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为过情之善,过情之善,多伪也。汲汲为善者,表现很热情,其善易穷,当其穷时,又甚冷血。伪者,出于利心,为善沽誉,释氏功德,亦利心也。道家批判儒家为伪善,以为儒家之仁义是惠,施惠于人,以求善名,不知儒家仁义之理。惠为仁的一部分,非仁之全体,非仁之本。
韩愈《原道》曰:“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 ,其小之也则宜。”老庄不理解儒家仁义之道,理解肤浅矣,故菲薄仁义,现在很多人也不理解儒家仁义,以惠为仁,以信为义。而不孔子曰:“小人怀惠。”又曰:“君子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孟子曰:“大人言不必行,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主张仁政,而批评子产惠而不知为政,曰:“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而当“急亲贤之为务”,岂如当今慈善家,徒行惠于人哉?仁政自有大经常法,非为悦人也。
儒家未尝以惠为仁,孔子不言仁体,而曰求仁之方,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曰:“仁者,人心也。”程子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朱子曰:“仁者,心之德也。”观《孟子·滕文公》反驳陈相曰:“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仁道大矣,惠之去仁犹远也。
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孔子且不敢自以为仁,仁几于圣,可见仁道甚大,孔子亦不轻易以仁许人。孟武伯问子路、冉求、公西华仁乎,孔子皆曰不知其仁也。子张问楚国贤相子文,齐国君子陈文子如何,孔子亦曰忠矣,清矣,未知,焉得仁?与仁非仅一隔,智尚未有。惟许颜回三月不违仁,管仲一匡天下,如其仁。
读《庄子》,多有菲薄仁义之语,多以煦煦之惠为仁。如《骈拇》篇曰:“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之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馀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且夫待钅句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钅句,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扬鸿案:庄子疑仁义非人情,不知仁义乃人情之极致,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充其恻隐羞恶之心达于天下,则为仁义。仁义立人道,以别于禽兽。爱子之心,人禽之所同,而人能充其爱子之心,“幼吾之幼以及人之幼”。禽兽亦有恻隐之心,而不能充,人能充之,广之,达于天下。庄子以仁义非人情,然则禽兽之蠢蠢而兴,方为人情乎?异端之任其天真,禽兽之道耳。
庄子以惠为仁,以煦煦为仁,则曰“虎狼亦仁也。”以虎狼亦爱子也,庄子把仁看低了。《天运》篇曰: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
而孟子曰:“君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亲,只是仁的基础,由亲亲之基础而仁民,至于爱物。
《天运》篇曰: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扬鸿案:孔子曰:“今之孝者,皆曰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在儒家眼里,敬也只是别于犬养之养,非孝之极致。儒家经典之言孝,具于《孝经》《礼记》,《孝经》曰:“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 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孝,非徒敬养父母,所以事君,立身,“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孝乃做人的根本,身体不发肤不敢毁伤,是孝之基础,而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为大孝。百善孝为先,孝为仁之本,孝之极致则为仁,孝与仁,如根之与树也。孟子曰:“尧舜之道,孝悌而已。”以孝治天下,推广孝悌,各事其亲,敬其兄,由家齐而至国治天下平也,孝之大也,尧舜之道不能外,岂庄子所谓不足也,庄子之孝,敬爱而已,非立身行道,推及天下也。爱亲,本也,本不立,而爱他人,是反本,故曰悖德。君子之德全矣!言为师,行为表,使民畏而爱之,畏者,非畏惧也,敬畏也,敬而爱之,尊其德,悦其义也。
《礼记·祭义》曰: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公明仪问於曾子:“夫子可以为孝乎?”曾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君子之所为孝者,先意承志,谕父母于道。参,直养者也!安能为孝乎?”
