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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寤寐思服
文和十六年,卫国朝中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一场荡涤百官的法度之变,随着新年一点点拉开了帷幕。
从驻守东京汴梁的诸班直禁军开始,进行考校整编,考验弓弩骑术,并武技体力,再依据结果,决定官兵的升补和降退。不合格的禁军改为厢军,不合格的厢军直接销籍回家。
新近回京的靖远侯铁珩,也于去年年尾升任三军法度制置使,全权负责这一系列改变。这个名称别扭的新官职,居然是个从二品的文职高位,从而一跃而成朝中的新贵。
改弦更张,虽然其势极缓,却不啻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朝野上下翻起了一场无声的浪涛。
变革伊始,尚未看出什么成效来,汴梁的仕女中忽然流行起一种尖俏鲜艳的凤头鞋,由双色罗缎交错缝制,或绯红牙白,或葱绿鸭黄,总是要颜色反差极大才够韵致时髦。
这种鞋的名字叫做“错到底”。
真是于无声无息间,暗流迭起。
那些对风向异常敏感的王公大臣们,早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官家不一样的决心,一时间铁珩家门外,整日价车马络绎,宾客盈门。
铁珩的府邸坐落于汴梁寸土寸金的内城,就在景灵宫后的报慈寺街上,是一座自带花园流水的院落,繁复的乌头雕花门高高耸立,宽得可供马车出入。院内房舍精致错落,更加可贵的是主宅侧面,还有一座面积不小的花园,园中遍植名花异草,千竿翠竹,更有玲珑的石头堆做假山,又从宅后的汴河里引来活水,围做半亩方塘。
处身其间,亭台池馆,曲径通幽,不觉精雕细琢,反而处处宛然天成,叫人心旷神怡。
早春,室外依然寒气袭人,铁珩拄着一根细长的竹杖,站在荷塘侧面的花亭之中,俯视着莫州城外那些起伏蜿蜒的山山水水。
这座亭子,是整座宅院里他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他第一次走进这个花园时,是个清气盎然的秋夜,半池莲花刚刚由荣转枯,还带着类似西淀边的荷香。
一弯冷月浸在水中,皎然如雪。
李立清赞叹道:“在这里赏月,倒是个绝佳之处。”
大概这也是当初园主在此地盖座亭子的用意,亭子的牌匾有两个大字:“朗吟”,楹联是俏丽圆润的欧体字,上面写着“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铁珩抬眸在匾额上凝注了片刻,真的蹲下身子,用手掬起一捧微凉的水,亮晃晃的月牙在他掌中闪动,莹然可捧。
陪他进来看院子的老仆刘伯忙说:“侯爷若是不喜欢这字,小的现在伺候笔墨,您写个别的,我明天就叫人做出来。”
铁珩甩了甩手上的水,淡然道:“挺好,就这样吧。”
刘伯又殷勤相问:“您看还要添点什么?”
李立清说:“亭子这边再种上几棵树就好了。”
“李爷真是好眼力,原先这里是有树的,谁知不幸春天遭了火,所以都砍没了……”老仆赶紧问道,“您想种什么?”
铁珩脱口而出:“杏花可以吗?”
刘伯做事极其麻利,翌日假山畔就多了几株粗及一握的杏树苗。
荷塘畔的敞轩自然充作了书房,络绎不绝的访客大多会被请到这里。想来夏日坐在轩内,微风徐来,可以欣赏满池风荷清举之姿。
可惜书房内的主人与客人,都无心看景,倒是经常有热如骄阳般的激辩,有时更吵得几乎势成水火。
哪还有人察觉到轩外深秋已至,日渐寒凉?
