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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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打人，一拳、两拳、三拳重重地捶打在同桌冉跃的背心处，右手却没有传来触感，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时间也仿佛静止了一般。

这种感觉很奇妙，是我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愉悦？对，愉悦！

打完三拳过后，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趴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一边痛苦闷哼，一边想爬起来却使不上力气的丑态，这种愉悦感瞬间充满体内每一根神经，酥酥麻麻的，特别舒坦！

我轻呼一口转身返回座位，发现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跟平时不一样，有惊讶、惊恐、疑惑、厌恶等等。过了三分钟左右，冉跃才一个人用右手扶着讲桌，左手捂着背心，表情很是痛苦地站了起来；走下来时腰杆都打不直，像个猴子。对，他就是一只皮皮猴，不皮就不会挨揍了。

上一节体育课，我们原本在一起开开心心地打篮球，冉跃不知道是跟筋儿搭错了，要球的时候嬉皮笑脸地给我来了句“龟孙子，传过来！”我当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还是下意识地把球传了过去，他又给我来了句“哎！龟孙子真听话！”一起打球的同学闻言也愣在原地，只听站我身旁的张焦黑着脸说道：“哎，打球就打球，不要乱说话！”

冉跃还是嬉皮笑脸的，并没有要跟我道歉的意思。我还天真的以为他不是故意的，因为我俩平时都没啥矛盾，所以直到打响了下课铃我才找到他并很是严肃地对他说：“冉跃，你下次别叫我龟孙子，我……”

“你本来就是龟孙子！”

这句话宛如一道炸雷劈得我脑子嗡嗡响，一时呆在原地看着他收回挑衅似的眼神转身走上二楼台阶。

我不知道我揍人之后是什么样的表情，或是咬牙切齿，或是极致的愤怒？反正，揍完他之后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仿佛刚在圣坛接受了洗礼一般。

原以为冉跃事后会报复我，但连着三天他都没有任何动静，老师也没有找我谈话。他依然没有跟我道歉，也没再跟我说话。班里倒是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些平时总爱找我麻烦的男生和不会跟我好好说话的女生，都开始对我客客气气的，或是有意无意地与我保持距离。

无所谓了。反正，我只是一个劣等的留级生，不求以后能发光发热，只求安安稳稳地混完初中。

没错，在我们这座被层层山峦困住的小县城里，留级就是劣等生，跳级就是高等生。前者万人唾弃，后者万人敬仰。连亲爸妈都瞧不上劣等生，宁愿被计生委处高额罚金也要重新练一个小号。

没错，像我这种劣等生，在家里每天都要接受亲爸妈的责骂和埋怨。就算我在外面被人欺辱，甚至被外人当着亲爸妈的面欺辱，也只会换来他们冷冰冰的一句：“真废物！学习不灵，打架不行，就知道哭哭哭！这个家以后还能指望你什么？”

邻居陈叔家的小弟弟同样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哭着回家，但他是跳级生，所以叔叔阿姨不仅会温柔地安慰他，还会号召县里所有的亲戚朋友一起到学校去找对方讨公道。我曾亲眼看见平时温柔和蔼的陈叔，在教师办公室里涨红着脸，歇斯底里地逼一个才十一岁的小孩子跪下给他的儿子道歉。当时我躲在老师身后不敢吭声，并下意识地把衣袖撸下来遮挡住手臂。

“叔叔阿姨对你真好……”这是我时常对邻家小弟弟说的话，每次他都会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反问我：“万翔哥，叔叔阿姨难道对你不好吗？”我每次听见这句话都觉得它是一种嘲讽，便不再搭理他。

我的寒暑假和周末几乎都是在各种辅导班、补习班度过的，我的亲爸妈还给老师送了不少礼物和红包。老两口还都爱好麻将，每逢周末都要到麻将馆挣挣外快，只是输多赢少。即使是步入初级小康的家庭，负担起来也有些许困难。

小升初那半年，妈妈特意请了长假，把我一起锁在家里，找来一小时一百块的私人家教给我补课，除了日常上学以外，每天还要补课二三个小时。每周一小测，每月一大测，没上九十分就要挨板子，没及格就没饭吃。

“翔儿，你一定要争口气呀，爸爸妈妈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钱和精力，就是为了让你金榜题名呀！”

“万翔！这么简单的题你为什么还能做错？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老师讲？有没有认真做？你说话啊！哭什么哭……”

“哎！就你这个成绩怎么考初中？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长脑子的废物……”

妈妈在责骂我的时候，爸爸就站在一旁黑着脸瞪我，就像黑旋风李逵一样令我浑身颤抖，每到晚上就会梦见自己被李逵一斧头劈成两半。我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只能看着自己另一半身子缓缓坠地，然后呆呆地看着另一颗眼球中自己的倒影。每次被惊醒，枕头和裤裆都会湿掉一大片，又蒙上被子瑟瑟发抖。

我的精神出现了问题，总会走在大街上忽然大吼大叫，然后躲在垃圾桶旁、围墙下、小巷里抱头发抖，严重时还会随意举起手能接触到的东西胡乱挥舞。医生诊断我得了狂躁症、焦虑症、臆想症……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得了病了，一种必须按时吃药还不能受到任何刺激的病。

自那以后，爸妈对我的态度便改变了，不再逼我学习，不再过问我的成绩，连私教也停了。但我还是会起早贪黑的背书背单词，做试卷做练习题，一旦我停下手中的笔，李逵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像一只穷凶极恶的野兽一样举着两把斧头冲我咆哮。

