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间四月芳菲尽。
可在这北方之地，细蒙蒙的雨丝中任然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虽说落地及化，却也平添几分寒意。
乍暖还寒的季节，遇上这恶劣天气，连飞禽走兽都躲了起来。
一青衣青年男子紧了紧衣袍，继续向北前行，渐渐融入茫茫雨雪中，消失不见。
傍晚时分，雪住了，寒意更浓。
破败的庙里燃起一堆火，火苗被透过坍塌的墙、破烂的窗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青年男子依柱而坐，嘴里嚼着干硬的干粮，眼睛却盯着手里的凤钗。
钗是木制的，一端被细致的雕刻成凤头，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会发出凤鸣之音。
“青弗，我来寻你来了。”
二
青弗是谁？他真的不知道。因为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三年了，他始终也没想起青弗是谁，自己是谁。
但是自他突然破开混沌清醒过来的那一天起，他只记得两件事，一是手里紧紧攥着凤钗，二是每天重复着一个梦。
梦里，有个女子一直在盯着他笑。笑容像温暖柔软的阳光，透着甜美的味道。他每次都想上前一步，但只要他往前走一步，那女子便退后一步；他疯了似的追着她，那女子同样飞一般的退后。每次都是，他越是追逐，却越来越远，看着那女子淡出视线，他急着大喊，“青弗……”每每至此，他都会惊醒。
于是他记住了青弗这个名字，阳光般的笑容，以及那种特殊的心跳，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他记不起青弗的样貌，更不知她身在何方。
慢慢的，他像中毒一样，迷恋上这份梦境，渐渐的他变得嗜酒如命。他把所有的钱全用来换酒喝，拼命的想要延长几秒梦境。他坚信只要梦长一点，就能追上青弗，青弗就会告诉他她在哪里。
时间久了，村里的人都开始嫌弃他。除了招娣。
当初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被几人留在这个村里。村人都不愿接收这个随时会死去的陌生人，只有招娣不顾父母反对，留下了他，并细心照料。
当他醒来时，招娣是世界上最开心的那个人。
但是男子遗忘了一切，包括他的名字与身份。没有了过去，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索性留在村子里，以打猎为生，下午会教几个孩子们读书识字，偶尔也帮村民写写信。所以村民都特别重敬他。
招娣待他是与旁人不同的。每次都做好了饭等他回来，并笑着看他吃完后，又收拾干净。他的衣服破了，招娣第一个发现；衣服脏了，招娣第一时间去洗。每次看见他，招娣都会开心的笑，笑容像春天的阳光一样灿烂。
他一度以为青弗其实就是招娣，可惜就是没有梦中青弗给他那样心跳的感觉。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以酒度日，萎靡不振，最伤心的是招娣，可他就是无法控制。就这样过了两年。这两年，醒的时候自我谴责辜负招娣，半醉半醒和梦里，又都是对青弗的思慕。
三
终于，他把青弗的事和招娣说了，他说对不起，我决定要去找青弗。
“即便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不知道她在哪里，你还是要去找她？”
“不，她一定在北边等我，我感觉的到，我只要一路北上，就一定会找到她。”
“我知道我留你不住。在你昏迷之时，你死死的攥着那支凤钗，我怎么也取不出来。那时我就知道，那个人一定在你心里扎下了极深的根，你总有一天会去找她。不过你在走之前，能跟我说说你偷偷写在纸上的诗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是看见一个人，心里特别高兴，一切忧愁烦恼化为乌有，就像大病忽然痊愈，高兴得无法形容。”
“我懂，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说完招娣已经哭着跑了。
其实，他也哭了，只不过是他想的是青弗。即使历经万水千山苦，只要能见着青弗，那一刻，无论是风雨凄凄还是风雨如晦，心一定是欢喜的。
第二天，他要离开了。
招娣来送他。她还一并带来了一件旧衣。她笑着说，这衣是你的。有道是衣不如旧，人不如故。衣服我已经补好，你穿着这身衣服去见她，她一定心里欢喜。
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无尽的悲伤。但他只沉沉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四
他足足找了大半年。出发的时候是夏花灿烂，一路北上，金叶飘香，林寒涧肃，如今又春回大地。原本他骑着一匹马，后疲累的瘦骨嶙峋，于是他摘掉了鞍鞯辔头，自己步行北上。
近日，他渡过黄河，进入太原境内。尽管此时乍暖还寒，他还是一直穿着那件薄薄的青衫。他想着，青弗能够一眼认出他。
简单的晚饭后，他终于睡着了。
梦里，青弗还是一直对他笑。他没有冒然上前，而是像久别重逢一样先诉衷肠：
