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敬今日看着气色好了些。
入夏了,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阿敬倚在我怀里,整个背脊都湿漉漉。我和他要贴到一起去了。
服侍他服药是个力气活儿,然时日久了,我已驾轻就熟。——只不过过后用药酒揉一揉臂膀便是了。
他这一身的腱子肉,十几年习武出来的身板,莫说是我了,就连叔父要把他扶起来都要费一番力气。
珍儿说:“小姐,少爷躺了这些年,分量竟一点都没有轻下来。张大夫上次来看望少爷,还夸赞您把少爷照顾得这样好,不曾让少爷有一点委屈。”
我怎能让阿敬委屈。
入夜。我打发了珍儿去休息,燃上一炉香,只想要片刻的清静。
灯光明明暗暗,氤氲缕缕,缭绕袅袅,千姿百态,风韵悠长,我竟看得呆了。
万籁俱寂。没有风,也没有蝉鸣。天地间一片安静,纵使我屏息静气,仍是什么都听不见。
阿敬的呼吸,也听不见。
阿敬沉睡五年了。
五年来,我一直亲自照顾他。自有一次我出门几日,家里人疏忽了照看,致使他从床上跌落受了伤,我便将我的闺房打通扩建,将他搬到我房里。他在内间,我在外间,日夜贴身照顾。
那个时候阿敬还能稍微动弹,现在全身还能看出是在运作的,怕只有呼吸了。
但也只是一息尚存,几不可闻。
母亲说:“邢大人今日打发人来提亲了。”
我不回头,“那娘可与他们讲明我的条件了?”
母亲叹气,“人家是要娶媳妇,你偏要带着一个这样的弟弟进门,谁会应允啊。”
我并不觉遗憾,“那便算了罢。”
我知道母亲接下来会说什么。我着实不想听。
“阿锦,阿敬出事五年了,你也已经贴身照顾了五年了,就算是报自己弟弟的恩情,你也足够对得起他了。若这样下去,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会是阿敬愿意看见的吗?”
“娘,我心里有数。”
那岂是一般的恩情。
“阿锦,你清醒些吧,”母亲啜泣,“阿敬醒不来了。”
“娘你不要说了,”我打断母亲的话,“阿敬会听到的。”
他听得到。我知道他都能听得到。
母亲叹息着退出去。
我抚摸着阿敬的脸,他自小皮肤就比女孩子还要娇嫩,真正的吹弹可破,像放凉了的藕粉米糕。
轻轻戳,会微微抖动。窗户未关,夜风乘虚而入,触手微凉。
风丝。缭绕的熏香。蝉鸣。薄荷的香气。
静止了的我的弟弟,阿敬。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在鼻息、嘴唇、胸口捕风捉影,等候他的呼吸,虚弱地一伏,很久,再一起。
他在呼吸。我的手指还在他的手里,他轻轻地勾着我的指尖,像小时候一般。
我抹一把眼泪,瞬间意志坚定。我的弟弟就活生生地在这里,我怎能放弃。
直到入秋,阿敬已经发烧过三次了。
大夫来过一次,诊过脉,良久无话。
“张大夫,可是有什么变数?”我很焦虑,“若是需要我们配合什么,您说便是。”
大夫看看我,又看看爹娘,“我们外面说话。”
我便已经知道事情不好。
“用药是还可以继续用的,我也可以调整方子看看,只是这药材非常难买且昂贵。”
“只要有效,怎样我们都会想法子买到,”我说,“您只说能否药到病除?”
张大夫是自小给我们治病查体的老人了,我没见过他如此犹疑。
“阿锦,其实实话说,阿敬目前的情况,已经是药石无医。”
我懵懵懂懂。
“我说的这几味药材,并不能治阿敬的病,只是说尽量强化一下他目前的肌体状况。至于能撑到何时,那便要看天意了。”
张大夫神色里亦有哀伤,“这药用不用,在你们。你们若用,我便开方子,你们速速去寻。”
我不假思索:“我们用,您开方子便是了。”
张大夫不住叹息。
母亲偷偷凑过来,低声打听所需花费。我听见了,不是一笔小数目,且消耗极快,基本是在烧银子。
但母亲到底将方子递给了我,“去抓药吧,家里还拿得出这些钱。走到这一步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忽然暴怒,将桌上茶杯尽数扫到地上。
众人都被吓住了,不敢出声。我鲜少发脾气,是这句话得罪了我。不,是狠狠地戳伤了我。
清脆的碎裂之声,听来竟十分痛快。
送张大夫回来,我一慌神,绊了一跤,摔得眼冒金星,坐了半天才缓过来。
珍儿去扶我,竟扶不起来,主仆二人一同瘫坐地上。珍儿垂泪,“小姐,你太累了。”
我是累了。
阿敬的烧似退了些,或许并没有,我只是不太能信任自己的感觉。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去探他的鼻息。我不敢做那个动作,仿佛我那样做了,就是认定了他即将不久于人世,就仿佛我也接受了那个事实。
而我不愿接受。我只能狠狠地盯住他,把他的脸庞深深镌刻在眼睛里。