曾子曰:“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灾及于亲,敢不敬乎?亨孰膻芗,尝而荐之,非孝也,养也。君子之所谓孝也者,国人称愿,然曰:‘幸哉有子!’如此,所谓孝也已。众之本教曰孝,其行曰养。养,可能也,敬为难;敬,可能也,安为难。安,可能也,卒为难。父母既没,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矣。仁者,仁此者也;礼者,履此者也;义者,宜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强者,强此者也。乐自顺此生,刑自反此作。”
曾子曰:“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曾子曰:“树木以时伐焉,禽兽以时杀焉。夫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思慈爱忘劳,可谓用力矣。尊仁安义,可谓用劳矣。博施备物,可谓不匮矣。父母爱之,嘉而弗忘;父母恶之,惧而无怨。父母有过,谏而不逆;父母既没,必求仁者之粟以祀之。此之谓礼终。”
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门弟子曰:“夫子之足瘳矣,数月不出,犹有忧色,何也?乐正子春曰:“善如尔之问也!善如尔之问也!吾闻诸曾子,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故君子顷步而弗敢忘孝也。’今予忘孝之道,是以有忧色也。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是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恶言不出于口,愤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
庄子之言,敬孝,升而为爱孝,忘亲,使亲忘我,兼忘天下,使天下人兼忘我,相忘,庄子所谓最高境界也,然离人伦,远人而为道也,虽高,君子不取也。儒家之道,极高明而道中庸,与愚夫愚妇同德,异端之为异端,异其德也。且庄子着意相忘矣,过任自然而轻人为,儒家诚以尽之,尽以全之,虽继天道,而亦立人道,与天道异,独立于天,乃为天之肖子,若夫只任天道,岂不愚惰,与草木禽兽同归而已。人之为人,人有主动之仁,不只任天也。
曾子之言,孝分尊亲,不辱,能养三个层次。由养亲,及敬亲至安亲,慎行其身。非如庄子只以敬为孝也。孝也有几个层次,敬只是第二个层次。
庄子以仁义徒为慰天下者,而失常然,亦不知仁义也。儒家辨义利曰:“义者,无所为而然,意之所向,一涉于有为,皆不免于利之也。”孟子曰:“勿忘勿助长。”勿忘此心,念兹在兹;勿助长此意,诚意正心。勿忘,不听任自然;勿助长,顺其常道。至谓以君子殉仁义,小人殉货财,伯夷死名,盗跖死利,至于残生损性则一,君子小人之别淡矣。亦不知君子,伯夷者也。君子杀身成仁,当天下无道之世,非故意殉之也。伯夷求仁而得仁,岂为名而死乎?死名,为意之所向,则亦利之也。义利辨君子小人,若为庄子所言,则伯夷亦小人而已。如孔子所讥“硁硁然小人哉!”而孔子何许之为求仁得仁?
《马蹄》篇曰: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阜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钅句,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钅句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犠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行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正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扬鸿案:庄子岂知性哉!其所谓性,作用,习也,万物各有其殊用,践霜雪,御风寒,马之用也;龁草饮水,翘足而陆,马之习也。然用有长短,习有善恶,人固不可刻意治之,灭其天性,亦不能听任自然,亡其人道。而修仁义,仁义,安宅正路也;立规矩,规矩,方圆之至也,人之异于禽兽,能修仁义立规矩耳。庄子所谓至德之世,荒昧之丛林耳!与禽兽同居,人禽无贵贱之分;与万物并,人物无高下之别。以无知无欲为德,以素朴为性,皆异端虚无之道也。如此社会何以发展,人道何由立哉?必欲毁人道以与禽兽为伍为美乎?
至于朴,王船山《俟解》曰:“朴之为说,始于老氏,后世习以为美谈。 朴者,木之已伐而未裁者也。 已伐则生理已绝,未裁则不成于用,终乎朴则终乎无用矣。 如其用之,可栋可楹,可豆可俎,而抑可溷可牢,可杻可梏者也。 人之生理在生气之中,原自盎然充满,条达荣茂。 伐而绝之,使不得以畅茂,而又不施以琢磨之功,任其顽质,则天然之美既丧,而人事又废,君子而野人,人而禽,胥此为之。 若以朴言,则唯饥可得而食、寒可得而衣者为切实有用。 养不死之躯以待尽,天下岂少若而人邪! 自鬻为奴,穿窬为盗,皆以全其朴,奚不可哉! 养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饰之以成乎用者,礼也。 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遄死者,木之伐而为朴者也。”
老庄崇朴,圣人无奖朴,而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直而无礼则绞”。朴实可教也,可为善,然任其朴,而不尽其用,则亦野人禽兽而已,奚慕哉!谓素朴,民性得矣,则帝王新民之学为赘乎?