“青弗，我来寻你来了，青弗，我今天到太原来寻你来了。你看，这是我画的路上美景，这是山寺桃花，这是日长篱落，这是关山飞雪，这是长河落日。最漂亮的是这幅——桃花美人，这是我根据想想画的，因为我老是记不起你的样子。”
男子自北上以来，每到一个地方就在梦里逐一介绍他沿途作的画。当他拿出新作的桃花美人时，明显多了几分含蓄和羞涩。
“青弗，你为什么不说话？”
或许是精诚所至吧，这次青弗竟然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并轻轻的抚着他的脸。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青弗的脸，竟与那画中人有八分相似。他的直觉，他的心跳都在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青弗。
“宁舶，真的是你，你终于来了，你老了好多。”青弗捧着他的脸，已经泣不成声。
男子死死地把青弗揽入怀里。“青弗，你真的是青弗？我什么都忘了，我只记得青弗这个名字，你每天都出现在我梦里，可我总是看不清你的模样，每次我追不上你就会急的大喊青弗，我知道，那一定是你的名字。直觉告诉我，在北方一定可以找到你，所以我来了。”
“这三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盼望着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像从前一样生活，每天看你练拳舞剑，陪你读书作画。”青弗小心翼翼的说，似乎怕惊醒这吹弹可破的梦。
他想起来了，他叫宁舶，青弗是他的妻子。青弗喜欢托着香腮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读书，作画。他问过青弗，为什么一直看着他。青弗说，因为在你面前，只想听你一个人说话。看到你笑的时候，我会忘记呼吸。
五
依柱而睡的宁舶哭了。两行泪水划过双颊，打湿了青衫。
青弗，青弗！宁舶大喊着醒来。青弗就静静的坐在他身边，不断地为他拭去泪水。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是啊，心果然欢喜的快要跳出来。
宁舶伸开双臂去抱青弗，可是他的手竟然穿过了青弗的身体，宁舶一遍一遍的试着，无一例外。
青弗，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宁舶终于放声哭了。
六
原来，在靖康元年，金兵前后九次攻打太原，王禀率太原军民坚守，九次都被王禀击退。但终不见朝廷援兵，也不见粮食接济，城中存粮断绝，牛马驴骡全部食尽，后又将弓上的牛筋及盔甲上的牛皮部分用大火炖煮充饥。城中所有树上的绿叶，粮库中的糠皮全部被吃光，逐渐连树皮草茭也作为口粮。
靖康元年九月十三日，太原北城已被攻破，金兵一路冲杀入城中。王禀率兵急赴城北支援，与金兵展开巷战。从城中一直杀到了城南的开远门。王禀身中刀枪数十处，终被团团包围，拒降自刎而死。
宁舶作为守城军的小队长，耳濡目染，被王禀的忠义所感染，不忍王大人的遗体被金人毁掉，于是决定组织军民连夜里盗出城外安葬。
城已破，家何存焉？青弗这次无比坚决，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同生共死！留在城里无非是被金兵屠戮，连夜出城还有一线生机，所以宁舶同意了。
事情原本进行的非常顺利，却刚刚出城不就被金兵发觉追来。
宁舶当即决定留一小部分人携带王大人遗体藏起来，剩下的继续大张旗鼓的南逃，吸引追兵。考虑到做诱饵的危险性太高，宁舶让她先随大伙找个安全的躲起来，自己一定会回来接她。
临别，青弗将头上的木制凤钗拔下来交给宁舶，说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那支凤钗是宁舶花了近一个月亲手做的，是青弗最重要的宝贝。
几个月过去了，青弗一直没等到宁舶，却听到宁舶小队被金兵追及，全部被杀的消息。在此打击下，青弗一病不起，郁郁而终。直到死后，她都在等着宁舶回来接她，因为担心宁舶回来找不到她，所以她的魂魄一直在当初分别的地方等着宁舶。
不知道该说是好事多磨还是造化弄人。那晚宁舶被金人追上，他们一行人在乱箭之下，一个个的倒下了。宁舶身中数箭昏迷，醒来时已经在一个不知名的村里。
七
宁舶突然觉得胸膛里空了。他刚找到了青弗，却又要永远的失去她。
青弗，你知道吗，我们的国家已经无药可救了。三年前太原城破，与我而言是国破；而如今失去你，是家亡。我欠你一个照顾你一辈子的承诺，现在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你为什么摇头。你是怨我恨我对不对，你可以恼我骂我，但不要离开我。现如今国破家亡，你叫我一个人去哪里流浪。你还记得这支凤钗吗？当初我送给你时，我说谢谢你的信任，把你的余生交给我；今天我再一次把她送给你，求你收留我的余生，别让我无家可归。
在这乱世，少一个人或者多一座坟，都不会被人注意，除了远方一个叫招娣的人还时常望着北方。但她永远都不知一座叫青弗的坟里多了一个叫宁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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