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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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切都是因为他那天竟鬼使神差地去搭讪一个女孩子。

大概是因为那天的夕阳很美，把她的眼泪烫成了金色。他走过去，看她身穿一身芥绿色的真丝连衣裙，连衣裙很薄很短，裸露出来的部分散发着一种软软的、香甜的气息。

女孩儿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来，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细细的烟，她用那只手慌忙地试图擦掉泪痕。

他有点窘迫，给女孩儿递上手帕。

她并没有道谢，反而很自然地接了过来，擦掉眼泪后，也不急，一边细细地展开手帕看一边啧啧地赞叹，真是漂亮。

她抬眼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他一番，又望了望他停在身后的车，慢声道“有钱人？”

他谦虚“算不上。”

她不屑地一笑，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有钱人才不会承认自己有钱，他们永远不知道满足。”

她的金色头发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妩媚，他生不起气来。

出于礼貌他微微一笑，打算就此告别，应该是永别，毕竟，不会再相见。

他开上车子，刚起步，她追上来，胸脯因急促地呼吸起伏着。

“您把我送回去可以吗？”

他愣了一下。

女孩儿坐在车上，从包里掏出一件黑色外套披在身上，又急忙把嘴唇上的口红擦掉。

他从后视镜悄悄地望了她几眼，被她发现“嘿！专心开车。”

到了她说的地址，她下车。“你是学生？”他问，瞥了眼她身后的学校。

“见过那么晚还来学校的学生？”她笑，带着几丝轻佻的意味看着他“我是老师。”

他承认她有点迷人，不过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因此抱有什么好感。不能把她当成女孩儿看了，险些被她单薄的身影欺骗，女人在年龄上永远都是不诚恳的，他想起妻子，在婚后才发现她比自己大了两个月——跟父亲说的完全不一致，不过也无所谓，即便是大半个世纪，他也得认。

“不给我你的名片？”她嗤嗤地笑，说实在他有点反感。

“看来你很少跟女孩子出去”她突然靠近眯着眼睛看他。

“是的，因为我结婚了。”他不耐烦地推开她。

（二）

日子还如往常一样，他低头站在父亲旁边听着各种数落，然后又按照父亲的意思，管理着酒店。他一向如此，牵线木偶般，父亲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回家对着脾气暴躁的妻子，他的脾气莫名的好，也很有耐心，很少有人见过他发脾气，员工也就拿他无所谓的样子，更有甚者在背后说起了他的坏话。

不过有什么好说的呢，员工自己也不清楚，没见过他发脾气，也不见他对某件事情有着热衷的态度。活着，只是活着，他冷漠的对待着生活，不曾热爱过。他没想过反抗，他怕承担不起后果。

有一天员工们异常地兴奋了起来，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酒店里住进来一个客人，点名要他们酒店的经理过去。来的客人打扮的甚是妖艳，眉眼间都极尽妖媚。经理们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个出来，个个哀声叹气。

“都不是我要找的人——你们——”她气急败坏，员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女客人找的是哪个经理。“嘘——”她突然装过身“他来了，我找的就是他，让他到6102去找我！”

女客人不见了踪影，员工顺着她刚才说的方向看去，却不见人，隔了一会儿，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尖着嗓子叫“竟然是他！”员工们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他们那个冷漠的上司！

过了一会儿，他敲门进来“听说您找我？”

没有人回答。

他抬眼一看，倒吸一口冷气，一个女人赤裸着身体站在窗边背对着他，金色瀑布般地长发垂在腰间，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体上，他甚至看到了她身上的绒毛。

他没敢看下去，低下了头。

“好久不见”她笑，走过来靠近他，身上散出来的温度围绕着他。

他闻到落叶碎屑的香气，冷清，决绝，是她身上的。与那些撒着廉价香水，有着过分香腻气息的女人不同。

“是你。”他并不讶异，仿佛知道她要来。

“你竟不肯告诉我名字！”她贴在他的身上轻轻笑“世上还有如此怪的人。”

他想推开，却不想碰到她的身体，只得扭曲着，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站着。

“你不该来，我们本应不再相见。”

她摇头“不，我们相遇是命中注定。”门外响起叩门声，她躺在床上，拄着下巴调皮地看他“还不去开门？”

“也不穿上衣服？”

“你担心我被人看？”她狡黠的眼里闪着光。

他冷冷地看她一眼说，“请进。”

门外进来一个男人，“是雯女士吗？”

“啊，是我！”她高高举起胳膊，不忘看他一眼。

她叫雯。他默默地在心里喊了她的名字。

“请老先生给我画一张画。”雯说。

画家望了男人一眼又看了看赤裸着的雯，脸色有些古怪。

“不用避讳这位先生，他是我的情人。”她翘着脚得意的笑着。

画家不想再多问，坐下来开始垫起画板。

她叫我情人，他心说道，倒也自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一边摆着姿势一边说“你不够了解我，等你了解我，你会喜欢我的。”