异端喜合而恶分,庄子齐万物,慕至德之世,人与禽兽同居,族与万物并,佛氏众生平等,万法归一,皆恶分别。船山所谓“昧于其渐降渐分,源流亲疏之序,而凌蹑以迫求其本”。人不可过于分别,亦不可无分别。俗之滞于分别,人我对立,而有争斗之起,至于兄弟反目,父子相残,此妄为分别也;异端之昧于分别,泯人禽,善恶,人与物混,而人道不立,至于与鸟兽为群,远人为道,此泯灭分别也。
若圣学,一本万殊,同体而异路,非如俗学之无本万殊,异端之二本而无分也。言乎一本,吾与万物同生,与民同性;言乎万殊,与人为群,不与物同类,与兄弟同亲,不与民同家。万殊而无本,则牿于一己之私,而与人,与物皆不能通;二本而无分,则昧于亲疏之义,而于父,于兄不能敬。程子称横渠《西铭》曰:“明理一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老幼及人,理一也;爱无等差,本二也。分殊之蔽,私胜而失仁;无分之罪,兼爱而无义。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无别而迷兼爱,至于无父之极,义之贼也。”程子之言可为准论。儒家之道,一本万殊,由分推理之一,仁之大也;由一而知万之殊,义之严也,兼墨法,判佛老,而为华夏正道,正教,岂无由哉!
“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源于老子“大道废,有仁义。”仁义固有,非大道废而有,惟大道废之时,而仁义之士显见耳。“性情不离,安用礼乐。”,夫礼乐,所以陶冶涵育性情也,非待性情离而用,礼乐不可斯须去身,性情不离,存而养之;性情离,化而复之。庄子此言盖惩周文疲蔽,而反人文,为过激之论也。道德仁义不分,道德所以为仁义,仁义所以成道德,必欲对立,则其道,亦虚无之道耳;其德,亦寂灭之德耳。
《胠箧》篇曰: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鐍,此世俗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网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馀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道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钅句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扬鸿案:“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源于老子也,意似深刻,实则偏颇。三代以下无圣人,大盗何尝少哉?周之世,田成子窃齐国,而秦以后之世,王莽篡汉,魏、晋、宋、齐、梁、陈、五代皆篡窃之主也,比于衰周,岂有少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岂其然耶?圣人死,大盗愈多矣!大盗窃圣人之道,窃仁义,窃礼乐,窃其迹耳,其精意,岂能窃哉!田成子窃齐,国不过百年,而子孙俘于秦以饿死;王莽窃汉,不及后而诛;魏、晋、宋、齐、梁之窃皆卜世甚促,岂能望隆周盛汉之长哉!呜呼!绝圣弃知,圣道不明,如五代末世,无望仁义之王,假仁义之霸者亦无,有立之强者亦少。乃人人群起相争,为帝为王,盗贼之多,莫过于此,大盗固无,而小盗如牛毛之多,其乱极,又岂能忍哉!不欲圣人之道明于天下,然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当何言?盗贼窃圣人之术,亦畏圣人之道,则为恶有所忌而不敢肆意,夺取有所惭而不欲公然。如无圣人之道,圣人道晦,固无所窃,亦何所忌哉!沦夷为禽兽之世矣!盗贼假圣人之术,非圣人之过也,盗贼何所不假,假刀以杀人,刀之罪乎?而乃欲掊击圣人,殚残天下之圣法,启秦之暴政,五四之矫激,文革之决裂,坏井田,菲薄五帝三王,焚诗书,批孔批儒,破四旧,而文化几于浸灭,人道夷于禽兽,流毒万世,乃与申韩同恶,庄生之言,尚谁欺哉!
《在宥》篇曰: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扬鸿案:在宥,亦君子所取,《中庸》曰以其人治其人,程子谓以物付物。孔子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舜无为而治,恭己而南面。此儒道之所同,而抑有异焉,道家放任,儒家则行教化。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庄子谓尧使天下欣欣乐其性,霸者之治也,岂尧之治哉?庄子以桓文假仁义而遂疑尧舜亦为此耳。可谓妄以己心厚诬古之圣王。至于斥仁义礼乐圣知为乱德悖理,乱天下,必欲任自然为德,为治,则是人之不如禽兽草木矣。
君子之临笠天下,岂曰不得已哉!非其道也,一介不以取与人;为其义也,勇以天下自任。有为而后无为,笃实而后从容。
《天道》篇曰: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
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
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
孔子曰:“要在仁义。”
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
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
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驳曰:观此篇,庄氏愈不知儒家之仁义,若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生者仁也,成者义也,颠倒仁义之理矣!兼爱者,墨氏之说也,何与孔子?无私,孔子亦未之言也,则其驳仁义,何当于仁义哉?