这个时候，我便会想起温柔慈祥的奶奶。

小时候，每当妈妈捏着没及格的试卷大声斥责我时，奶奶总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把我抱在怀里，然后在嘴里念叨着：“乖孙儿，乖孙儿，别怕别怕，这不怪你，是老师不好，出这么难的题刁难我的乖孙儿！”妈妈这时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倒也不敢再多说话，否则爸爸便会不分青红皂白的跟她大吵一架。

奶奶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面容慈祥，说话又温柔，个子矮小但身子骨硬朗，八十多岁仍能背动十斤猪肉。小学五年级之前，奶奶隔三差五就会背着一背篼好吃的来看望我，顺便解救我。妈妈对奶奶颇有微词，奶奶也不满她对我的严苛。爸爸夹在中间十分为难，终究还是熬不过强势的妻子，愣是以“以后由我们去看望您”为由把自己的老母亲请出了家门。

小学毕业之后，我的亲爸妈一如反常地询问我想不想去奶奶家玩几天？我当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奶奶了，自然是十分兴奋，丝毫没留意他们为什么会提着一个大麻袋，明明奶奶家就住在县东门城门洞。到了奶奶家之后，我立马就扑进她那温暖的怀抱里撒娇，感受着她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抚着我的脸庞。爸妈把东西放好之后就进了厨房，花了一个多时做了四菜一汤，糖醋排骨、炝炒青菜、清蒸鱼、青椒肉丝、山药炖乌骨鸡。都是我爱吃的。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其乐融融的家庭饭桌氛围，同时也是最幸福的一段回忆。

这份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

吃过晚饭之后，爸爸一边轻抚着我的头，一边假惺惺地问道：“万翔，你想不想在奶奶家多玩几天？”

我当时想也没想便连连点头，转身又扑到了奶奶怀里，缠着奶奶继续给我讲爷爷年轻时的故事。爸妈则是悄悄地溜走了，头也不回。我还沉寂在奶奶的故事里，幻想着一名文质彬彬，穿着青色长衫，梳着中分头，被万千少女拥戴的优质青年与奶奶在晚霞下相互依靠、共诉爱意的唯美画面。奶奶口中的爷爷与挂在墙上的男性黑白相片不同，相片中的男性骨瘦伶仃、眼窝深陷、双目细小、眉宇无神、面相沧桑、白鬓稀疏，下巴留有一小撮白胡须略显书生气。

奶奶每天午后都会惬意地躺在那把红木摇椅上，微笑着盯着相片中的男性发呆，此时，晚霞总会恰好均匀地播洒在她的身上仿佛瞬间年轻了许多。

听奶奶说，爷爷上了年纪又不小心得了风寒，在我爸参加工作没多久便去世了。所以，我再也没有计划见到爷爷了。每当看见小区里其他小朋友跟他们的爷爷出门玩耍时，我就会对那位遗憾无缘相见的爷爷充满向往，还有羡慕。

我想回家听听爸爸口中的爷爷是什么样子，但是，为我打开家门的并不是爸妈，而是我的舅妈。

那一天，县里所有亲戚都在我家，他们正在庆祝一件天大的喜事。

我妈怀孕了，就在一周前检测出来的两条杠。

我一点儿都没有感到惊讶，相反，还在为即将迎来一名弟弟或妹妹兴奋不已。

妈妈怀孕在家休假那段时间，我主动包揽了家里力所能及的家务，每天晚上给她肚子里的小宝宝讲睡前故事。眼看着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她的情绪却越来越不稳定，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与嫌弃。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能致使她在妹妹出生后誓死不许我抱妹妹。

“爸爸，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妈妈不让我抱妹妹？为什么妈妈会说出我会害了妹妹这样的话？”我躺在奶奶怀里无助地询问爸爸。

这个男人只会叹气，没有任何言语，呆坐在一旁任由奶奶责骂他。

升入初一之后，我一直住在奶奶家，因为爸妈要用那个家培养妹妹。他们给妹妹取名万凤，希望妹妹长大后能成为绚烂而美丽的凤凰飞出这层层山峦，不要受我这种小小卧虫的影响。他们甚至偷偷给我办了留级，不打任何商量便残忍地让我沦为一名受万人唾弃的劣等生，除了约定每两周带着妹妹来看望奶奶之外再无交集。

我在奶奶的安抚下勉强接受了这一残酷的现实。

看着妹妹那张肉嘟嘟的可爱的脸蛋儿，我不禁心想她以后肯定会成为人见人爱的大美人，只是……

我是男生，是她的哥哥，心灵理所应当要比她坚强些的。但她是女生，是我的妹妹，肯定要比我脆弱些的。如果她不能承受妈妈的严苛教育和责骂，会不会跟电影中那名被母亲当众扇了一巴掌之后，果断跳下四层教学楼的女生一样做傻事？

不，我受到什么对待都无所谓，但绝对不能让妹妹变成那样！

于是，在爸妈如约抱着刚满一岁的妹妹到奶奶家里来玩时，我第一次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偷偷抱着妹妹跑了出去。

如果我三天前没有揍冉跃，可能就不会有胆子做出这种荒唐事。

妹妹没有哭闹，反而笑得很开心，一双肉嘟嘟的小手不停地相互拍打着。我也跟笑了，随即又陷入恐惧。是的，他又出现了，虎背熊腰、面色漆黑、怒目圆瞪，手持两把斧子凶狠地站在我面前咆哮。“不，你休想碰我妹妹！”我掉头就跑，跑过好几条街，一刻不敢停歇。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跑到了县公安局门口，看着从岗亭里走出来的警察叔叔，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和床单，还有坐在一旁露出欣喜之色的奶奶。妹妹就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不见爸妈的身影，只听门外传来他们激烈地争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