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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右——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左 右——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作者: 张正义_be5a | 来源:发表于2022-08-06 07:59 被阅读0次

听她这么说,意思是她现在就一个人在过日子吗?除了娘家人,她在这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看她一身破烂的衣服就能够清楚日子过得有多艰难。我问她:

    “为什么你要一直蒙着半张脸呢?”

    “那时就给烧坏了,我想救我们立志,我想拿我换出我们立志!”她咬着牙,浑身颤抖着说,“活着就是受罪啊!真不如那时和儿子一起死掉,也算是解脱!”

    “现在你有居住的地方吗?”我问她。

    “搭了个草棚子!”她说。

    “你娘家的弟弟们呢?他们不帮帮你吗?”我又问她。

    “三个弟弟病死了一个,当兵死了一个,还一个成了傻子,守着瞎眼的老娘,也不知道死活呢!上个月我托人带去了半袋子大米,也还没个回信儿。我整天想着我们立志,就快想疯了,也没能把日子过好,实在顾不了他们!知道吗,小少爷,现在我信命了,不再那么傻地跟命运作对抗。抗不过的,每个人是生就的命运,要老老实实地接过来,不能多想去!就像你,天生的富贵命,哪怕扔到穷人堆儿里也藏不住浇不熄,轻易你就会当成人上之人。性格真好啊,该当是有福气的孩子!”

    “要我怎么帮你吗?”我问她。

    “小少爷,你这是在可怜我么?”她流着泪说,“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儿,我不要你帮我什么。你愿意安静地听我说说大半辈子的苦痛就是在帮我。这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和我聊聊那些事情,他们烦死我了,厌恶我讨人可怜。有些话也不能跟别人说去,看了你,我却愿意跟你讲,也不担心什么,也不害怕什么了。你不必可怜我,因为不值得!我没指望着你来帮我,怎么受苦都是我的命运。”

    “你今年几岁呢?”我再次问她。

    “到重阳节就满三十一了,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她抹了一把眼泪,又擤了擤鼻涕,然后说,“不晓得还有几个年头可活,穷苦人,活着都是煎熬。”

    老张和副官他们一家从庙里出来了,见一个疯婆子挨着我坐在台阶上,赶紧跑过来。老张拉过了我,副官喝叱道:

    “你想搞什么呢?赶紧滚一边儿去!”

    老张仔细看着我,帮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问道:

    “没把你怎么样吧?你理这种人做什么呢?”

    “我好得很!”我有些生气了,瞪着他们说,“你们紧张什么啊?她不过和我说说话儿,还能吃了我不成!”

    “说过不进去算了,你帮我替他烧烧香就好,我要陪着这小祖宗,”老张埋怨着自己,脸上写满懊恼。

    副官的妻子感觉到愧疚,跟老张不停地道歉。这就有些莫名其妙了,他们至于这样吗?我对老张说:

    “你再啰嗦!我愿意同她讲讲话,怎么了?人家不过是个可怜人,也不是什么坏人,你怎么想的啊?快给我钱,我买了她的枣子,都吃了好多颗。”

    副官拿过枣子看了看,说没有洗过,不该吃。我笑着说:

    “没那样讲究,我是从乡下来的,从前在老家也是摘下后直接吃,不也好好的吗?我们乡下都是这样的。老张,你忘了吗?山上的,地里的,不都是上了手就往嘴里递!”

    老张看着我的脸色,只得掏出钱来。那个女人不接钱,显然也是受到了惊吓,胆怯地说:

    “我送给少爷吃的,不敢收钱。”

    “哪个要你送呢!”副官横眉竖眼地对女人说,“鬼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看我们少爷好说话是吧?”

    我恼火地瞟了副官一眼,还是对老张说道:

    “多拿点钱给我,别磨磨蹭蹭的啊。顶多回去后我叫母亲还给你,你不要舍不得。”

    我将一叠钞票硬塞在女人的手里,对她说:

    “请不要推辞,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拿着!”