“谢谢。”他说“我不需要。”

“我很识趣的”她说“不会给你添麻烦，更不会粘着你。”

“我不相信现在的女孩子都愿意主动送上门来不求回报。”他说“太阳还是从东方升起的。”

“你确实不该相信，不过你只需要一点点代价就好了。”她的声音淡了下去，眼光溜到他的名牌手表上面。

“原来是为了钱”他忽然有些安心，原来那天紧追着不放是为了他的钱。

“请不要说得那么露骨。”她有些泄气，弯下了脑袋。

“不要乱动！”画家有些受够了这两个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话。

她连忙抬起头，摆好姿势，但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良久，他突然说了一句“可以。”

“什么？！”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时间，她突然跳起身，跑到他身旁，画家愤怒地把笔摔在地上夺门而去。

“在一起吧。”他说“不过要记住你说的，要识趣！”

“嗯嗯！”她跳起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下。

他脱下外套盖住她的身子微微一笑。

“我是~”他想做个自我介绍，尽管这样显得有点傻气。

“不用告诉我名字，钱先生。”

钱先生？他笑，有钱人？先生？他浑身笑地颤了起来。

他捡起那张画，画上没来得及填上五官，只是朦胧的一个身影。

“没关系，我喜欢。”她笑“很好的生日礼物，谢谢你钱先生。”

嗯？他诧异，你的生日？

对呀！我的生日，二十五岁之前最后一个生日，我的青春全在这一张纸上了！

他再看那幅画，竟有些惆怅。

他静静的搂着她睡觉，她在梦中会突然一抖，睡得不太踏实。他只得搂的她更紧。

她的青春在二十五岁戛然而止，而他自己的青春一出生就断了翅膀，是那种突然令人窒息的感觉更痛苦，还是空荡荡的感觉更痛苦，他无从得知。但是他头一次有点感激，是他的物质条件帮助他完成了一次心灵上的慰藉。

（三）

男人对她开始好奇起来，因为她不愿意让他开着跑车去学校接她，也不愿意穿上他那给她的名牌衣服。

"我有些不明白。"他说"你到底要什么？"

她抽着细细的烟，嘴里吐着一圈圈云雾"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要钱，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拿来干什么？"

她突然茫然，眼睛失去了焦点"不知道，其实我并不想要什么，我只是怕，怕过以前那种贫穷的日子，怕睡到一般被人拽着头发扔在大街上。也许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突然痛哭，精致的妆容一瞬间变得狼狈不堪。

他不再提起这件事，她的过去和未来他都没有任何责任，不是冷酷是事实。唯一能做的，便是抚摸她的头，亲了两下。

他抽空回了一趟家，妻子正在厨房跟一个陌生男人接吻，他心里嘲笑了那个男人的秃顶后便回去找她。

"你不生气？"

"不生气，我们一向如此"他说"父亲当初安排我们结婚的时候，妻子是第一个反对的，为了这事还闹过几次。"

她哈哈大笑"你这么不招人待见？"

"也不是，她说我不像一个男人。"

"然后呢"她来了兴趣。

"然后，我向她证明了，然而她并不因此多看我一眼。"

她笑的前仰后合，一把抱住他亲了上来，喃道"可怜的钱先生。"

他们一夜未眠。

天刚亮，雯缠着钱先生说话"那你爱过吗？"

"当然。男人身体里都有一颗痴情的种子。"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胸膛"钱先生也是？"

他经不住她的再三盘问只好说道，"当然，我爱过一个人，她梳着马尾，是我高中的班长，第一次点名时，她漏掉了我的名字，我告诉她后，她轻声读了三遍。"

"念几遍名字，你就爱上她了？"雯调皮地大声喊起钱先生。

他捂住她的嘴巴，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这是跨别已久的发脾气，他突然意识到。

"她戴着金丝框眼镜，是个很努力的人，我喜欢她努力的样子。"

雯的腿垂在床边，轻轻荡着，脑里努力勾勒着那个女人的样子。

"我们去找她怎么样？"她忽然问道，脑袋侧向他。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嘴唇"胡闹，快睡吧！"

（四）

有一天，她正在洗澡，他闲得无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是巧合，她包里露出来一张纸条。他有些好奇，捡起来看，脸色一下子露骨的话羞红了脸，看字体就知道很年轻，他又气又笑跑到浴室里。

她正往身上擦乳液。"好哇！"他说"还调戏学生！"他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她一脸无奈"我也才发现的，现在的学生不知道成天想写什么？"

他笑"我还不知道你，肯定说了什么话，让学生误会了。"

"真没有！"她无奈地怂了一下肩"爱信不信！"她眨眨眼"难不成在吃醋？"

他笑"真到那个份上，咱俩也不会在这里了。"

