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酒店关了有十来年了罢,我仍却常常想起倚在那张高高的梨木柜子旁边那个时常给我们吃茴香豆的人。
一
在酷热的夏日里,人们只消一晒,整个人便失去气性,和大街小巷的动物们一样懒洋洋起来。我曾听祖父说闽南一带夏季有很大很大的风,它们是很想吹到鲁镇来的,只是一群群大小山坡把它半路劫走了。
山能劫走风,却没那么大本事把太阳也一齐劫走,所以还没等到五更天,苏黄的太阳就咧开嘴,让行人仰不起头来。树荫墙角和石桥底下终日徘徊着胖瘦不一的短衣帮。我们是谁也不愿理会的,整日游荡在街头巷尾,寻找着青砖底下的清爽与快乐——除了陈青海来的时候。
陈青海比我们要小两岁,脸上通红通红的带着婴儿肥,嘴唇旁边常常耷拉着鼻涕泡,一件天蓝色的小褂沾满了口水和饭粒。我们本不愿意和他玩,一则觉得他这副模样有失我们的体面,二则有一回我们亲眼看见他和人斗殴,互相问候对方家族长辈女性。罢了,两人互相撕咬,陈青海吸着鼻涕,居然腾出手捏住对方睾丸,霎时,对方传来杀猪一样凄惨的叫声……这种行为让我们深以为耻,因此都不屑于和他讲话。
直到有一天,他像是变魔法似的从屁股兜里摸出一把茴香豆来,顿时一股清香便钻进我们的鼻子搔痒痒,使我们小小的喉咙剧烈波动。
“和我一块玩,茴香豆就归你们。”
然而,脏兮兮的不体面和打架捏睾丸的耻辱,都没能抵挡住茴香豆在嘴里咀嚼的酥脆。
那时候我决定和他交朋友。
二
只是罗有四却不认为是这样,原因大概是他吃的那个茴香豆是最小的,他从小就深受他父亲的熏陶,对一切数字的大小多少有些惊人的判断力和记忆力,于是他越发觉得这项买卖不合适,仍旧不屑带着陈青海玩,看见陈青海就躲。
有一天,在街口一棵大青树下,陈青海当着大伙的面扯着罗会计的裤带哭着喊道:
“你他妈的吃了我的茴香豆!”
“吐出来!”
罗会算从脖子羞臊到头皮。
自此,陈青海成了我们一群人当中最小的一个。
三
陈青海的家在鲁镇的四海街上,隔壁面挨着咸亨酒店,他告诉我们,茴香豆是那儿的一个老先生给的。也是从那时起,我们除了街道和小巷,又多了一个去处。
我记得那是在五月十五的夜里,月亮融进了地面,渗透出银白的光辉,加上清冷的晚风,让蛇蚁虫蛾无所遁形。罗有四坐在石桥上舔着一个不知道哪弄来的咸鸭蛋,看见我来了,慌忙整个塞进嘴巴,干硬瘪青的蛋黄让他的喉咙骨剧烈的耸动起来,噎的眼角直冒泪,他努力的平复自己的脸颊上爆起的青筋。
那时候,我对这种宁愿自己噎死也不愿意给别人吃的行为是难以理解的——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发现这件吃独食的事情很有意思,并且每个人都热衷于此。
可是那时候我只感觉到背叛,于是我没有说话。
罗有四擦了把汗,并颇为不好意思的朝我干笑着说:
“孙青海呢?听说今晚他要带我们去吃茴香豆?”
四
我至今常常想起第一次见孔乙己的场景,闷热的酒馆里,身着一身褐色长衫,高瘦的他杵在柜台前,倘若再系一截腰带,我敢打包票人们会把他当成一根大甘蔗。
“温二碗酒,一碟茴香豆。”
绵长沙哑的声音从他上下张合的嘴巴里吐出来。
这时候,我才看到他暗黄的的脸,上面的皱纹像极了炖熟的老母鸡皮,指甲长长的,缝隙里被染成黑绿色,像街角被人丢弃的变质鸡爪,让人亲近不得。
我和罗会算不敢上前,陈青海胆子却大的很,直接吸着鼻涕便走过去,直溜溜的盯着他碟里的茴香豆。
“吃茴香豆么?”他弓下腰,朝着陈青海笑道。
陈青海并不回答,舔着鼻涕伸出两只手来。
对面嗯了一声,捻起两粒茴香豆,郑重的放入陈青海手里,神似戏里刘备托孤的桥段。
还没等我打量够,那绵长沙哑的嗓音又朝我的方向响起来:“嘿,那小孩,吃茴香豆么?……”
五
咸亨酒店一天来往的人绝不算少,陈青海曾经在一天傍晚闻到过牛肉蒜芹和枣酥糕的香味,他想顺着香味跟过去,于是他的鼻子撞上了泥墙,额头还给磕破了一块。这让他很是难过。
我的这位朋友,他常常以这样的形式出场,十年后又以这样的方式结尾。
“你们知道,红烧肉是什么味?”
