼问道:“你想回家吗?”
“想回,可是不知道怎么回,我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生活的那座山叫什么名字。”说道此处,他又默然不语。
小夏稍稍挺直腰板,想给情绪低落的小顾打打气,于是拍下对方的肩膀,语气坚定道:“顾难安!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姐姐我就是你的老大,保护你,绝对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顾难安缓缓抬头,向着小夏轻言道:“好。”
次日的阳光出其不意地在两人身上流淌,映着飘散在空中的尘埃,还有,淡淡的睡颜。
小夏感觉有人在动自己,睁眼看见了师姐周一梦。
“赶快跪好,师父快要来了。”周一梦起床后,本想去院子里吊嗓子,偶尔想起被罚跪一夜的小夏,就过祠堂这儿来,然后看见了小夏和顾难安背靠背地打着瞌睡。
“谢谢师姐过来提醒,不然又要被爷爷给骂了,”小夏拿胳膊捅了一下后面的少年,“醒醒,起床了。”
少年睁眼看看周围,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走时被小夏扔过外套来。他看了两眼,又扔了回去:“衣服都好几天没洗了,你去洗一洗,白让你穿一晚上了。”
“你这家伙太斤斤计较了吧。”
少年对她的不满表示不屑,摆摆手,走了。
站在旁边的周一梦看着打闹的两人,神色怪异,想说什么,却因顾忌什么而没有说出口。
3
夏风华天生就是登台表演的料,她十八岁在观众面前表演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戏,京剧中的经典片段《穆柯寨》。她开场耍的几个花枪便赢得了全场的喝彩,而后声情并茂的表演听得观众如痴如醉。
“大安,我演得好不好?”夏风华下台后,就嚷嚷着要顾难安夸自己。
顾难安稍稍瞄她一眼,打开一旁的扇子,边扇边做出评价:“不如我,不如我。”这话气得对方跺了好几下的脚。
顾难安早一年登台,他没有像夏风华入刀马旦一样入武生,而是入了以唱腔为主的小生。他的声音有些独特,不同于规规矩矩的老派风格,他唱的戏有种融入了流行乐的感觉。
新颖又新奇的东西越发受到众人的追捧,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儿偷偷藏在后台,然后被卸妆后的顾难安的容貌给惊艳到,拍了照片发到了网上,结果好多人为了一睹顾难安的样子,来这望夏园听戏。
“师姐,上场了。”顾难安挥手叫了一下应该一同上场的周一梦。
“哎,我也是先你先入门的,你怎么不叫我师姐?”夏风华拉住顾难安戏服的衣角,佯装吃醋委屈的表情。
顾难安搂过夏风华的腰,俯身低头,双唇轻触她的额头:“你觉得呢?傻瓜。”
而后夏风华一脸涨红地看着准备进场的顾难安和周一梦。
年华如是,她隐隐约约记得斑斑驳驳的青春里都有他作伴。
严冬酷暑的训练中,有他;
被班主批评惩罚时,有他;
与街上那些自称扛把子的小屁孩儿发生争执时,有他;
……
那些隐藏在男孩儿女孩儿间的朦胧心事,说不清,道不明,却能使两人不约而同地赴向一处。
喜欢中,欢喜中。
4
戏园子留不住人,有些成材想赚大钱的去了更加发达的城市,有些不成材的转了行。夏班主虽有不舍,但也不好多留,人各有志。
2010年11月16日,京剧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大多数的戏园子都开园送戏。
早已不登台的夏班主选了一出《打严嵩》,于台下日夜练习。“好几年没上台了,我这心里还有些紧张。”夏班主戴着老花眼镜,在白炽灯下细细读剧本。
“爷爷这么厉害的人,就算站在台上什么都不说也能引得观众鼓掌叫好,别说还要唱上那么一段。”夏风华在一边给班主按摩放松,顺势加油鼓气。
“你倒是嘴甜。”班主嘴上骂骂道,心里却很受用。
夏班主登台那天来了不少人,尤其是很早的戏迷。班主已过耄耋之年,动作不似年轻人利索,台词也说不清,可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发出唏嘘的声音,很多人知道京剧这几年的发展不易,听得热泪盈眶。
一个转身,踢腿,眼神在刹那间锋利得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一个摆手,念起最后一句唱词:“今日一击成小试,报国除奸志更坚。”
戏毕,台上的邹应龙在满堂的欢呼叫好声中重重地摔了下去。
“爷爷!”夏风华叫着冲上了戏台。
夏班主去世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京剧和他的戏迷。
漫天纸钱,空气中充斥着烧香过后的味道。这秋天的风越来越凛冽,望夏园走的人多,来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夏风华穿着素净的孝服守在灵堂内,她饿了两天,什么都没吃,说是吃不下,感觉肚子很饱。
顾难安前来,看她脸色惨白地跪在那里,禁不住将其搂在怀中,然后听她嘤嘤地抽泣:“大安,我没有亲人了。妈妈怀我时,有天和爸爸出去串门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很幸运地被大夫剖腹救了出来,可也难过地活了二十几年。”
