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七块钱

我只有七块钱。

师父说他下山的那年，他的师父给了他五毛钱，他在山下买了十个冷馒头，走了整整一个月。师父的师父告诉师父，我们修道的人，盛世上山，乱世下山。

“小孩，你到底要买什么？”

抬起头望去，热气蒸腾的蒸屉后是一张女人的脸，瘦削的骨头几乎挂不住上面的横肉。

“施主你好，小道来自少林寺塔沟武校旁的白云观，下山快要五个小时了，肚子十分饥饿，不知道能不能借点饭吃。”我把拂尘横于臂间，恭敬地作了个揖。

那女施主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神情，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满脸的褶子肉微微抖动，不一会，终于绷不住了，发出一阵可怖的笑声。

“哈哈，你是拍真人秀的吧。”

那女子掏出一个智能手机（其实我之前不知道这是什么吗，直到两年前发现师父老是偷偷拿着看杨钰莹的视频）强行拉着我拍下几张照片之后，我抱着怀里的馒头，一边擦拭着脸上的唇印子，离开了包子铺。

师傅说得没错，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只是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满目琳琅的商品，我真的没办法把它和乱世扯上一点关系。

我走在路上，看到许多未曾谋面的事物，但我很不开心，这马路上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戏谑和异样的兴奋，有人上来问我是不是COSER，我不知道什么是COSER，我告诉他，我来自少林寺塔沟武校旁的白云观，往往引来一阵大笑。

我累了，于是找了一个桥洞歇息下来，刚把拂尘摆在一边，远处便走过来几个人，领头的佩着鲜红色的袖章，上面写着“创文明城市先锋。”

他走到我跟前，蹲下来，摆出一副亲近的姿态。

“小孩，你一个人吗？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师父在山上，我来自少林寺塔沟武校旁的白云观，是一个道士。”

他和身后的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快要人仰马翻，我不悦地看着他们，直到笑声停止。

“那么，你就是三无人员了。”

那些日子，我被带到一个叫做收容所的地方，头些日子没有人管我，因为每天都有很多人被送进来，他们说这里以前是很空的，最近人多了起来。后来有人问我，记得爸爸妈妈的名字吗，我说我只有师父，他们又问我，记得师父的电话号码吗，我说不记得，他们便皱起眉头来，不一会，其中一个人说应该把我送去孤儿院，我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但总觉得是很不好的。

幸好每天能吃饱饭。

在这里我认识了很多人，有的人没有手，有的人没有脚，我和一个没有脚的施主成为了好朋友。

“你要珍惜这样的好日子，现在有白米饭，蛋花汤，过些日子就不了，他们不会让你总呆。外面很不好的，还有人会把你变成我这样的人，你怕么？”他拿着拂尘逗我，尽管我很不喜欢。

忽然有一天，来了一群人，没有脚的施主告诉我，他们是电视台的，他们有的人拿着话筒，有的人拿着摄像机，还有人拿着长杆子，一上来就把我团团围住。

“小朋友，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拿着话筒的女施主蹲在我面前，作出一副亲近的样子，我发现山下的人都爱蹲着和我说话，师父从不这样。

我先合了个揖，回答道：“小道来自少林寺旁塔沟武校旁的白云观。”

他们的表情纹丝不动，但我看得出后面隐藏的笑意。

“那你为什么离开道观呢？”

“师父说我们修道之人，乱世要下山的。”

“有价值。”

我听见一位施主这样说。

不明不白地，我被他们带走了，他们把我和一个女施主丢在房间里，不一会走进来一个人，

他说：“把这个小道士化成小道士的样子。”那女施主便拿了饼往我脸上抹，之后我被一把推出门外，那是一个极广阔的空间，中间放着三张椅子，一束光直直打在我的脸上，我很害怕，眼泪几乎要往外冒，但忽然想起来师父说过：“一切皆为修行。”便忍住没有哭出来。

“欢迎收看本期节目，88岁的波波切与八岁的小道士，佛偈与道谶的碰撞，人生终极意义的揭示..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片刻后我被抱到大厅正中央的座椅上，一位露着半边膀子的老施主慈眉善目地看着我。

“佛说，如是我闻。”他对我微微点头，转而又向摄影机点了一遍。

我从未见过和尚，也听不大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好在师父下山前告诉过我，如果有人对你说听不懂的话，你就给他背道德经。道德经我是背得极好的。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我学着他的样子微微点头。

那老施主又对我说起听不懂的话来，我便把太上感应篇给他背了一遍，他好像很满意，对着摄影机频频点头。

不一会，灯光暗下来，那名叫波波切的老施主脱下露半边膀子的衣服，换上一身便装，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问道：“我涨了多少粉丝？”

电视台的施主们让我留下来，我心想住一段时间也不碍事，反正在哪里都是修行，过了段日子，他们又把我拉到那个房间，让女施主给我化一个小道士的妆。

这一回，给我录的节目叫做创造108个小屁孩，他们不让我背道德经了，我被安排到一堆小施主中间，留下几个师父，教我们唱歌跳舞，可惜师父没有教过我唱歌，所以唱得很难听。但他们说没关系，我的网络支持率是第一名。

这节目录了一次，我离开了，因为那束光打在脸上很刺眼，我总是想哭。离开电视台的那天下午，我怀揣着师父给的七块钱，走在第一次下山时经过的菜市场，看着山下的人间烟火，想着师父说过的话。

原来这世界，真的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