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司后勤食堂丢了几十棵白菜。
按理说这根本就不叫个事儿，你见过哪家公司的食堂不丢东西的？小到勺子碗筷，大到白面大米，甚至还有桌椅板凳。这里面的门道大家都懂，墨守成规，知而不道。今天你家做饭缺了一袋盐，明天我家炒菜缺了一桶油，凑合凑合得了。白菜丢了更算不上是大事，大冬天的，不吃白菜吃什么？
食堂掌勺大厨老李，上班后溜达了一圈，发现昨天还如小山般在墙角默默等待变成食物的白菜，缺了好大一块，像是本来挺饱满的馒头，被咬了一口，怎么看怎么碍眼。老李就把切菜的小刘叫来问了一嘴，“刘儿，这白菜怎么下去了这么多？”
如果你是小刘，就会经常听到老李叫你“刘儿”，而不是跟别人一样叫你“小刘”。小刘还算是个称呼，一个儿化音的“刘儿”，就跟当爹的叫儿子一样。老李五张开外了，做了一辈子饭。小刘二十四五岁，刚进食堂一年半。按理说老李当他爹，年纪是够了。只是老李姓李，不姓刘，还当不了切菜工小刘的老爹，估计小刘的亲爹也不会同意。
虽然心里不乐意老李像叫儿子一样叫自己，但小刘仍是笑呵呵的说，“李叔，昨天二厨老王走的最晚。”小刘虽然进公司时间不长，但也是个剔透的人。自己算是老李的人，老李既然问自己，肯定是听他想要的。虽然小刘看到是老王拿的，但也不直接说是老王拿的。
小刘叫老李“李叔”，老李听得顺耳了，于是“刘儿”叫得就更顺嘴了。老李听到是老王拿的，心里有些不爽。自己也就是顺口一问，若小刘说不知道也就罢了，或者说是别人拿的也还好，可偏偏是老王。
众所周知，出于平衡考虑，上头任命的一把手与二把手，总是有些不对眼，哪怕是小小的后厨也是如此。不然你一家独大，一人说了算，那还了得？厨房岂不是成了你家的仓库？
老李心里有些不顺，既埋怨小刘回答了他的问题，又埋怨老王拿完白菜后不归置好。可偏偏自己已经知道是老王拿的，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你不能不管，这点老李活了半辈子还是明白的。若是不管，老王还以为自己怕了他！
“今天下班后都晚走半小时，开会！”老李没好气地对厨房所有人说。大厨心情一不好，掌勺炒菜的时候就使劲磕锅底，磕得大锅叮当叮当响。
也已经有人提前告诉老王，小刘把昨天他拿白菜的事情汇报给了老李。大早上一上班就遇到这事，老王也不爽。毕竟在后厨里这点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白菜又不是你老李家的，你使劲磕锅沿是磕给谁看的？于是老王炒菜做饭的时候也使劲磕锅沿，咱不能怕了你老李，即便你是大厨。
可老王不仅仅是用大炒勺使劲磕锅沿，还使劲折腾小刘：“小刘，去把土豆切了，切薄点儿啊！”、“小刘，去把肉剁了，剁碎点儿啊！”、“小刘，把切好的菜拿过来，快点儿啊！”、“小刘，去……”，“小刘，干活麻溜儿点啊，能干快点儿干，不能干滚蛋！”老王是个破锣嗓子，加上怨气在心，每当“小刘小刘”的叫唤起来，整个食堂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2
今天是小刘工作快两年最累的一天，进进出出，满头大汗。
不是我的活，也要让我干，这个老王八蛋！拿了食堂的白菜，还故意折腾我，老王八你还有理了？小刘心里虽然骂着老王，但手脚却一点也不敢慢下来。大厨二厨比赛似得磕着锅沿，自己不能再去触霉头了，不然真该滚蛋了。怨就怨自己口无遮拦，怨就怨老李没事瞎问，怨就怨老王弄那么多白菜！气都撒在自己身上，真他妈命苦，活该！
可怜的铁锅和炒勺忠心耿耿地坚持到了下班，厨房里叮当叮当的声音也终于消失不见。所有人都搬着马扎坐在那里，等着老李发言。
老李本来觉得也没啥可说的，每个人都不干净，乌鸦要是笑猪黑，早晚也得被猪拱了窝。
“咳咳……”老李清了清嗓子，挺着像是怀胎十月的大肚子说，“最近啊，有些同志，太不注意影响了，比如咱们食堂的白菜，可是公家财产啊。还有这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是公家的财产……”
说着说着，老李找到了感觉，仿佛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挥舞着镰刀，砍下一茬一茬麦子，好像割下资产阶级的头颅一样痛快。而麦子就老老实实地低头，等着自己来割。“拿公家的东西，哪怕是针头线脑，往小里说是偷窃，往大里说就是国家蛀虫，民族败类！”
老王的脸刷一下就红了。狗日的，拿几颗白菜竟然上升到民族大义的高度上了!平时倒小瞧你啦。周围的人都扭头看着老王，老王面子着实挂不住，突然就站了起来，同时把坐的马扎一脚踹倒。“反正白菜不是我拿的！我家里有事，走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之前还狠狠看了一眼小刘。
在老王看来，他与大厨的矛盾，已经移转到切菜工身上了，这个小刘，真他妈孙子！想我老王平时也没得罪你，竟然背后下刀子捅我，饶不了你。