其实我知,我也只是不愿接受而已。
“阿敬,”我颤声唤他,“其实姐姐这样拉着你,你会不会觉得很辛苦呢?”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走了呢。”
我眼看着阿敬眼帘翕动,缓缓睁开眼来,迷茫,又坚定地望定我。
他醒了。我就知道,精诚所至,菩萨听到了我的祈求。
阿敬疲倦地笑,“姐姐,辛苦你了。”
“姐,你也放了自己吧。”
我惊醒。方觉满脸泪水。
这夜不晓得为何风声如此大。呼呼作响,像河边大船鼓动的巨帆,出发在即,迫不及待般。
我再未眠。
脑海里一幕幕儿时的画面划过。
阿敬刚出生,彼时我五岁。他自母亲房中被抱出,粉妆玉琢的一团。奶妈给我看,我不由得就伸手去戳他的脸;
阿敬三岁,尚不能把话讲得流畅,我逗他叫“姐姐”,他只会说“姐”。说不出就着急,越着急越说不出,越说不出我越逗他,乐得看他憋得面红耳赤的小模样;
那小人儿在那段时光里,完完全全属于我。因了他,我并未对父母的时常出门经商有何难过。
阿敬嗜甜,日日离不开果子蜜饯,口味与女孩一般。出门必搜罗一大包回来,每种口味留一点,其余都给我;
阿敬七岁,我十二了。族里表亲给说了一门亲事,我还未得知,被阿敬偷听到了,大哭三天,不吃不喝。亲事没成,我不觉遗憾;
阿敬十三岁,比同龄男孩子既高且壮。习武时,常有邻里女孩子们偷偷来看。虽然定了亲,但他那么大人了,还是常说,天下女子我只爱姐姐一个;
阿敬十六,我嫁了。
那一日,本是算来的好日子,说是万般皆宜。
可我一想起那天,满眼鲜红蔽日。新郎一家被蓄意寻仇,还没进门,已然嗅到血气。歹人杀红了眼,亦不知来者是谁,只是逢人便砍。又或者,他们是立意要斩尽各种相关人等,连我这未拜堂的新妇也不放过。
阿敬浑身是血倒在我身上,太重了,压得我哭也哭不出来。
哭不出,喊不出,极尽伤身。我这些年尚缓不过来,念及往事,眼前便是一黑。
……阿敬二十一岁。
他只是躺着,便是我也再灌不进一点汤水了。
父母奶妈,自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家里的老人们,都在他的床前。
我知道这一刻总要到来,并无太多悲恸。
握着阿敬的手,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平静。
他的手温热,也轻轻勾住我。
“阿敬,你若实在太辛苦,你便走吧。”
“姐姐知道你累了。你再不必为任何人考虑,不必再受罪了。”
“不必担心姐姐。”
我看着他,是安慰他,也劝慰自己。
“你是最好的弟弟,”我说,“下辈子姐姐还照顾你。”
我信阿敬听到了,听懂了。不然他何以微微挣扎一下,喉咙耸动如生,似也有话要说。
他眼角有一滴泪滑落,坠于我手背,与我的泪水相融。
我不敢去揉拭。我怕错眼便是憾事。
哭声错落。
我不想哭。
大夫长叹一声,摇摇头,“大小姐,敬少爷走了。”
我昏睡了许久。似是紧绷的弦忽然断了,蓦然放松,反倒承受不起,便睡了再睡。
白天睡,晚上守灵。我遣父母亲去休息,一个人陪伴阿敬。
并没有很悲伤。甚至没有什么感觉。仿佛情感的流动忽然凝滞,我任由自己去冷静。
阿敬入土,母亲哭道:“阿锦,我的儿,你哭出来吧!你别憋坏自己,你哭吧!”
我要到半个月后才哭出来。
我在阿敬房中,摸着他生前最爱用那杆长枪,枪杆的漆已经斑驳,被汗水浸得圆润无刺。徐徐摩挲,似有余温,如遗掌纹。
阿敬走后一年,我嫁了。
我年纪已不小,本已没太多选择。这些年为给阿敬治病,家里已没多少积蓄,只余个空架子而已。原来人要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确实要讲究天时地利,我已不得不嫁了。
爹娘并不满意我的婚事,盖因我是远嫁,夫家在很远的南方。但他们也了解,我有多迫切想离开这个家,迫切到我几乎是一听到来回需要驱车几天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加之,对方家族产业丰厚,实在没有再多反对的理由。
我带上了阿敬的长枪。成亲之日,我从枪上取下几缕缨子,编入到我的发髻里。
盖头揭开,我看到了我丈夫的脸。
我惊呆了。
“……阿敬?”
我情不自禁伸手去摸那张面孔。好熟悉。眼睛,眉毛,鼻子,不笑时也唇角微翘的嘴巴。
我的丈夫许是喝多了,双颊酡红,听到我的呓语,楞了片刻。
“娘子许是记错了,”我夫君笑起来,“我们家姓徐,我小名阿庆,你亦如此可唤我。”
这个世间,是有奇迹存在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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