当汴梁城的大街小巷响起鞭炮声,铁珩才把一套洋洋万言的《将兵法度》条陈交到景帝手里。变革的条例,很快传遍东西二府、六部三司,也不知搅得多少人当夜不能安眠。
碎玉般的雪花洒落于天地之间,银白覆盖了京城精致的亭台楼阁,湖山树木,街道里巷……
汴梁真是到了下雪的季节,弹劾“变法”的奏章,也像雪片般飞进文德殿,落在景帝的案头,喧喧嚷嚷,触目惊心。
铁珩府邸的敞轩中,灯火彻夜通明。
无声的威压,从那些抄送的文书奏章和节略中隐隐透出,多像这阴云密集的天气。
立策易,蹈行难。
明日的朝堂上,可以想见的激烈。友军何在?他何止是满目无亲,简直就是会举目皆敌。
多年来心底的抱负和憧憬即将变成现实,他当然会廷争面折,当仁不让。只有自己知道,为了如今汴梁城的一切,他被迫放弃了什么。
铁珩听营中的老兵说过,有人在激战中失去胳膊或腿,即使伤口已痊愈经年,却还时不时感觉到切断的肢体作痛,这种剧痛,有时能叫一个铁做的汉子痛哭失声,再怎么样出神入化的医术,也对这种痛束手无策。
是啊,你又该怎么去治疗那些不再存在的肢体?
如果一个人,失去的不是手足,而是身体更重要的部分,他又将如何生存?
铁珩已经如此活了半年。
只是他不能再发自内心地微笑,他殚精竭虑,鼓足了勇气,却仍觉得不足以面对即将到来的,铺天盖地的攻讦。
燎炉里炭火温融,室内像仲春一样和暖,铁珩却觉阵阵孤寒,透体而过。
他推开门,轻如羽毛的一抹白,静静落在肩膀上。飞雪如纱如雾,许多近在咫尺的宫殿和红墙碧瓦,把沉寂的夜空割裂成各自为战的一片又一片。
汴梁的天空,不像莫州一样自由得无遮无拦;汴梁的雪,也不像莫州,拉绵扯絮般豪气干云。
却无端叫人觉得更加阴冷。
他不知不觉走到亭畔,假山旁的杏树冰雪晶莹,不知秋日种下的树苗,是否能抵御严寒,安然活过这个冬天。
铁珩把枝条上的积雪拢在指间,捏成一个湿漉漉的球。
飘散的雪花犹如温柔的吻,滑过他的脸颊,融成冰凉的水点。
他俯下身,收集了更多的雪,一捧一捧抱进亭中,不一会就堆成一个长条形的雪垅,他继续在上面拍拍打打,不多时,高耸的山脉,低陷的谷地,蜿蜒的河床,一一在他手下重现……
忘了冻僵的手指,铁珩下意识地堆出莫州城外的山形地势。雪是冰冷的,却柔软而顺从,由着他塑造成他想要的,记忆中的形状。
曾经熟悉的战场。
那些无须言说的企盼和守望,那些背负在身的责任与挣扎,还有那些一往情深的执念和惶恐……
究竟都交付给了谁?
唯有那个眉目清澈的少年,风姿迢迢,仍旧在记忆深处,微笑着唤他:“哥。”
其实,这世上所有的战场,到了最后,都是自己与信念的血肉相搏。
铁珩伫立于一庭霜华中,直到黯蓝的夜空多了一点异样的声响。侧耳听去,仿佛寒鸦被雪色惊醒,扑愣愣地飞过。铁珩心中一动,凝望着北面的天空一瞬不瞬,果然片刻之后,一个黑影凌空而来,双翅舒展在亭子上空盘旋了一圈,才落在几株杏树尚且细弱的枝干上。
“飞羽!”这样的天气里还有信鹰飞来,真叫他喜出望外!
铁珩赶紧叫海东青落在胳膊上,帮它整理被雪花打湿的羽毛。脚爪的铜管里,装着岳朗的来信,仍然只有简单的一行字:“莫州落雪逾尺,大寒。想汴梁亦如是,勿忘添衣。”
铁珩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蓦然觉得雪中的汴梁似乎别有风韵,那满目莹白之下,簇簇灯火温暖而朦胧,越发显得锦衢如画,楼台旖旎。
他携着飞羽回到书房,亲自喂了食水,这才铺开白绢写回信:“近来深觉记性见差,莫州城外山川走向几乎尽忘,可见案牍之劳形,有甚于白刃。”
写完回信,仍觉心中余意不尽,又铺开宣纸,写下两个大字:“洗心”,继续援笔写道“山川渺何许?天地共陶然。”
待岳朗的回信再次寄来之时,残雪已经销尽,亭子上也换了崭新的匾额和楹联。
洗心亭中,白雪堆积成的山川河流,被细细的黄土替代了,那是刘伯专门去马行街做“摩喝勒”的店铺里弄来的。江家兄弟(仍不知是锦文还是锦章)甚至给他从殿前司拿来了大内珍藏的幽鄢山川图。
但这一切,都不及岳朗信中一张亲手绘制的简图,字迹异常潦草的只言片语:“其实以前记性也挺差,比如说过的话,从来不记得!”
