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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眼惺忪。麻溜听见老张说,今天太阳好,把柜顶上的东西拿出去晒晒!一片轻铃哐啷的椅动和撞击声。老张就骂,个憨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嗳——小心!
一座肉山,咣地压在麻溜身上。金色、银色、黑色,分不清色儿的小星星围着麻溜的脑门开始打转。昨夜未及消化的残食在腹腔内汹涌,有一种强烈的喷薄的欲望。
东西没磕坏吧?快看看!老张一点没起身的意思,扯着嗓门继续喊。
麻溜妈终于缓过神来,双手捧着盒子,从老张怀中挣扎着要站起。她喝水也长肉,于是丰满阻碍了灵巧的意图,撅一撅屁股竟没稳住,爽性再次投怀送抱掉进了男人怀中。一大清早老往男人怀里钻,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就想说声抱歉。回头,却正看见一张扭曲得失了人形的脸,早肿胀成了隔夜猪肝的颜色。麻溜,你怎么了?她大喊,忙不迭丢了手中盒子,猛地在男人身上一撑,顺势就趴到了床头,摸着麻溜的脸问,麻溜,你没事吧?没事吧?
个憨婆,没轻没重的!老张捂着裆部,望着散落一地的纸盒和纸屑,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艰难地从床上站起来,弯腰曲腿地四处逡巡,怎么少了一只?还有一只呢?
麻溜长长吁出口气,忍不住叫了声“妈呀”说,老张,我是你亲生的吗?
怎么不是亲生的?麻溜妈拍拍手说,如假包换!你爸?哼,他是鬼迷心窍了!都是给双破鞋闹得!
什么叫破鞋?不会说话你给我闭嘴!老张右手拎着一只鞋,高高举起,说,还有一只呢?都起来,都快给我找!
屋子就那么大,一大一小两张床,一个衣柜半张桌子,还有半张堆满了杂物,几乎就够着天花板了。麻溜抬抬身,又躺下了,因为屋里的空地上实在是再插不下他了。他一伸手,捞起了里床从天而降的那只鞋子,凑到鼻前仔细嗅了嗅,说,这皮味儿,真香!
要死了!鞋子也要闻,爷俩一对宝货,都是狗投胎啊?麻溜妈作势来抢,却不防早被老张一把攥紧到了手里。
老张,什么时候也借我风光风光?麻溜继续提溜着鼻翼间那股若有若无的皮革味道,说,我保证,绝对完璧归赵,绝对!
对你个头!想都别想!老张用袖子轻轻拂拭着鞋面,一遍,两遍,放下,又再拿起,再擦,吹,擦,吹,再擦,终于满意了,端端正正地在盒中放好,拢起散落一地的碎纸条,抓一把,抖几下,塞进盒子缝隙中,直到把所有的空隙全部填满,这才双手捧着直起腰来,对麻溜妈说,来,接着,别再摔了!上午日头薄,放在通风处,晒1个小时,千万别时间长喽!
麻溜妈撇着嘴,讪讪接了,刚想发表两句感言,听老张又在喃喃道,这鞋,得擦擦,是的,得去买根好鞋油了。
嘁,你又不穿,还费这钱!麻溜妈腾出只手,拍拍床说,快起来了!又甩脸对老张说,有钱去黑市上转转,把欠李家的全国粮票给还喽!给双破鞋闹得,打肿脸冲胖子,你有那命穿皮鞋吗?发什么骚?还为双破鞋,跟姓钱的抢,人家手里有权,我告诉你,你可小心了,指不定哪天就给你双小鞋穿!还穿皮鞋,你——
给我闭嘴!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憨婆!这叫保养,你懂吗?东拉西扯的,废什么话!走了——记住,透透气就行,千万别晒过头了!
麻溜趴在被窝里,看着老张摇摇晃晃地出了门,一个翻身坐起说,妈,快,快让我试试!
试什么试,快起来!花了3张大团结20斤全国粮票呢!这鞋是拿来供的!不是穿的!麻溜妈捧着盒子向屋外走,不放心,又回头说,你可千万别拿出来瞎玩!弄坏了,小心你爸扒你一层皮!