过了几天，他上班的时候接到她的电话， 她泣不成声，他发现自己并不担心，相反自己在暗暗玩味着她哭泣的声音。

"怎么了~"他抻着长音。

她被学校开除了，因为她教的班里有几名家长向学校联名建议辞退她，理由多到离谱，什么年轻没经验，举止轻浮影响孩子学习啦，不肯加班啦。

唯独被别人包养这条没有被提出来，他想，真是难为她了，要在如此险恶的环境里生存，相比之下，他有点运气，没有烦恼的机会。

他象征性地安慰了她，然后叫人安排车，他坐在车后想，她确实给他带来很多快乐，马上三十岁了，还没有受过人正眼对待，他特意把她安排住进自己的酒店。父亲自然是知道，但也没说什么，妻子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是给那些员工茶余饭后的话题了。员工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他知道别人表面再无所谓，心里也会颇有微词，他享受这种感觉，觉得自己不再是个透明的人，真正的活了一把，原来虚伪使人快乐。

他赶到学校，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下带她出来。"这下好了"她说，"她们肯定以为我傍了大款。"她肿着眼睛。

他有点心疼，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子上。

"我真没想到"她又开始抽泣。她没想到这一刻陪伴她的是钱先生，人生会有很多无助的时候，她都自己挺过来了，这一次不同，她有钱先生，她望了眼钱先生，他长了一张苍白的脸，脸上没有被爱过的痕迹，第一次看着他的时候，她就觉得他俩是同一类人，只不过他的地狱在天上。

活到二十五岁，才发现，除了青春她一无所有，内心和物质一样贫瘠，她狠心把青春抛弃，她是在跟上天赌气，那天在桥下，她哭着，心里想，谁第一个跟我说话，我就跟谁走。

她没有兑现诺言，第一个跟她说话的人，是个粗鄙的年青人，自认为有文化，说的话实在是可笑。她从白天站到太阳快落山，她等到了钱先生，她没见过如此的男人，对什么都不太在乎，有些残忍，但他只对自己残忍，对她是那么温柔。她要还他一个梦，因为她爱他。

（五）

他给她买了一个戒指。

"钱先生！"她惊呼。

"喜欢吗？"他微笑把她搂在怀里。

她爱不释手，把戒指对着灯下看，戒指晕出来的一圈圈光彩让她看呆了。

"你知道送女人戒指意味着什么？"她喃喃道。

他从她的眼中看出担忧"别多想，我们只是彼此喜欢，并不承诺对方的未来。"

她满意的笑，靠在钱先生的怀里。

这么懂自己的人，应该不多了吧。

隔天她找到了钱先生曾经暗恋过的女班长，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功的白领了。

"你说他？"女班长笑"我认识，印象颇深，我还喜欢过他呢。"

她一怔。

女班长搅动着咖啡棒，淡淡的说"那止我，我们班的女孩子都喜欢过他呀。"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真的是一个温柔的人，他是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仿佛是有魔力一样，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会不自觉地被他影响，觉得很多事情可以很轻松的就解决掉了，他~咦？"

她冲了出去，眼泪夺出眼眶，莫名的紧张感抓住了她的心。她想起自己说的那句话"我很识趣。"她怕自己做不到了，听到女班长的话，她感觉自己在一点点陷进去，她已经一无所有，千万不能让爱情拖着她，那样她会很可怜，自己也会瞧不上自己一一一沉迷于爱情的乞丐！她仿佛看到自己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等着他回来，为他烧饭洗碗。天哪！她猛然醒悟，不能再这样了！

她把戒指扔在显眼的地方走开。刻意饶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发现戒指已经不在。

她长舒一口气。

这几天她不在，他有点惆怅，走进屋子里，没人兴奋地喊他钱先生，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他搬回家，妻子抱怨他打扰了自己的生活。他倒没有多伤心，只是有时候会想一想，想她抽烟的样子，很性感，想她赤裸着站在窗边，像一面古老的油画。

有一天她突然出现，挽着他的手，娇小可爱"钱先生有没有想我呀。"

"想了。"

她没料到他如此诚恳，眼里闪过一丝惊慌，连忙打笑道"钱先生净说玩笑话！"

他瞥见她手上的戒指，是他送给她的。

"本来扔了，都被人拿走了。"她迎着他的目光"本想忘了你，可是过了些天，我忍不住过去看扔戒指的地方，竟然又被放了回去！"她低头"大概是太过昂贵，小偷拿回去坐立难安，又送了回来吧。"

她突然流泪"钱先生，你的情感也像戒指一样，太过昂贵，我，我接受不起！"

他在她的眼泪里看到自己深情的眼睛，原来，他的感情早就流露出来，只不过一直不肯相信，拼命压抑着。他抱着她，让她听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那天，他目送她离开，他说"还有机会再见吗？"

她嘻嘻地笑着并吻了他一下然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他有无数次机会，知道她的名字，她的一切，可是他知道，那些都不必要，因为他喜欢过的那个人刻在了他的心里。

                                               灵感来源于电影《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