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每年的秋季,是囤积柴火过冬的时节。也是“当梨”成熟,变得乌黑透亮,散发出诱人香气的时候。从前每当这时,山野上便随处可见村里勤劳的砍柴妇女,她们的勤劳,烙印在我们村名“勤岭”上面。她们辛勤劳作,饥了,便摘几颗甜蜜的“当梨”充饥。
小孩子经常上山摘美味可口的“当梨”,在谈笑间,偶尔会碰见一个老人,瘦小佝偻的身体,穿着褪色的老人衣,矫健地行走在荒山野岭间。孩子们亲切地喊“绿嫂好!”,她因为耳朵失聪,听不清,经常不理孩子,拿着老旧的镰刀继续劈劈砍砍。我们便走到她眼前,将我们摘得最饱满的当梨,给她尝鲜。
绿嫂是我们村最年长的老人——曾经是。
绿嫂的“绿”字来自她的丈夫,她从外乡远嫁到我们村。丈夫名字夹有“绿”字,被大家亲切地尊称为“绿哥”,她也就自然被尊称为“嫂”了。按辈分来说,我们这些年轻人该喊她“绿伯母”。可是小孩子少不更事,自小就学着大人“绿嫂绿嫂”地叫,也就叫习惯了。
绿嫂也并不介意,在大人骂我们没大没小时,摸着我们的头和蔼地说“没关系,孩子喜欢怎么叫都行。”
那时大人说,绿嫂曾经是我们村最勤劳的女人,矮小轻巧的身体,却能挑起重量甚于自己的柴。绿嫂现在是我们村里最年长的女人,而且村里年纪比他大的老人,也就剩下她丈夫“绿哥”了。
绿嫂的三个子女,两个在我们村务农,一个儿子在深圳打拼。留在村里的女儿和小儿子有罅隙,因为互相计较赡养的责任,最后将两个老人挤兑到村角的老屋里生活。
在外辛苦挣扎的二儿子火兵还没有孩子,条件虽然艰苦,还是坚持每月寄回来一点生活费。
那老屋残破的屋檐下,也曾寄存了三兄妹的成长记忆,如今只剩下两个老人孤苦相望。
“绿哥”的身体不好,经常卧病在床,于是几乎所有的活都得绿嫂来做。绿嫂那时都有七十多岁高龄,拖着佝偻的腰,还得自己饲养鸡鸭牲畜,还得挑水挑粪浇菜,还得经常去山上砍柴……没有柴火,老人很难熬过冬天。
绿嫂却也乐观,她说子女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不应该被两个老人拖累过日子。
那年绿嫂上山砍柴,不小心被竹叶青咬伤,手臂肿胀血流不止。她顽强地拖着病体,一路摸回家,最后晕倒在老屋门口。领居急忙打120电话,并且通知同村的女儿傲春和小儿子火星。由于农村交通不便,医院急救车光来的路途就得耗费半个钟的时间。千钧一发的时候,幸好村民家里有老人泡好的陈年蛇药,为绿嫂保留了宝贵的急救时间。
许久不相往来的两个子女,对于绿嫂的意外,互相搬出陈年旧事互相指责。女儿傲春指责弟弟,养父母是儿子的责任;小儿子火星则指责姐姐是家里的长女,而且自小被爸妈疼爱,无论如何都得尽更多的力。他们骂骂咧咧,全然不顾垂死挣扎的母亲。
绿嫂在被担架抬上救护车时,神志不清地一直呼唤着“火兵……看好老家伙……火兵……看好老家伙”。
绿嫂好人好命,最后挺了过来。而且火兵因为这次事故,深深自责,在赶回到家里之后,再也没出去。他跟妻子回到家里,带着两个老人,四口住在老房子里——那个收藏了他整个童年的老房子,靠着去学校推销着当时校园颇为风靡的复读机,维持几口人生活。
绿嫂暂时不用去做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体力活了,说“暂时”,是因为好景不长。
火兵在去县城做生意时,摩托车挂上了一辆泥头车,被卷入车底,当场身亡。年轻的妻子不愿守寡,留下一些钱,选择不辞而别。
邻居将这个消息告诉绿嫂时,年迈失聪的绿嫂,第一次并没有听清。邻居只好对着绿嫂的耳朵,大声地喊出“火兵出车祸死了!”绿嫂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卧倒在地,失声痛哭。
邻居说,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坚强的绿嫂哭。
火兵的离开,也击垮了“绿哥”,从那时起,“绿哥”卧床不起。绿嫂又得过上以前的生活,饲养鸡鸭牲畜,挑水挑粪浇菜,去山上砍柴。
就在第二年冬天,全村最年长的“绿哥”也撒手人寰,在那间老房子里。绿嫂辛苦燃点的炉火,没能温暖“绿哥”内心的寒冬。
“绿哥”的葬礼几乎集结了全村所有的老老少少。傲春和火星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趴在“绿哥”的棺材上,哭天喊地,说着这种“不舍”那种“不舍”。而绿嫂在一边,面无表情。
绿嫂成了我们村最年长的老人,那时她迈过了80大关。
村里破例为她申请到了五保户,每个月有了几百块的微薄收入。这时,小儿子火星在村委的压力下,终于承担起了部分的赡养义务。他同意绿嫂在他家吃饭,但是她必须住在老房子里。村里人说,火星是避讳老人死在他新房子里。也有人说,他同意赡养父母也是看上了老人的遗产和那微薄的政府补助。
不管怎样,绿嫂终于有更多时间,和同村的其他老人在一起唠叨家常。
火星家的孩子因为父母的耳濡目染,也不亲近绿嫂。于是绿嫂的三餐似乎成了她的日常任务,她每天几乎都在火星一家四口吃完饭才出现,吃那些剩饭剩菜,即使这样,还是经常遭受火星老婆的冷眼。
这些年村里几乎家家都用上了煤气,那些秋季囤积柴火的日子,与现代生活渐行渐远。但是绿嫂在空闲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上山砍柴,拖着80岁高龄的沉重身体。我一直觉得那是日复一日的艰苦生活带来的人的机械反应。那些薪柴,绿嫂自己也不用,全部挑回了火星家的灶台前。
绿嫂的背愈发佝偻,融于山野上的一棵棵松柏树影间;她行走的步伐沉重,仍在与荒莽的山野坚韧地切磨;她耳朵愈发失聪,迷失在那一片曾经的山语鸟鸣里。她老迈到每次只能挑起微不足道的一小扎柴火。那些曾经一起上山砍柴的人,很多都早早先她而去。她仍日复一日执着坚持往山上跑。像是一种苦苦追逐,又像是一种愤愤逃离。
终于有一天,上山的绿嫂再也没能自己挑着柴火回来……她也终于不是村里最年长的人。
听到绿嫂离开的消息,我远在外地读书。我脑海努力想象着她的两个子女,轮流在她的棺椁前哭喊的场景,就跟当初在“绿哥”棺椁面前一样。
正值盛夏,我知道家乡的“当梨”,现在肯定还只是青涩干瘪尚未成熟。要等到最甜美的“当梨”,你得等到“九月九,当梨甜过酒。”我知道到了九月九,到了“当梨”漫山遍野的时节,也等不到摘它们的人了。现在我们,不需要早出晚归地上山砍柴囤柴,也能轻易度过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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