麻溜说,嘁!我还不希罕呢!一搭他爸也有一双,就在家随便放着。我敢肯定,老张肯定让人给宰了一刀!一搭说这鞋,最多也就值2张大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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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麻溜放学一进家门,老张就叫住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把毛票说,去!去街对面,切2块钱猪头肉回来!麻溜看他状态不错,就说,唷!这么奢侈,日子不过啦?老张一个毛栗子敲在他头上,说,一天到晚吊儿郞当的,没大没小!想想,又从兜里掏出两张5毛的,说,那就,再加1块钱猪大肠!
得令呐!麻溜书包来不及摘,一阵风出得门去,又一阵风跑回来,把两个油渍麻亮的纸包放在桌上,半路上早把1毛钱装进了自己兜里,这叫皇帝不差饿兵。
百菜不如白菜香,好吃不过猪头肉!老张一小杯白酒下肚,脸就红成了关公。他用筷子点着还剩些碎末肉屑的大碗,摇头晃脑地说,对了,再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麻溜母子伸长了脖子等待,看着老张去工具包里取出个木盒子,轻轻拉开,就同时探头去看,屁股刚抬起来,忍不住同时发出一声长叹,又坐下了。
嘁!我看你啊,真是病得,不轻!麻溜妈满脸鄙夷地开始收拾碗筷,一双破鞋,至于吗?对了,买这东西花多少钱?今天又是肉又是油的,你哪来,这么多闲钱?
老张没有等到预想中的欢呼,有些懈气,一掌拍开麻溜伸进木盒中的手,偷偷瞥一眼麻溜妈,说,下次,下次给你也买一双,一定,女式的!
麻溜妈哼一声,不说话。麻溜抢着说,我也要!给我也买一双!
喔唷!屋里这么闹猛呀——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接着就挤进个人来,瘦瘦长长的。
麻溜妈忙不迭地起身,说,啊呀,老王来了啊!快,快进来坐!
老张抬抬眼皮,身子往下陷了陷,问,你怎么来了?有事吗?又转脸向麻溜妈说,什么老王,人家现在是,王组长!
啊呀!升官了啊?还是老王你行,不,王组长,哈哈哈,管多少人啊?我家老张也归你管吧?
喔唷,不值当,不值当说的,一个小班长,芝麻绿豆点大的,干工作,还是要靠老张的呀,老张是老师傅了呀——
打住!老张两三口扒完了碗里的饭,说,有事说事!
老王说,你看你,还真是个急脾气呀!也没什么大事的,就是,钱段长,让我通知你,明天上午8点到工段去一趟呀。什么?老张说,明天不是星期天吗?我没空。老王说,啊呀,这不行的呀,钱段长说,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的呀!老张说,没空就是没空!不去!老王说,你不去不行的呀,领导的话,你总是要听的呀!老张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老王说,张根生,你的态度有问题呀!
麻溜妈连忙插话,说,到底什么事啊?我家老张明天真有事,他亲侄女嫁人,少不了他的,他要去背子孙包的!
这样呀!老王缓了口气说,但,这是政治任务,明天局里区里都要来人的呀!老张不去不行的呀!
啥?我家老张犯什么事了?怎么还扯到局里区里啥的?老张,你可不要吓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呀,就是上面领导想找老张了解些情况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呀!老王站起身,低头看看勾偻着脖子的老张,说,好了,领导的话呀,我带到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走了,再会呀,张师母。
麻溜妈想起身送送老王,被老张一个眼神给挡住了。一家三口都不说话,都默默盯着老王,以至让他走出老远了,依然觉着脊背上,在一阵阵地发凉。
屋内。老张率先打破沉闷,说,这样吧,明天你们先去。子孙包,让根宝替我背。我就,去一下单位,完事了,就过来。
我就觉着这几天右眼皮老是跳,麻溜妈说,到底出啥事了?
能出啥事?天塌不下来!老张说,大不了白忙活一场!这几个王八蛋,心眼比芥菜籽还小!棺材里升手——死要钱,还想白拿,我呸!