陈青海吸着鼻涕,绘声绘色的讲述着他有一次是如何巧妙的溜进酒店后厨偷窥,又是如何把一块金黄肉块全部吞下。
“肉有肥有瘦,带上皮,切成一片一片的,先把白肉放水里煮一会,然后晾干,油锅下冰糖,肉放里面一炸,淋上酱油,八角桂皮香料,加上两勺黄酒,用松枝柴小火慢炖,半个时辰就好了,开盖起锅,夹上一片,不用咬,带着酒香就化进喉咙里了,一点儿也不腻……”
陈青海听到了一阵吞口水的声音,得意不已。
然而不是总有机会溜到后厨的,也不是总有机会吃到红烧肉,从这么多年来我们就享受过陈青海的一次红烧肉就可以证明。
直到十年后的一天,在阳光灿烂的早上,当我们第二次像这样围着他的时候,他说给我们准备了一道麻辣酸菜鱼。
那时候, 他已经成了游手好闲的大孩子,不再喜欢把鼻涕抹到衣领上,只是打架的时候仍爱捏敌人的睾丸。这一招,在同性之间的切磋,从来没败过,他说,他将来要把这一手法传授给他儿子。
只是陈青海没等来他将来的儿子,甚至没等到第二天,他就因为烂喉痧陷入昏迷,再也没起来。
六
在那时,长衣帮忙着坐车和出入大酒楼,仿着英吉利所崇拜的绅士风范,瞧不上我们这些赤脚毛孩,不屑与我们亲近。短衣帮则大多粗鲁野蛮,还没等我靠近,他们便会鼓起脖子上的粗血管,涨红脸吼一声
“短命鬼,滚开。”
孔乙己已是整个鲁镇唯一一个亲近且愿意同我们交谈的人。
有时候我甚至不由恶意猜测,大抵是他士第不佳,倘使他中一个秀才或举人,想必也成长衣帮一样,追求绅士风范,不屑与我说话了。
好几次,我们几个眼巴巴看着茴香豆从鸡爪高高落下,又轻轻拾起,引得我们一阵惊呼。这时,孔乙己往往得意的摸摸那并不存在的花白胡须,“嗯———”的一声啦的老长。我们央求好久,他则眯着眼睛沉醉的摇头,像钟摆似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小慧也加入央求的队伍——作为我们当中唯一的女性,尽管那时她才8岁,可她已经懂得怎样抓住大人的衣角,怎样摇晃大人的手臂。
无疑,撒娇的作用比我和罗有四陈青海的大叫哀求有用的多,从孔乙己绽开满足的脸和我们手心的茴香豆就可以看出。
七
“这茴香豆好吃罢?记住它怎么写,将来读书做学问,要用——!”
“做学问有什么用啊?”陈青海舔着空空的手心,好像要把茴香豆残留的味道也给吃到肚子里,接着说:“又不能当官。”
孔乙己听到“官”字,果然又涨红了脸,急忙摆摆手,说:“这读书,可以增长见识,长大后安身立命。”
四周顿时传来一阵哂笑:“孔乙己,你又乱教小孩了吧?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半个差事没捞着?连个长工都不如,怎么安身立命……”
孔乙己的脸更红了眼里抬起的一道光分明又暗了下去,花白的眼仁在黄油灯下浑浊不堪,满脸的沟壑纵横交错分布的很不均匀,衬托的忽明忽暗。
“孔乙己,你考了那么多年秀才明知道考不上,为什么还要考?”罗有四这个时候的发言又往他脸上添了几道沟壑。
“不要取笑,我做这件事,纯粹是因为,这是我爱的,是我要做的,不是我必须做的——这是一种本质区别,也是我的信念……”孔乙己扶着柜台,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 叫信念?”少年们齐声问到。
“这人,活着就是两张皮。一张外皮,一张内皮。人的眼睛头发鼻子嘴巴身体和四肢,都叫外皮。剩下的灵魂和信念,就叫内皮。一个人如果没有内皮,就光剩下身体和四肢,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吃,为什么做,为什么走……并不算真正的活着。”
“就像木偶人一样——”
“啊——”
“那外皮要是没了,身体四肢都死了,只剩下内皮,不一样也会死?”