    我不是同情她,是想帮帮她,让她有钱回娘家去看看亲人。虽然生活太苦,但是不能丢了希望啊,要相信以后会好起来才是。她的立志肯定不要她这样去想念他,连生活也不去认真地对付。在我听来,她应该是那种不服输、有能力的女人,全是因为儿子才过得如此悲惨的吗?

    一些话我想过,但说不出来。最后她接受了帮助,流着眼泪离开了寺庙。

    我目送着她走向山下,心里涌动起无限的悲哀,同时又觉得个人力量是如此的渺小。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不再有历经悲苦、仍然满心绝望的贫困群体呢?为什么社会财富不能均摊到每个人身上啊?

    那时的我,就是这样想的,对比穷苦百姓,我真的替所有的有钱人感到羞耻!包括我们自身。

    这个遭遇了巨大不幸的女人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现在想起来,似乎还能鲜活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她的怨气消散不了,但她对未来也不能说是完全绝望的,否则她早就活不下去了。后来也没人可能会提起她,好象我也不愿再去触及那样不忍直视的人生,不知道现在的她是生是死。

    “那样的事,其实我也做过,只是钱不多,”俞小蛮说。

    “给得过来吗?”伍道祖不表赞赏,说,“你遇见一个给一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啊!这是社会问题,凭个人力量改变不了的。好的社会不该是这样,而是每个人都能够靠着努力吃饱穿暖,亲人们能在一起安心地过日子。现在呢,本来就是民不聊生的黑暗时代,哪里还禁得起坏蛋侵略!”

    “你希望均摊社会财富吗?”戴兰问到了这一点,她说,“有可能吗?凡是打着均财富口号的,历史上屡见不鲜,哪个不是愚弄老百姓?哪一次真正做到了?说明是错误的。”

    “哪里错了?你是拥有者的代表,当然不希望被均摊,”我对戴兰说,“问题是,你这样的人是极少数,有什么理由占有绝大部分的资源和财富?有必要吗?”

    “别忘了你也是这样的人,你主动去被均摊好了!”戴兰苦笑着说。

    伍道祖接着戴兰的话,对我说:

    “你的想法看上去很美好,老百姓肯定全都拥护。但是,这是违背社会发展规律的野蛮做法。如果一部分人能够不劳而获,而努力奋进的人根本得不到对等回报,所有的人都会失去拼搏创进的动力,社会将在最短时间内陷入瘫痪状态。知道社会前进的最大推动力是什么吗?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不停地你追我赶,文明才有良性发展的可能。有躺着吃饭的机会,还有人会站起来吗?”

    “真的,我就不愿意躺着吃饭!”我笑着说,“差距可能会激励人们努力奋进,但是也有可能造成不能弥合的撕裂,那个庞大底座上的群体一旦觉醒后骚动起来,收得住吗?我想很悬啊!对特权和金钱的迷恋,总有一天会爆炸!那时,我们但求多福吧,反正历史也有周期性的循环。”

    “怀有敬畏之心总是不错的,”戴兰说,“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个女人所讲的各样遭遇,那么曲折的半辈子,被你压缩在几句话里,真的淡化了苦痛,也隐藏起了人生的种种不堪。你是担心细节会激发起怜悯和义愤吗?”

    “我担心个鬼啊!不是时间不够吗,我有意让她简单地讲讲的。就她那情况,如果是真实的,不得讲上个三天三夜!就算我耐烦听下去,老张也不得让她讲。况且还有副官一家人跟着,沿路唠叨个没完,像是要把那个小地方的所有东西推给我认得!”想起来我又觉得人家好热情。

    说这些话时,我也有偷偷瞄上几眼坐在门前的老张,他背对着房内,看不到他的表情有没有变化。他也会想起那时的经历吧?往事会牵动起他的微笑吗?当然,他不记得也是有可能的事,过往的经历太多,哪能都记得清楚呢!