麻溜妈说,还是有事,你不会贪污了吧?老张说,贪污?我倒是想贪,可没这条件啊!麻溜妈说,也是,你不够级别。不对,你,你不至于为双破鞋,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吧?
老张说,瞎想啥呢,懒得理你。我擦鞋去了!嗨,这油一上,明天亮得啊,能照出人影来,赛新郞,绝对的赛新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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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麻溜还躺在被窝里,就看见老张穿着那双,能照出人影儿来的皮鞋,往单位去了。
老张亲侄女的婚礼办得简朴而又隆重,唯一遗憾的,就是新娘子的亲大爷始终没出现在现场,惹得两位老太爷当场就发了狠话,说如果这小子胆敢在吃回亲酒那天还不出现的话,就从此不认这个畜生!这场面,把麻溜妈吓得肝儿一颤一颤的,差点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天,对于麻溜来说,是疯狂的一天,胡天海吃地朵颐加昏天黑地地打闹,让他完全忽略了时间和呼喊,最后是被麻溜妈拎着耳朵,在一片哄笑声中,被扔出来的。
此刻,麻溜讪讪地跟在麻溜妈的身后,心有不甘,眼皮却开始打架。朦胧中,就听见麻溜妈一声惊呼,咦,这鞋怎么放家门口啊?
麻溜立刻来了精神,一个冲刺到了跟前。可不就是那双亮得能照出人影儿来的皮鞋嘛!其实,麻溜对这双鞋,太熟悉了,趁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穿过好几回,感觉有些嫌大,还硬梆梆的,硌脚。
麻溜妈也到了跟前,说,人呢?平时宝贝一样的希罕,怎么今天就舍得扔大门口了呢?麻溜说,肯定是喝醉了!麻溜妈拍拍胸口说,不好,一定是出事了!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不防拐角处突然出现一条人影,正撞了个满脸满怀。
师母。来人扶住了麻溜妈,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麻溜妈稳稳神,看清来人是老张的徒弟小刘,连忙问,你师傅呢?边问边看向他身后。
小刘说,师母啊,你别着急!师傅他,他被公安带走了。
麻溜妈一把抓住小刘,问,什么?为什么?
小刘说,前些天,我们卖了些废旧料,真得全是段上不要的东西,师傅问过王组长的,段上也知道的,李段长知道吧?李段长电话里同意的,让我们自己处理,这在以前也是有的,卖了的钱,我们自己就分了,也没多少钱,可不知怎么,这事让钱段长知道了,钱段长说,这是盗窃国有资产,这是犯罪,他一个电话就报了案,师傅就被抓进去了。
就为这?麻溜妈说,那也轮不上我家老张啊!李段长,还有那个王组长,他们也被抓了?
小刘说,没有。李段长说他不知道这事,王组长,这个王八蛋,钱段长说他举报有功,而且全额退出了赃款,所以不再追究了。
那就该我家老张顶这个雷?你们一个个的,分钱的时候有你们,出事了,全不见了?
师母,对不起!小刘带了哭声说,我们师兄弟几个都说了,我们扛,我们去坐牢,可师傅不让,当场就和钱段长吵了起来,还非说就是他领的头,师母,对不起!我们再想办法,一定把师傅保出来!
瞧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小刘,麻溜妈挥挥手,长叹一声,说,唉,这就是命,好了,回去吧。都是让双破鞋给闹得!
师母,你说什么?小刘抹着泪,又转过头来说,对了,师傅让我把他那双鞋给拿回来,我放门口了,师傅关照,那是留给麻溜穿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他那双破鞋!麻溜妈竟有些愤怒了,她真想冲过去,立刻就把那双鞋给铰了。他把脚上的这双脱了,那穿什么啊?
小刘听问,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然后抽抽答答的说,师傅什么也没穿,他是光着脚被押上警车的。他说,那地方不干净,别脏了这双鞋,留给麻溜,还是个念想。
二月微凉的暗夜里,麻溜捧着一双能照出人影儿来的皮鞋,和妈妈一起,站在自家屋前的空地上,一起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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