他看着信,简直可以想象得出岳朗写这些字时脸上的表情,半是鄙夷半是无奈的唇角,叫他忍俊不禁,不由露出了来到汴梁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其后,铁珩拿着一支细竹杖,倚着亭柱丈量山水的样子,就成了后园的常景。
就像今天,李立清在书房中忙到脚不沾地,嫌铁珩碍了他事,很委婉地把他赶了出来。
刚过了立春,春气萌动,几只寒雀时而飞落池边,时而飞上亭角,时而落在杏树枝头四顾,把寥落的园景衬得多了几分活泼的生趣。
只听屋内李立清吩咐随从:“把这些金器银器,会闪的东西都拿出去,没的叫人觉得满目阿堵,俗气逼人。”
“那客人来了,总得喝茶吃东西吧,用什么盛?”
“糊涂,去把那套兔毫盏和缠丝玛瑙盘都拿来。”
不多时,又听到陈影的声音:“李叔,这是干什么?刚搬进来也不见你如此收拾。”
“你不知道,”李立清随口说道,“一会来的客人,不可轻慢。”
“难道是圣驾要来?”
“不是。”李立清口气略有不耐,却也不多做解释,“帮我把这对冰纹联珠瓶擦擦,再找几枝腊梅插上……”
铁珩听得摇头而笑,无意之间,竟瞥见亭旁的杏树变了点模样,忙走过去,果然见南枝上长出几个芽苞,只有花椒般大小,尚看不出是叶子还是花蕾,但却融融泄泄,透出一派春的消息。
他心中高兴,细看那几棵熬过了严冬的杏树,听轩中的两人继续闲话。
“香炉放哪?”陈影出了名的性子柔和脾气好,要是岳朗,恐怕不会安生帮着干活,“搁窗口,香味会不会吹散了?”
“不会,这龙涎香就是似有似无的才好。”李立清舒了口气,“你最近在军器监还好?”
“自从军器监划归三军法度制置司,重回咱铁大人手下,就诸事顺遂了。”陈影轻声笑道,“话说,这三军法度制置使是个什么官,以前我怎么听都没听过?”
“没听过就对了!本来就是为了整理军务,特地成立的,只听命于官家。”李立清声音中藏着无限佩服,“咱们这个圣上,真是一位聪明睿智的雄主!设立这个机构,全权代管变法事宜,既不用动宰执大臣的位置,又不用更换三司官员,另起炉灶,釜底抽薪,实在是非常绝妙的一招好棋!”
陈影感叹道:“我说怎么最近北军一口气调进京这么多人,连铁骑那些受了伤的兄弟都去做了禁军的教头,枢密院却一声不响,原来如此啊!”
李立清担心道:“就怕有人别有用心,攻击咱铁大人,说他广结党羽,用人唯亲……”
“只要圣上信咱大人不就行了?”陈影乐观地说。
“君心如水,这个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李立清声音低下去,再也听不清楚。
“不说这些了,”李立清打起精神又问,“京里的禁军一向骄横懒惰,铁骑的兄弟能管住这些少爷吗?”
“再骄横的兵铁骑也见得多了,”陈影轻描淡写地说,“军心都是一点一滴慢慢带出来的,拿刀的咱不怕,就怕朝中的那些大人们……”
“唉,”李立清叹息道,“朝中这些大人们,文采和眼光都有,可惜骨头不够硬;舞刀弄枪的军爷们,骨头虽然硬,可脑子又不太清楚……什么时候两边匀一匀就好了,官家和铁大人也能多几个助力。”
“江家那对兄弟就不错!”陈影笑道,“这些天多少事都得他兄弟相助,人也是极能干有远见的!”
“哎哎哎!”李立清忽然叫道,“这件御赐的青铜彝鼎,可得千万小心,这是多少代之前的老东西,细算起价钱来,可能比这座宅子还贵呢!”