这是夏风华第一次对顾难安将自己的故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竟然没有关心过这个女孩儿的身世。有些愧疚,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想了片刻,他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说:“傻瓜,什么没有亲人了,我不是你亲人吗?”好半天过去,没有得到反应,他低头看见了一幅紧闭双目的模样,心下一惊,忙喊了三声“风华”。
只是,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低血糖了,先输上两瓶液,等她醒过来给她吃点儿东西。”
诊所的医生来看过后,说没什么大碍,叮嘱了几句就走了。周一梦送走医生后,去厨房给夏风华做饭。房间里只剩下顾难安和躺在床上的夏风华,他握着风华的手,心想着望夏园之后该怎么发展。
戏院里长一辈的师叔们是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也是心神不定,一天天的跑去找工作。没想到管理望夏园的重担竟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小顾啊,我看不到前方。以前夏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大家还会来戏院里捧捧场,可现在又有多少人愿意来看我们?小顾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这唱戏的赚不了几个钱,你还年轻,趁早转行吧。”
师叔临走时说的话很诚恳,况且他顾难安又是个小辈,不好说什么,双手作揖,告别。
戏剧这行贫富差距挺大的,有的天天出国赚洋票子,有的雨里来雪里去的喝西北风。
“大安,别离开我。”夏风华醒过来后,紧握他的手。
顾难安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指,用一如往常的冷静笑话她:“傻瓜,都说要纠缠你一辈子了。”
“那就好。”她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眼角的泪水终究是没有忍住。
门外,周一梦端着刚刚熬好的鸡汤出神,她看着风卷过地的落叶,心一下子就酸了起来。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她说话时生怕他们看出自己的异状,还好,两人都没有发现。
新年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来了,是有些仓促了。
往日夏班主还在世时,会有不少的戏迷或是晚辈来拜年,现在院子冷清下来,连哪棵树上有雪掉落都能知道。夏风华站在院子中,冲四周喊了几声,然后听见了回响,很轻,很无奈。
“傻瓜,开饭喽。”顾难安做好年夜饭,冲着独自站在院子中的夏风华喊了一声后,又去请别院里的人过来吃饭。
别院里住的是年轻时在园子里唱戏,一生没有儿女的老一辈,对这些人,他们自然是要养老送终的。
“师姐,人家想死你了,什么时候回来啊?”夏风华往回走时,口袋内的手机响了,拿出来看发现是周一梦。
“怎么着也要初七吧。你那边怎么样?”周一梦家的客人很多,她专门跑到安静的阳台上打了这个拜年电话。
“还说呢,这屋没什么人,冷清得要命。”
“这么可怜啊,来,让师姐隔空抱抱你。”
寒暄几句,夏风华挂掉电话,坐回饭桌,接着看见了全是素菜的年夜饭。
“现在如果不节省的话,过年后可能连菜也买不起。不过等元宵节我们开场戏,可能会好点儿。”顾难安说话的语气没有了以往的冷静,说实话,他也很不安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菜看上去挺好的,怎么啦?我最近正在减肥,叔叔伯伯们也不爱吃油腻的东西,”她伸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一脸满足的表情,又招呼着众人坐下,“叔叔伯伯,快坐快坐,来尝尝我们家大安做的好吃的。”
顾难安明白夏风华的想法,于是内心更加五味杂陈,扭头望着窗外萧条的院子,不知道该如何掌管这个戏园子。外面的街上响起了鞭炮声,他忽而想起自己忘记了买鞭炮,可就算当时记得也没有多余的钱买了。
他笑笑,放眼望去,前方尽是苦涩。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人心渐寒。
望夏园租出去几间空屋子,算是勉强能维持支出。人是热闹了点儿,可这儿反而不像个京剧世家。新租房子的租客嫌院内的祠堂不吉利,找到顾难安,想让他拆了这个地方。然后站在一旁的夏风华没忍住,与他吵了起来,吵到最后,租客不租了,拉着行李箱走了。
顾难安去了祠堂,站在夏班主的牌位前,心下觉得对不住他老人家。
“听外面的人说,这么大个园子是你这个黄毛小子在管理?不容易。”
顾难安应声转身,看见个身材硕大的中年男人。他虽然不穿名牌戴名表,但来园子里听戏的什么人都有,也就识得一些昂贵的牌子。
这个看上去很富有的家伙,是谁?