主角就这么走了，老李还想再讲两句，向大家们展示一下自己当年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谁想到老王突然走了。可自己还没来得及说白菜的事情，他就这么跑了，简直是不打自招啊。老李就像跳到高空向大家展示自己优美身姿的海豚一样，跃出水面后才发现观众都走了。当年割麦子的时候，老李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麦子自己又不会跑。这个老王，连麦子都不如，岂有此理！
“无组织！无纪律！还反了他！”这种被蔑视的感觉极其不爽，老李感觉有一股气窝在心口，憋的难受。“妈的，给内保科打电话！咱们这里招贼了！”老李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掌心隐约传来丝丝痛感，那股怒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慢慢消失了。
散会之后，小刘在回家的路上，使劲蹬着自行车。都欺负自己，自己只好把气撒在自行车身上。小刘心中也有些后悔，没想到事情会弄这么大。老李竟然在内保科报了案，那作为目击证人的自己，肯定免不了被询问一番。自己拿过食堂几桶油，几袋米，当时应该没人看到。
小刘的老婆在公司是助理文员，平时负责打印文件，整理资料。小刘能进食堂切菜，还是老婆托人找的关系。所以这气，自己也不敢对老婆撒。只好老老实实的向老婆汇报，希望她能出个主意。
3
听小刘说完，老婆小翠真想抽他。
自己对他是千叮咛万嘱咐，务必管好那张破嘴，多吃少说，多拿少干。可这蠢货就是爱瞎叨叨，跟老娘儿们一样。人家老王能在食堂里当二厨，是白给的？敢在老李开会的时候走人，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你当时说不知道谁拿的，还会有这么多事儿？
小翠噼里啪啦一顿数落，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透着办公室行政文员的机灵劲儿。可数落归数落，自己男人的事情还能不想办法吗？再说，小刘从食堂拿回来的粮油米面，还没吃完呢。
“老李既然敢去内保科报案，肯定也有所依仗。”小翠若有所思的分析着，“而且还是个大厨，后厨那可是老李的一亩三分地儿，人家老李给公司做饭这么多年，肯定有自己的路子。当初你进食堂，还是托的老李。明天要是内保科询问你，你照实说就好了。没准把老王弄走，你就成二厨了，那样咱们就再也不用为吃饭发愁了。”
听完老婆的分析，小刘越想越在理。看看老李那肥大的肚子，就知道这人不简单。于是就不再懊恼，准备跟着老李扳倒老王，争取能当二厨。自己刚进公司不到两年，就成了二厨，也不是白混了。更主要的是，切菜剁排骨这活儿太累人——胳膊疼。小刘就在当二厨的幻想里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老王请假没来上班。内保科把小刘叫去做了个笔录，小刘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详细到老王拿了四十七颗，进出厨房五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看得出小刘也是有心之人。
不要听到老王嗓门大，就觉得他是粗人。老王敢摔凳子不开会，那也是考虑好的。不摔凳子走人，难道要听他老李点自己的名吗？若点到自己的名字，自己站起来不站起来？站起来后承认不承认白菜是自己拿的？自己提前走人，他老李能怎么样，顶了天就是去内保科告状。嘿，凑巧的是自己小舅子在内保科当班长。只要事情没有弄到众所周知，一切都好办。只有他小刘看见了，哼，小刘又算个什么东西啊。要知道老李之所以是大厨，也就是沾了比我早进公司几年的光罢了。
于是，第二天老王就请假去了小舅子家，拎着两瓶二锅头，买了猪头肉花生米，还给自己的小侄女买了个玩具。花的这点钱买白菜是足够了，老王虽有些心疼，不过终究是没便宜了外人。小舅子今天倒班在家休息，哥俩好好喝了几杯。老王趁机把这事和小舅子说了，小舅子听完说道，“没关系，让他老李随便告，这还能叫个事儿？来，喝酒。”
小舅子说的话真不是吹牛，老王上班后屁事儿没有，和往常一样。但是小刘却再次被内保科叫去问话，记了个处分，罚了两百块钱。经内保科调查，白菜原来是小刘偷的。
老李也没再追究，内保科都调查过了，说是小刘偷的白菜，那就是小刘偷的白菜。他老李又能怎样，难道要怀疑内保科吗？胳膊可拧不过大腿。而且自己前天在内保科报案，也是一时被气昏了头。这一局先让让他老王，回头机会来了再扳回来。
可惜小刘背了个处分，在食堂厨房的地位一落千丈，由切菜工变成拖地抹桌子的清洁工了。回家之后也不敢对老婆撒气，虽然这主意是老婆分析出来的，但结果却没分析对。老王还是二厨，小刘却不是切菜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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