“内皮是不会死的,当外皮死后,它会飞到书本上,飞到千千万万不同人的内皮上和它们一起活着……”
这样的说法无疑给我们这群年青朋友很大的震撼,我们第一次听说原来人还有内皮外皮的区别。
八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孔乙己大概就是那时候给我们进行了关于茴香豆和信念的启蒙教育。
同样是那一天,在鲁镇一座小石桥上,四个少年对于理想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和想象。
“我长大后一定要当一个厨子,吃遍鲁镇所有好吃的。”
月光下,陈青海那张圆滚滚的脸显得苍白可爱。
我也仰起头来,看见灰蓝明朗的夜空,一片云正往月亮身上盖,一会儿,整块大地都拉上了一道窗帘。
“我要像我爸一样,当一个账房先生,天天数钱”
罗有四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使他的脸蓦然清晰,他停止了说话,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你呢?”我看向身旁的慧子。
“我要当医生。”
慧子轻轻柔柔的说道。月光突然变得明朗,我看到慧子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并且让我看清了慧子生动的微笑。
后来有一回,我回到鲁镇,一个人再次来到石桥上,羡慕陈青海的决绝,敬佩罗有四的坚定,想起慧子的微笑和她羞怯的声音,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都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
九
孔乙己死在了中秋节过后的第十天,那时正逢深秋,北风把鲁镇吹了又吹,直到把孔乙己的魂也吹走了才停下来。
人们说,是孔乙己偷了丁举人家的书,被打断了腿,不能下床,也无吃食。我不知道在那个深夜,孔乙己究竟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
但孔乙己终究是死了。于人们而言,孔乙己的死不过增添了一份下酒谈资,并与其他意义,死了孔乙己,还有张乙己李乙己供他们取笑。
但对于我们来说,这个世界便永远的少了一位亲切友好的朋友。从这一天起,整个鲁镇再也没有人会附下身子问我们吃不吃茴香豆,给我们讲述关于信念的天方夜谭了。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里,罗有四想到了孔乙己,于是他决定为孔乙己报仇。
他先是花了一天时间从山上捡来一堆树枝和一袋松毛,然后在一个明朗的秋夜里翻过了丁举人家高高的围墙。
罗有四划火柴的时候,手里抖的非常厉害,好几下,他甚至丢下树枝和火柴打算逃跑。
他想起有一回他离家出走,孔乙己偷书为他买了一整包茴香豆,结果事后被主人发现,孔乙己被虐打的不成样子。
顿时,他手不抖了,他小心翼翼的把松毛和树枝放到书房门口,神圣的划亮了火柴。
按照罗有四的设想,他把丁举人的书房烧了,算是给孔乙己报仇了。可实际上,火烧着不久,便被夜里起床撒尿的管家撞见。管家看到一簇火苗,索性也不去茅房了,直接对着罗有四那堆火给尿了起来,完毕后管家抖了抖他那黑不溜秋的玩意,满意的朝丁举人的卧房报告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智斗贼人,英勇灭火。
隔天,罗有四烧丁举人家房子的事便在鲁镇蔓延开来,这比孔乙己偷书还要刺激着长短衣帮。罗有四想了一天,也想不通山上那位老实巴交的爷爷会出卖他。
罗有四他爹,这位老账房先生坐在藤椅上对罗有四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罗有四他爹说:“他们说你把丁举人家房子点了!”
罗有四他爹说:“他们说你偷丁举人家钱被发现后就放火?”
罗有四他爹说:“他们说那场火烧死了丁举人家十只鸡,五只鹅,还有二十匹绢!”