5
出事了,周一梦从台子上摔了下去,崴了脚,按这情形,怕是一时半会儿很难再登台表演了。
怎么回事?
按照剧本,周一梦本不该站在离戏台边缘那么近的位置,可当时正在演出,台下有观众,和她演对手戏的夏风华不可能停下来询问,只得拿起花枪,按照情节刺去,而周一梦一个躲闪不及,直直跌出了戏台。
顾难安冲到台下,抱起周一梦,顺势抬头看一眼台上的夏风华,那眼神中满是质疑。
“大安,不是,我……你,该不会怀疑是我故意想把师姐刺到台下去的吧?”她慌张起来,心又渐渐变凉。
“风华,我们两人已经分手了,你如果看不惯我和一梦在一起,想打想骂冲我来就好了,别为难她。”
心是彻底凉了,她站在原地,手没了力气,花枪没有握住就掉在了地上。这是,怎么了?
近来似乎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顾难安先是很突然地和她分了手,然后和周一梦谈起了恋爱。他们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她所能看见的各种地方,或许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耳鬓厮磨。
她是日日夜夜地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想不出,又不能跑去问,接着就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不仅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顾难安竟然要赶她走。
“这是我家!你凭什么赶我走!”她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顾难安还是一张冷静脸,解释的口吻也是淡淡的:“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嫉妒别人的人,你可以不走,但我会和一梦走。只是我们俩儿走了,你一个人能支撑起这个戏园子吗?”
“好,我走!”为了爷爷的望夏园,她近乎咬牙切齿地地答应了这个可耻的请求。
这天下了雪,而且越来越大,夏风华走在雪地里,拖着重重的行李行至一处宽广的地方时,见四周没人,忍不住蹲下抱头痛哭:
“顾难安!你混蛋!”
“顾难安!我遇见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顾难安!我要杀了你!”
风雪无情,打在身上确实锥心得痛。
“这位小姐,我们家老板就坐在车上,想请您过去谈一谈。”
她缓缓地从双臂中抬起头来,然后看见一个精干年轻的男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那车应该很贵吧,她在一部偶像剧里看到过,里面有个富二代就是开着这种车。车窗摇了下来,里面坐着个中年男人,他转过头来看着这儿。
“小姐,这边请。”年轻男人再次说道。
夏风华站了起来,接着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两年过去了,她仍旧惊愕于自己居然在这里落了脚。
一个搞文化的集团老板,胡须峰,他在两年前的冬天带着她离开了那个满是伤痛的地方,来到这座很发达的南方城市。
他带她去了一家很有名的戏班,向班主叮嘱几句后,离开了,留下了她一人。
班主温文尔雅,待夏风华很好,有时陪着她在戏园里转,讲解一下戏剧现在的发展方向,有时会允许她上台和前辈切磋切磋。
夏风华也是第一次才知道,戏剧是可以和现代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比如用3D投影改变舞台,增加视觉效果,或是在经典剧目中加入流行元素,比如将《变形金刚》加入《八大锤》之类的剧目中。她暗暗下决心,等回去后重振望夏园。
望,夏,园,她回得去吗?
“班主,我想拜您为师,可以吗?”夏风华俯身作揖,态度很诚恳。
班主轻轻笑着,拱手还礼:“夏姑娘客气了,胡老板已经吩咐好了,你想了解什么,问我,问大家,都可以,不必非要拜师。”
胡老板?她心想道。
胡须峰对她也很好,给了她一间房子,送了些奢侈的衣服包包,吃的用的都照顾得很好。夏风华以为他带她来只是欣赏她在京剧上的才华,直到有一天晚上,他闯入她的房间,撕扯她的睡衣。
“你滚!”她张嘴去咬,惊慌地推开他,翻身跳下床,拿起床头柜上的剪刀,那是她每晚用作防身的武器。
胡须峰不怒反喜,一步步靠近她,笑骂道:“你太不识好歹了,我都忍两年了,够可以了。别的小姑娘别说两年,一个月就投入我的怀抱,与我在床上吟诗作对。你算什么东西!想学贞洁烈女啊。”
夏风华大叫一声,反手将剪刀刺入腹部,再用惨笑回应:“胡老板,你有没有与尸体吟诗作对的兴趣?”