    俞小蛮忽然望着我问道:

    “力夫,你怎么对这种非常悲伤的故事特别关注啊?虽然你在农村呆过多年,对底层的生活比较了解,但你本身不是社会底层的人,关注这些东西跟你的梦想有关吗?”

    “我没有梦想,”我坦诚地说,“带大家太太平平地离开这里,就是我现在唯一的梦想。人干嘛非得有梦想啊!”

    “那由我来讲一个人,兴许你们也有认识的,我觉得你跟他十分相像。新街徐家的,有兄弟两个,小的不及二十岁,个性刚强,生得一副好身板儿,各方面都像极了力夫。”

    没听说过此人,徐家的经营我倒是听人提起过,跟军方一直有交往。俞小蛮吃吃笑了一会儿,才开始讲那个人的事。

    徐家老二叫川子,比他哥哥岱子小一岁,不好经营,也无意行伍与仕途,在大家眼里是个标准的二流子。

    徐川单单有个爱好,喜欢种植菖蒲,书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草盆。徐岱虽然不反对弟弟的喜好,但他也不明白这草哪里有吸引人的地方,比较起来,他更欣赏玫瑰。不管在外面玩得多疯狂,只要进了书房,徐川立马安静下来,小心伺候着那些盆盆罐罐。个性斯文的徐岱看着弟弟,总是不忍心像父亲那样责怪他的任性,预备好劝告他的话也全忘了。

    老大在生意场上已经能够独挡一面,让父母忧心的只在一个老二,不知道他对未来有什么样的打算,强行安排他做什么看来是不大可能的。问他呢,他只顾打哈哈,等于不问。父亲气不过,恼火得很!母亲看看一边的哥哥,再看看另一边的弟弟,只能叹息。一母所生,区别也太大了,徐川简直像是捡来的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大户人家子弟的作派。

    所幸他也从来没有在外闹出过大事,也不曾给家里带来过什么麻烦,不过孩子性不改,遭到亲友们嘲笑罢了。父亲怪母亲宠溺过了,全是自小纵容的结果。母亲问父亲,那么老大呢?不是一样养着的吗,怎么就那样出色?罢了,往好处想,总算得了一个优秀的撑门面,至于另一个,平安就够了。徐川明白父母的意思,依然没心没肺地打着哈哈,一副没所谓的模样。

    有一天,徐岱从外面回来,找到徐川问他:

    “近来常跟些什么人来往呢?不要瞒着我才是。父母总以为你交往的是些纨绔子弟,真那样倒好!”

    “听到什么闲话了吗?”徐川问哥哥,“我又不是你,还能跟什么大人物打交道不成!就像父亲说的,尽是些游手好闲之徒,再怎么着也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既然问你,肯定是听到风声了。我不想让父亲担心这个事,你也别犯糊涂,赶紧撇清关系啊!如今这时局,一不小心可就葬送掉全家人的努力!难怪总是呆在书房里摆弄野草,闷着在做盘算呢!”做哥哥的瞪着弟弟说。

    “你不要打惊张了!”徐川说,“你不也总想劝我做点正事吗?好不容易找到方向了,你又说我犯糊涂,什么叫糊涂?年纪轻轻的,安心听从父亲的意愿,走他的老路,眼里只有自家的一点小营生,你这才叫犯糊涂!担心受到牵连,对吧?大不了我离开,跟你们撇清关系,也没有人揪得住你的小辫子,你放心了吗?”

    “走了就没事了?要不要这么幼稚!现在开始,你就呆家里,爱做什么都可以,什么心都别操,哪怕我养活你一辈子!时局稳定之前,不许你出门了!”徐岱没商量地说。

    “谁要你养活啊!”徐川气愤地说,“我只有一个父亲!我最讨厌你这副大人模样!你禁得住我吗?”

    院子里的玫瑰已经凋零,屋里的菖蒲长得异常茂盛。父母察觉到不对劲时,徐川早已消失不见。在母亲哀伤的想念中,徐川一个礼拜没有回来,一个月没有回来,一年也没有回来。直到如今,大家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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