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冬夜吞人。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比夏夜深了几个度。夏夜稍聒噪,空气里流通的是数十万人体表散发的异味,冬夜则幽得很,寒风凝住了空气,我便再也闻不到千奇百怪的味道,急促的呼吸在夜里显得弥足珍贵和生动。
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他显得颓废许多,较之前。也许是身上的脓包撕拉着他的神经,他将全身大部分气力都用在了对抗疼痛的顽强意志上,身体却因此支撑不住正常的行走。我想过背父亲,但不到一瞬间,我便打消了这念头。
简直像拖扶受伤的炮兵,步履蹒跚,我不停地轻声伏在父亲的耳边,叫他忍着点,他只管轻声细语地呻吟,脸上渍出汗,我看得出来他痛苦。
“只晓得是某种虫子,也许是螨虫,但也不大符合病症,三个脓包长在一排,倒还真是罕见。去大医院做更深入的检查,我是这么建议的。”
“会不会是自己平时不注意卫生......或是其它原因导致的......我父亲皮肤较差,以前就得过这样类似的病。”我提出质疑。
“不大像,也许吧,要真是如此,我便开点药,回去按照剂量和说明按时服用和擦用。但要是还是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的话,我建议还是送到大医院做更详细的检查......”他直盯着我,然后低下头无力地写着药方。
我或许就是喜欢那种对比强烈的刺激感,比如大悲大喜,比如希望和绝望并存的情况,比如电视新闻里经常出现的生命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情况,比如阴和阳,比如抽烟室里,能同时闻到女人抽烟时散发的水果香烟味和体香味,或许说是“刺激感”是不准确的,应该是能同时在一瞬间获得两种感触的满足感罢了。
我喜欢走出医院的大门迎面而来的冷风,像是唤醒了我,我只觉得耳朵痒,那是冷风挠的。
我只是想试探性问一下,“要不去查一下,总还是要知道怎么回事吧。”
“回家。”父亲气有点虚,说话声音小得可怜,就连这两个字踩的都不严实。
母亲敲断一根大牛骨,给我们熬了牛骨汤。哥哥从上铺下来的时候,身上带着触电的声音,头发一直是油腻的,关于这一点,我跟他说过不仅一次。一天里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大家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的根就生在上铺,那是他的生命之根扎根的地方。母亲辅佐着脱下父亲的毛衣,然后掀起薄薄的一层秋衣,三个脓包就直挺挺地立在父亲的后背上部,我有时候看久了会产生一种错觉,父亲后背上长了三座活火山,它们一直在蓄力,在某个时刻爆发,准备给予这个家庭最残忍的一击,
我向母亲阐释了药方的说明,母亲不识字,左眼是青光眼。母亲和我协力帮父亲擦起了药,这可不是个容易活。哥哥闷头吮吸着牛骨髓,泡了一大碗米饭。我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哥哥年轻时,曾替人坐过牢,出来就成这幅德行了,一家人也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了。
门嘎吱响起,大哥和嫂子进了屋。没人说话,但是大家很自觉地挪位子,母亲坐在下铺,把位子腾了出来,下铺床大,够两个人坐。我腾起身示意母亲坐我的位子。我夹上几块煮烂了的萝卜,还有一块牛肉,端着碗,出了门。
冷风吹来,我又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路过的同学跟我打招呼,我端着碗糊弄过去。他们的包装袋里装着的应该是高级食材,最起码有牛肉,有火锅底料,有五花肉卷。大学生现在都喜欢在寝室里煮火锅吃,又暖和又自在。
“猫咪啊,猫咪......”我轻手轻脚走进了后山的那片树林里,它应该在某个地方等着我,这是我们之间约定好了的。我的左耳边响起一阵轻微的躁动声,树枝被踩断的轻微响声。猫的后面还跟着三只小猫。
竟然有孩子了啊,我心里这样想着,也不知道是哪个野种干的,我心里有丝愤慨。我用脚把萝卜轻轻地踢了过去,三只小猫过来舔食。我把啃的干净的牛骨头夹到那只母猫的面前,牛骨头上还储存着我的体温,那三只小猫又过来分食,我忍不住踢了它们两脚,真是贪婪的贱玩意。母猫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它在望着我吗,也不像,它转过身,悄悄地离开了。从始至终,它没舔食过任何食物。小猫们跟着它,也全然不管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牛骨。我想,猫这一家是幸福的,这是真正的家庭。
我陪着母亲收拾完碗筷,父亲在一旁哎哟地叫着,我和母亲连忙去查看情况。掀开父亲的毛衣,三个脓包不止地往外流露脓水,黄水粘在皮肤上,白色浓稠液体混合其中。只是脓包而已,我心里想,强忍着强烈的不适感。我随着母亲的嘱托,到厨房去拿药。
“干嘛?”大哥质问起我,他一下子就窜到我面前,像猫一样灵敏且轻巧,连我的衣服都未触碰到。
“拿药罢了。”
“什么?”