她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医院内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她想起身,却被站在床边的护士强行按住。护士让她不要动,安静地躺上一段时间就好,住院所需要的费用有人垫付了。
垫付药费的自然是胡须峰。
对于这个人,她说不好要以怎样的复杂情感去面对,一方面是感激他带自己来这里学习戏剧,另一方面是昨晚……
她以为自己不能再待在戏班里了,可回去后发现戏班里的人待她如常,行事表情都没什么不同。
他,没做意料之中的事情。
就这样又学了一年,她想着是该回去了。
6
望夏园开始接些死人的生意,这是之前没有过的情况。夏班主在世时,戏园从来不做这事,一来因为每次固定的开园戏已够了日常生活所需,用完还有剩余,二来是因为夏班主一直觉得京剧本就是件欢乐的东西,在丧礼上唱不太好。
顾难安打破了这个规矩,道理很简单,不打破的话,没饭吃。
“那家人只肯出两千块,还不包括运输费,那地儿远,要求又多,抛去成本,我们赚不了什么钱。”周一梦坐在饭桌边与他商量。
顾难安停下吃饭的动作,没有接她的话,反而问了另一件事:“走多久了?”
“昂?什么?”周一梦没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
“我是问,她走了过久?”
周一梦明白了,细细回想,算了算后说:“有三年了。”
“三年,哦,真久,”他又拿起碗,把剩下的几口饭吃完,站起来向外走去,“师姐,那事你不用管,有另一户人找我们唱戏,给的价钱也挺厚道的,我下午去和他们谈谈。”
周一梦望着他走开的背影出神,半晌过去都没动碗筷,嘴里不知不觉地喃喃了两个字,“师”“姐”。
傍晚,顾难安与那户人家商量完事后,刚回到街上就听见了鞭炮声。他循着热闹望去,发现了一家新开的戏园子——杀伐场,好威武的名字。
园子门口张贴了开园送戏的海报——《金玉奴》。他觉得有些奇怪,这出戏与园名好不般配,戏园开的第一场戏不说是气势恢宏的大戏,也该是经典剧目,可这戏园子偏偏选了一处大家不太熟又稍显温和的旦角戏。
“顾班主,别来无恙啊。”
顾难安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惊喜地转头望去,却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与自己相似的情感,笑容僵在那里,到最后却是一声淡淡的“风华”。
“顾班主有些没礼貌,按照辈分,是我先入师门,你应该喊我一声‘师姐’才对,”夏风华背过手去,走到海报前,再转身说,“我们戏班开园送的第一场戏是《金玉奴》,您觉得怎么样?也就是时间不够,否者我必再加一出《秦香莲》。问个问题啊,《金玉奴》中的莫稽,《秦香莲》中的陈世美,外加顾班主你这三个人身上有一个什么样的共同点?”
顾难安听后,心下一愣,竟没说什么,半晌后谈起了另一个话题:“风华,你不是一直唱的刀马旦吗?怎么改成……”
“都是唱戏而已,管它什么旦。我累了,先走了。”夏风华打断他,急匆匆转身,往回走,她没有口是心非,说的是实话,心的确累了。
杀伐场的《金玉奴》大获成功,年轻的女班主将原戏中“莫稽考取功名后,抛弃妻子金玉奴”的情节改为“金玉奴得知被抛弃后,上京向丈夫莫稽复仇”的大戏。新园新戏新鲜度,各种有利条件使杀伐场名声大增,大街小巷内的人都在猜测这个戏园是个什么来头。
几天后有传言出,杀伐场向望夏园递上对戏的战帖,这无关乎金钱,只与名声有关。新一辈与老字号的对垒,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兴致。
对戏的要求很简单,六个字——同时同剧同价,比得是完戏后街头巷尾的评价。
“应战吗?”周一梦的嗓子最近有点儿疼,很难发好声。
“师姐,你不用担心别的,只管迎战,我相信你。”
事实证明顾难安太过盲目,周一梦的嗓子在对戏的那天是彻底发不出声了。上场时间已到,一堆人在后台干着急,顾难安心道再不上台,观众就开始骂了,上台前叮嘱周一梦,如果不能上台的话,只能让小辈替一下了。
这场对戏,望夏园怕是要输了。
对戏的剧目是经典选段,《霸王别姬》。
此时台上的霸王已经念完属于自己的唱词,一个转身,却不见有人上场。台下的观众发现有异,开始交头接耳,顾难安心急,但又不能尴尬地傻站在原地,只好又绕着场子转了一圈,并在心里催促道。
后台的帘子掀开,八侍女随虞姬上场,虞姬开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
初听虞姬的声音,顾难安有些心慌,这不是周一梦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个小辈替的,能演好吗?然后,他就听出了一种熟悉感,应声看去,认出了她。
是,风华。
夏风华自然不可能在演出中和他打招呼:“没错,演虞姬的就是老娘,夏,风,华。”她用眉目轻轻传情,而后摆手转身,一招一式皆引人出神。
戏毕,满堂喝彩。
屋子内,夏风华默默看着四周,这是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
“这间没有租出去,一直留着,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回来。”顾难安声音很低,表情依旧冷静。
夏风华突然间变得很激动,转身怒视着他:“师姐已经告诉我了,顾难安,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
三年前,有个叫胡须峰的老板过来说看中了夏风华的才华,想带她去大城市发展。望夏园那时正处于艰难时期,顾难安怕夏风华念情不走,就与周一梦合演了一场戏。她应该有更好的发展,前往更加发达的城市。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个胡须峰是骗子该怎么办?”她咬着嘴唇,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我专门上网查了,他不是骗子。”
夏风华一把将他推到墙上,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顾难安:“我受够你这张镇定自若的脸了,你自私,你有错,可你不承认。办法有那么多种,你偏偏选了最绝情的一种,是你的错,就是你的错!”