我得知罗有四搬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鲁镇上人们说,罗有四吓坏了丁举人家的一头母牛,导致那头母牛不能怀孕了。
罗有四的家卖给了一位乡下砍柴人,他和他的父亲在鲁镇的声音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十
慧子出嫁时的豪华,通过长短衣帮们不可靠的嘴,来到我的耳边。于是我脑袋里塞满了锣鼓声,震的我耳蜗嗡嗡作响。昔日朗朗的读书声化作了长长的喇叭队,案几的医书,化作红亮的烫金礼薄……
这个场景好似欧洲哈格里夫斯的纺织机——由旧麻线经过齿轮转动,珍妮机启动变成另一幅全新的画卷,我笃信这是这个世界最神奇的事了。
我再次见到慧子时,我这位年青的旧友反复的强调八人大轿是如何的气派。
可我又怎会明白,彼时,我还拿一本借来的旧《明史》,读李升给朱元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三大计策。然,我既无称王的决心,又无韬光养晦的基础,免不了被人批评是做无用功了。
尽管我这些年明白了些许道理,我却始终有很多问题不大明白。正如我不明白一位志向青年如何成了军阀的姨太太,
于是我认真向人们请教。
“为什么?…”
穿长衫的人没有回答我。
“为什么?…”
“你也是个罪过宁不知道整个浙江邓司令都说了算?嫁给他是天大的福气哩!看下南街的李大夫,饭都吃不起,我都不想挖他脚底板”
短衣帮回答了我。
十一
不知什么时候起,鲁镇的街上开始出现黄色军装,起先是三三两两,后来干脆成群结队,满街都是黄军装了。
人们说:“齐燮元要打过来了,他先是调来了江苏航校的飞机,又在东海开了几十艘军舰。”
人们说:“卢督军下野了。”
人们说:“革命军来了,满街的贴三民主义。”
于是现在大街上,黄绿色军装统一变成灰色了。
我在石桥下睡觉时,被路过的一阵锣鼓砸醒,我看见鲁镇大大小小的人们欢天喜地的往戏台赶,这让我联想起两千多年前隆武帝出汀入赣,郑芝龙使军民数万人遮道号呼的景象。只不过,这一次呼的不是皇帝万岁,而是三民主义万岁了。
戏台上那些高高矮矮的将领们乡绅们,一口亲切的官话,“破封建,迎民主,要科学,不要迷信。”
喊话的人中,丁举人赫然在列,这位曾经的清朝举人,孔乙己的东家,摇身一变成了鲁镇的开明绅士,也开始大谈特谈民主与科学了。
引的台下的观众纷纷叫好。
我却在想什么叫“民主革命”,倘若孔乙己他还活着,他大概会把脚上的破鞋扔向丁举人,告诉他,这才叫民主。
十二
思维的延伸加上大脑皮层功能的活动,总能让我越过光速,轻而易举的抵达过去与未来。
由此我可以找到任何我想见的人。孔乙己大概就是那时候出现了。
他仍旧是那幅破长衫,蓝色被褪成了灰白,身体愈发瘦了,皮包着骨架连着几根旧血管,得以让他的肉身不至于支离破碎,脖子上好像被安放了什么重物,像极了一只单峰骆驼。
他拖着一只废腿,确切的说是一条风干的肉棍。很多年后的我在内蒙古和朋友吃烤羊腿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这一只腿来。“嗯……你还好罢——”悠长又细寥的声音,把我从羊腿拉了回来。
陈青海死了,死因烂喉痧。慧子偏要叫做猩红热,我是不大赞同的,认为他是乱吃东西,挤破了肠子仍旧吃,最后喉咙都烂掉才死了,陈青海短短的一生便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这却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罗有四离开鲁镇已经五年了,五年足够他从跑堂成为掌柜的了,兴许他这会也留着八角须,戴一副圆框金边眼镜,神气的现在柜子前敲打算盘。
我常常想,小慧当姨太太比当医生好太多了。每天站在高墙大院看着鸟吃食,听曲,总要比天天背医书,手上不是药就是血,要强的多。
因此,我向着孔乙己点点头。
“这便好罢——”他的眼里抬起一道光亮。
“孔乙己,这世上当真有内皮外皮之说么?”我望着眼前的人,认真问道。
良久,他动了动喉咙,仿佛要说些什么,我望着他,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见他颤巍巍的从口袋里摸索——却什么也没摸出来。
一阵时间过去,我刚想张口,眼前却一片漆黑,一口大洞,仿佛把我吸入其中。
天地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好像有人在一把一把往我嘴巴里喂沙子,一道道裂缝横七竖八割的我生疼。我每走一步,后背便重一分,不多时,我的头就被埋在沙土里,灼热的沙子和土腥味让我窒息……
十三
“——想吃茴香豆罢?”一声巨响,轰碎了我头顶的沙土,灰蒙蒙的天地开始清明起来。于是我的眼前又恢复了孔乙己那瘦弱驼峰似的模样,只是愈发显得的单薄了。
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掌,
掌心里躺着的正是四颗晶莹饱满的茴香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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