“李叔您把压箱子底的宝贝都摆出来,今天来访的到底是哪路神仙?”陈影忍不住好奇心,继续追问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是去年的新科状元。”李立清絮絮叨叨说,“他现今任职户部,官家叫他协助调集军费粮米钱财。最主要的是,铁大人虽然从北军调来好多人襄助,毕竟都是武将,而如今最缺的就是文官。这小罗状元虽然官职不大,名声却不小,更加上少年倜傥,在文坛也排得上号,咱要是能把他拉过来,很多事就会好办很多……那些整天只会写字的人,也不会嚷嚷官家找了个拿刀的管着大家了。”
“可您这么着意收拾……”陈影嗫喏道,“不会适得其反吧?”
“怎么会?我这是眷顾读书人的脸面,叫他知道咱大人看重他!”李立清分辩道,“不说了,我得再去厨房看看,一会送上来的茶食小点,也得讲究些,不能掉以轻心。”
说着李立清推开门,一眼见到了站在亭边的铁珩,忍不住眉头微皱:“大人,您要不要去换一件衣裳?昨天那件新做好的缂丝平金绣长襕就挺好。”
铁珩听他连自己的衣服都开始嫌弃了,忍不住失笑:“立清,太刻意了也不好。”
罗之越字嘉泽,正是去年秋闱的头筹,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姿秀雅,年纪轻轻就状元及第,难免有些风流卓异的做派。
他缓步跟着引领的仆从,走过石子路,风吹动身上银丝回字纹的窄袖长襦,颇有些“骑马倚斜桥”的风致。
看罗之越的年龄面貌,与去年退出科考的吴为极为相仿,想来当年一南一北两位才子,不管从文章学识,还是人品长相,都铢两悉称,没能在考场上较出一个高低来,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罗之越看到站在亭子边的铁珩,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很难把这玉树琳琅,松风徐引的男子与铁骑军百战沙场的盛名连在一起。
铁珩早已迎了过去寒暄道:“‘垂翼凝皓,舞踏轻烟’,状元郎一篇《白孔雀赋》锦心绣口,难怪万人传抄,洛阳纸贵。”
“不敢,不敢。”罗之越躬了躬身,脸上尚余下些文人清高的倨傲之态,“铁大人远在莫州,也听说过小可的拙作吗?”
铁珩淡淡扬眉:“我在莫州时,认识了嘉泽兄的一位同年,他对你的文章倍加推崇,这篇《白孔雀赋》,也是他默给我的。”
一番话倒引起了罗之越的好奇心:“哦,不知此人是谁?”
“此人姓吴名为。”
果然罗之越听到吴为的名字,马上牵了牵唇角:“是不为兄?他现在人在哪里?”
“请,”铁珩做了一个延客的手势,“容我慢慢告知。”
罗之越迈步进了书房,铁珩回身看见李立清还跟在身后,恨不得也要跟他一起进去,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用跟着了。”
“可是……”李立清搓搓手,完全是一副怕罗之越会看扁了人,甚至口出不逊的样子。
“你难道,还想凭着咱人多势众来压人不成?”铁珩轻笑一声,把门轻轻掩上了。
春日晴明的阳光摇曳浮沉,如水波一样荡漾,不知不觉间大半天都过去了,书房中两人一直在说话,除了偶尔传出几声笑,并没有别的动静。
李立清忍不住叫仆从送了几次点心,却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直到月上中天,罗之越才从书房里走出来,他整个人似乎都变了个样,可以说是前倨后恭,冲铁珩恭恭敬敬施礼道:“今日天晚,不敢再扰,晚生明日午后再来使相府上可好?”
铁珩微笑拱手:“明日铁珩必将备好清茶美酒,专等嘉泽上门。”
等目送罗之越上了门口的轿子,李立清才忍不住问道:“哎,你是用了什么招儿?怎么就把状元给拿下了?”
铁珩理了理衣袖上的皱褶,淡然而笑:“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案头摆了那座青铜周鼎,所以今日的首功是立清你的!”说着给他作了个揖。
“嘁,你们就都跟小朗混吧!”李立清翻了个白眼,“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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