她双手捶打他的胸,可又怕打重了,便停了下来,哀怨道:“你知道我这三年来日夜不断地想着你这张脸,爱一遍,又恨一遍,纠结得要死,也想念得要死。这次回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死也不会。”
顾难安抱着在怀中哭泣的她,突然自责起来,不得不说她的话像一把刀一样剜在他心上。如果那些“万一”发生,他后悔也来不及。“风华,对不起,我是个傻瓜。”他道歉,诚恳的,一遍又一遍。
杀伐场消失了,但里面的人出现在了望夏园。
新来的夏班主没有愧对她三年所学到的东西和积攒的人脉。从那个城市里临时借过来的演员,加上她改编的戏剧使得望夏园又恢复了往日的火爆。经典剧目保留了老戏迷,新编剧目又吸引了新戏迷。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下面插播一条新闻,著名的文化集团老板胡须峰今日被人发现毒于家中,所幸抢救及时,毒害胡须峰的是其妻子王某。以下是特派记者发回来的现场报道——”
电视画面一闪,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正被警察带往警车上,四周全是举着闪光灯和话筒的记者。王某已经失去来了理智,冲周围大吼大叫:“我受够了,那家公司是我和他一块儿办起来的。他凭什么拿着我的钱去养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们……”
“风华,我已经请那些租客们离开了。”顾难安推门进来。
夏风华拿起遥控,关上电视后扭头问他:“都说清楚了吗?”随着戏园的生意火爆,他们需要新招一批人来,而院子里原有的租客就得离开了。
“说清了。我感觉有些对不起他们,就没收这个月的房租。”
“嗯,本来就该这样。”她站起来望了望外面,“是不是快立秋了?”
“早就立了。”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今年的秋天冷啊。”
周一梦离开了,她临走前和夏风华聊了一晚上的天。
“我在望夏园最艰难的时候陪着他,只是,他一直叫我‘师姐’,恐怕我在他心里真的只是个师姐。”
“望夏园现在好多了,就算没我,也没什么。”
“家里的人老是催我相亲,我才不想那么早就结婚生子,想出去转转。”
酒不醉人,人自醉。
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也变得辛辣苦涩。所以,到底是酒苦,泪苦,还是心苦?
7
有个国际戏曲协会邀请两人去参加,他俩儿应邀了。
夏风华是第一次坐飞机,有点儿激动,在飞机上说个不停:“你看外面,快看,快看。”
突然飞机颠簸了一下,而后传出空姐缥缈的声音:“亲爱的旅客朋友们不用担心,刚刚只是有只奇异的大鸟凭空出现,我们帅气的机长已经凭借这英俊潇洒的脸庞和超高的技术躲开了那只大鸟。”
夏风华仍旧陷在几秒钟前的变故中,头发胡乱散着,活像只被鬼吓着的女鬼。
顾难安整整她的头发,问她在想什么。
她双目无神,愣愣地来了句:“大安,我想怀孕了。”
难得顾难安那张常年冷静的扑克脸上也会出现别的情绪,他羞涩地埋怨道:“我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你,你不是应该说‘我想有个家’或是‘我想和你结婚’之类的吗?”
“那好,我们结婚吧。”
她反应倒挺快,顾难安笑道:“好,回去就结。”而后,他哄她入眠,又给她戴好耳机。
耳机内缓缓流出的是他们即将要改编的戏剧。
好一出陈年锁戏,声声慢出多少欢悲合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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