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每
村子里有一个独居的姓刘的老奶奶，梳着一个高高的发际，散下来的时候都到了膝盖那么长，花白的、灰色的、栗色的。虽然头发已经很少了，但是刘奶奶梳头一点儿也不含糊。
小时候我经常去她家玩儿，她就帮我编了满头的辫子。后来我读小学的时候，全家搬去县城了。研究生课题确定要做中国乡村长寿老人田野调查，妈妈想起来说，刘奶奶都有九十多岁了。
于是我在周末的时候，背着电脑，带着她爱吃的甜点，回了当年的村子。
刘奶奶还活着，脸上虽然布满皱纹，然而眼睛仍然是明亮的。我准备了很多问题，就从出生年月日开始吧，她说她父母也不记得那是哪一年了，总之那一年北方大旱，很多灾民都往南方逃难了。
我的目录里关于童年记忆，关于衣食住行，心理健康，爱情，还有生死观，列了满满的一整页。刘奶奶不能说的太久，她说说就要歇歇，当我问起她曾经谈过恋爱吗？她突然闭上了眼，良久也没有睁开。我有点担心的把手轻按在她的膝上，问她：奶奶，你没事儿吧？她说年轻的时候曾经爱过一个军官，后来他走了，就再也没见过。我瞪大了眼睛，军官？这个村子里有军官吗？奶奶，你不是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村子吗？那一瞬间，刘奶奶流泪了，她用有点儿颤抖的声音说，是的，他是来避难的。那个时候到处在打仗，他的长官受伤了，躲在村子里养伤。
那天我全程惊呆，一边听刘奶奶的故事，一边全程记录下来，生怕漏掉了什么。
他们一小队人在村口遇到了放羊回来的月花，那一年月花才十五六岁。于是他们拦下了她，问了她家里的情况之后，让她带他们去她家，然后快速的在她家里安顿下来，拉起帐篷给受伤的长官做手术。月花的父母，还有姥姥，姥爷，弟弟妹妹，全都搬去小屋里挤在一起。他们给了十块大洋，让月花的父母去镇上买些东西，并一再的嘱咐，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月花和月花娘负责做饭，随时听候吩咐。
长官的伤好了一些。他的副官很瘦，很高，大家都叫他马副官，他留着小胡子，剃得很整齐。站着的姿势笔挺笔挺，特别精神。他教月花写自己的名字，他还会吹口琴。他们经常在一起开会，并且经常争吵。马副官总会两方劝说，看得出来马副官是一个会说话，会办事的人。他们在月花家里住了半个多月，也可能有一个月，总之，他们已经很熟悉，很熟悉了。
有一天马副官偷偷跟着月花去放羊。她们在山坡上一直聊天，马副官讲起了自己儿时的记忆，在私塾里被戒尺打，背书背不过，天天背，天天忘，现在却能背得滚瓜烂熟。后来马副官抱了月花，他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他拿走了月花的少女贞洁，然后他给了月花一些钱，让她别怕，明天就会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很快，他们就走了，走的时候很慌乱，每个人都很沉默。马副官始终没看月花的脸，他知道她在看着他。刘奶奶说，他是读书人，生在大户人家，他是不一样的，他站着，他坐着，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背影，都跟别人不一样，在人群里你一眼就能找到他。
可是我好想说，这难道不是强奸未成年少女吗？他后来就消失了吗？再也没有回来过吗？刘奶奶想了想，说你等着。他们走之后次年，有外乡人专程过来送了一封信。她去找一找，应该还在的。我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已经折得有些烂的信件，看见了一手漂亮的小楷书。“你念给我听吧，那时候我收到信赶紧藏起来，我答应过他，不告诉任何人，我也不识字，就这么放到了现在，幸好还在。”
刘奶奶握着双手，期待的等着我，还不无骄傲的说：“你看他的字，是不是写的特别好看？”