“拿药。”
“我帮你拿吧。”厨房是由以前的卫生间改造的,只有几个平方的大小,我自然是不好进去,也只好拜托大哥了。
“谢谢。”我说。
“没事,去看看爸怎样了。”他痛快地说。
晚上,我还是无法入睡,也不晓得我在想什么,你可能会觉得这句话是病句,其实并不然,当在你脑袋里印象深刻的几件事相互穿插之时,你会感觉的得到脑袋里是空白的,虚无的,但也奇怪,恍惚间,记忆里便不再有相关的痕迹。就我而言,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猫还是父亲的脓包,亦或者是大哥挡在我面前不让我进厨房的嘴脸,导致了我的失眠。这实在是个烦心事,也许正是这个问题,才是真正导致我失眠的罪魁祸首。
我把身子翻了另一面,听见了上铺传来了一连串呻吟声,木板在剧烈抖动,过一会儿,呻吟声愈演愈烈,我简直更无法入睡。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时的我也起了生理反应,我想到了自慰,这是绝好的机会,我的脸上被烫出红印,我无力地看着上铺的木板,我把腰往上顶,我长开了嘴,好想要得到一切,只怕在高潮中,我才能做一回自己。但是上方的呻吟声渐渐地平息,我心里暗骂一声,便也被断了兴致,我提起裤子。钻进被窝里,这时我才发觉被窝外面多么的冷,同时,两种对比的触感也带给了我极大的满足感。
母亲正在地铺上辗转反侧,父亲俨然已经侧着身子入睡了。而同在上铺的二哥也没有任何反应,透过他的蚊帐,我可以看见他帐篷里透射出微弱的光芒,那是手机屏幕的光亮。
我的下铺床正对着厨房的窗户,寒风还在割着门,上铺已经全然没有动静。我无力地望着窗外,魂魄也被寒风一并搅和着。
母猫的出现唤醒了我死去的身体,我忍不住快叫出声来,我只套了件棉袄外套便蹑手蹑脚出门。母猫冻得厉害极了,它浑身在颤抖,连眼皮子都有点要抬不起的倾向,它嘴里叼着之前的牛骨头,这猫真是贱,之前热乎乎的不吃,非得跑过来吃这冻肉,它吃得很卖力,我想,它一方面是要分散一部分意志力对抗严寒的侵扰,一方面要乞讨般地从骨缝里舔食一点肉。
它不停地望着后方,为了客观的描述,我就不擅自推测具体在哪了。突然,它叼着骨头躲到另一处,我能明显感觉它从我身边擦过,但实在是灵敏的很,就连我的衣服都未曾碰到,夜太深了,我捕捉不到它的动息。
“猫咪啊,猫咪......”我以为我呼唤着它的名字就能把它唤回来,只留下风声在我耳廓旁响起。我四处寻觅,没发现一点踪迹,我便没了兴致,又蹑手蹑脚地走进宿舍里。
清晨一大早,我便出门,找猫。
它的尸体,我是在石板路上找到的,离它之前存在的地方并不远。它是被冻死的,嘴里依然还死死咬住那块牛骨。我很好奇它昨晚到底在张望着什么或者是张望着谁。我顺着它昨晚望去的大体方向寻找,在车盘底,看到了三只小猫,窝在破棉衣里,安心入睡,身子正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我拿完药回到宿舍,发现校保卫科的人挤在宿舍里,他们在跟大哥交谈着什么,一旁的父亲,两眼无力又无神。我协助母亲帮父亲擦拭着最后一次药,我脱下父亲的毛衣,裸露出骇人的后背,我用纸巾轻轻挤开那层厚厚的脓包,吐出来了乳白的液体,这样的步骤,我感觉我做了三千遍。母亲是个无感情的人,这点她不抱怨也不呻吟,安心做自己的母亲,空洞的眼神是她的象征。
一个月后,父亲便死去了,那三个脓包最终也还是在寂静中消亡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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