《天运》篇曰: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
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术哉?”
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覯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
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糖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
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於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
驳曰:以仁义为先王之遽庐,而不可久处,彼以仁义为器具乎?仁义,道也,人由之路,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曰:“仁者,人心也;义者,人路也。”不可须臾离也,心放而不求,乃任逍遥,此庄学之弊至于放荡也!王船山《宋论》曰:“异端之言治,与王者之道相背戾者,黄老也,申韩也。黄老之弊,掊礼乐,击刑政,解纽决防,以与天下相委随,使其民宕佚而不得游于仁义之圃。”。此苟简也,而美称曰无为而治。昔者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 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居敬而行简,君子求己之严也;居简而行简,异端与人之苟也。敬以行简,宽恕之道也,而民德愈厚;简以行简,放逸之风也,而民心愈偷。王者之治,严以事天,敬以事民,盛德日新,岂异端之苟简所可与哉!
无失其朴,异端以朴为美,朴者,自然也,自然莫如禽兽。相忘,禽兽母子之恩,至长而相忘。老庄未辨人禽也,余喜船山之辨人禽曰:
“夫人之异于禽兽,无不异也。有不异者,则不异矣,故曰几希。君子之为治为教,严此而已。孟子更端而递言之。盖以天溥物而无心,物群分而不乱。天下之言道者,吾惑焉;跻圣之道于天之化,则且尸天之仁为己之仁,下夷乎物而无以立命。其言性也,吾益惑焉;概物之性于命之同,则是率物之性为物之道,自蔑其性而殆于逆天。古之君子所为尽性修道以立庶民之极者,则唯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严其别而慎持之耳。
夫人之于禽兽无所不异,而其异皆几希也。禽兽有命而无性;或谓之为性者,其情才耳。即谓禽兽有性,而固无道;其所谓道者,人之利用耳。若以立人之道较而辨之,其几甚微,其防固甚大矣。
自我而外,有物而不知其异;与我为类,有伦而不体其同。不体其同,天几之爱易以衰止;不知其异,相接之宜罔于从违,禽兽胥此矣。明以察而由仁义者,唯人异也,舜所存者此也。其欲无涯,而甘食为甚;其戾无已,而见善不知。逐于欲则日偏而不反,迷于善则怙党而崇私,禽兽则然矣。好恶审而取舍定者,人唯异也,禹汤所存者此也。
偶有踯躅之悲,而旋以忘;小有微明之觉,而恃以逞。忘之而成乎忍,则地异而情殊;恃焉而不思反,则事狎而心玩,禽兽之道然也。欩然不足而周于远迩,唯人异也,文武所为必存也。前不知有古迹之可循,内不知有心思之可尽。不知效法,则熄者无以相续而无古今,不尽思惟。则大义永以斁忘而无纲纪,禽兽之道然也。勤思不懈而继夫往迹者,唯人异也,周公孔子所为必存也。
大矣哉,其立人以事天;严矣哉,其贵人以治物也。私淑君子而承其将斩之泽者,舍此奚事哉!以言乎道,不敢侈言天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匪形之是践,而几乱乎鬼神。以言乎性,不忍滥乎物也。人无有不善者也;以命为无殊,则必同乎牛犬。抑功利,崇仁义,绍帝王之治教以抑强食之兽心;辨杨墨,存君父,继春秋以距争鸣之禽语,其在斯乎!后有作者,勿以禽兽之知为良知,禽兽之能为良能,尚有幸哉!”
人禽之异,几希耳,居仁由义,明物察伦,惟人为能也。文周孔孟所以严此辨者,扶长人类,别于禽兽也。故孔子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孟子曰性善,尊人性,隆人道。老庄忽此辨者,任自然,而不知与禽兽同归,误以禽兽之道为人道,禽兽之性为人性,而疑仁义非人情,礼乐非治,毁仁义,掊礼乐,与申韩所同也。
至于其诋三皇五帝之治为乱,同禅宗呵佛骂祖之风,狂狙无忌惮,不足论也。
总之,老庄所谓之仁义非儒家之仁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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