我读到：“月花，自从离开，我经常想起你，我想你能一直伴我左右，我教你识字读书，给你吹好听的曲子。我不得已做出我人生之重大决定，这场战争已经完全背离了我的初衷，我想我应该行动了。你收到信之后，想办法去县里找一部电话，打这个号码，找李裁缝，他会带你来找到我，我要带你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你要跟我在一起。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别怕，相信我，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别让我等的太久。如果你不来了，我也祝福你，你是我最美的月亮里的花。等你的马哥哥。”
信很短，电话号码也都看不清了，有些地方受了潮，要靠上下句去猜。刘奶奶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关于长寿的田野调查结束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是要一个人的长寿，还是两个人的私奔？
这是一个会让人莫名心痛的故事。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在曾经有花初开的民国乱世，突然遭遇一个城里来的有文化的军官。她没见过世面，只是一个蒙昧的少女。那军官很帅，很干净，高大英俊，知书达理，能言善辩，那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社会的栋梁。她还未成年，他等于强奸了她。中国的《未成年人保护法》1991年颁布的。所以，这在那个时代里，可能什么事情都不算。
抗战期间著名的战地记者曹聚仁，有一天深夜在皖南一个小镇上吃饭，因为找不到旅馆，一个伙计告诉他楼上有个房间，但只能跟别人搭铺住。曹聚仁后来回忆说，房中有两张床，右边那张床住着中年妇人，带着一位十六岁少女。哪知到了半夜，那妇人一定要她女儿睡到我的床上，那少女一声不响，真的睡到我的身边来了，也就糊里糊涂成其好事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欠了饭店六块大洋，身边又没有一文钱，只好听伙计的安排。第二天一早，我便替他俩付了房钱，叫了一辆独轮车，送他俩上路，还送了十块钱，他俩就这么谢了又谢，把我看做是恩人似的。临别的时候，妇人暗中塞给我一方手帕，我偷偷的看了，原来是星红血迹的白手帕。
曹聚仁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总结说，希望读者不必用道学家的尺度来衡量这一类的课题，在战争的时候，道德是放了假的。他们有了自己的秘密，马副官不忘给这农村的少女塞一些钱封口，而月花的世界里，突然有了男人、钱和秘密。这跟爱情有关系吗？他在经历着决定时代的巨大战争，他思考的是未来的出路。这国、这家、他个体的命运和初衷。而卑微的月花，仅是一个小小插曲，甚至连月花本人都没有任何期待。她一生都没有走出这个村子，也一生都没有嫁。那封信是一份礼物，对月花来说，这个秘密是她的骄傲。尽管他走的时候都没正眼看过她，但是他后来给她写信了，已经足够了。不是吗？后来村子里的那些男人如何跟马副官相比呢？怎么比呢？
马副官将成为一个逃兵，他要带这个纯天然、一无所知的农村姑娘私奔。他称她是我最美的月亮里的花儿，他安排了人，也准备好了一切。也准备好了，等不到她，也祝福她。这也许是月花一生最浪漫的事，然而她不识字，比读不懂你的浪漫更悲哀的是连字都读不懂。毕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月亮里的花儿是永远摸不到的花，是镜中月，水中花，唯独不是月花。终是一场错过一别就是一生。如果当初她能找人读信，背起行李卷儿去找李裁缝，跟她的军官情郎去了那个遥远的地方，会如何呢？会长寿吗？没有如果。
我们更喜欢这心痛的感觉，因为在所有的错过里面，我们都会认为，那一定就是真爱。永远的离别，见证了永远的爱，抽干所有水分和生命因子，做成标本，才好打上真爱的标签来命名。可是我不要离别，即使从我以为的真爱到永失我爱，我仍然更喜欢亲身经历，遗憾的痛苦。我就是要亲手触摸这些被爱雕刻出来的痛苦的伤疤，活成我一脸沧桑的模样。所以我会选择私奔，我不要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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