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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早晨,十二号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夏菊花一个人。她背靠床头半躺着,茫然地看着一束阳光照在明亮的窗户上,把瘦瘦的身体裹在肥大的病号服里。听得房门轻轻地吱了一声,扭头见一小护士手里拿着一把扫床的刷子走了进来。
小护士轻柔地说:“我叫张小杨,是这个区域的护士。”夏菊花冲着她点点头说声:“你好。”
张小杨休了三天假,今天早上刚接了班。她推开十二病房的门,发现二十八床换了人。三天前,二十八床住得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来做宫颈息肉手术。女孩没有家人陪同,来送鲜花的男孩子倒是不少,你来我往,病房里好不热闹。女孩子没有因为家人的冷漠显得伤心,她天天带着没心没肺的笑容,与哪一个男孩子都很亲热。女孩子到底是年轻,又是一个小手术,身体恢复得快。张小杨只休了三天假,女孩已经出院了,十二号病房也安静了下来。
十二病室有三张病床,二十九床和三十床都没在病房里。张小杨迅速整理了一下病床上的被褥和柜子上放乱了的杂物。她瞥了一眼二十八床上的卡片:夏菊花,二十七岁。此刻,夏菊花背靠床头平静地坐着,被子盖到腰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看着眼前穿着一身粉色衣服的小护士。
张小杨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说:“大姐,您是刚住进来吧?有事您去护士站喊我”。
夏菊花笑了笑:“好的呀,谢谢你。”
这个人话不多,张小杨心想。她打量了一下整理过的房间,走出十二病房。
夏菊花呆呆地看着小护士消失的门口,心里乱乱的,无法理出来个头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那两个病友已经做过手术,清早起床就在走廊里来回转悠。
夏菊花是昨天才住进来的,她在一个月前查出了卵巢囊肿。
夏菊花在县城的一个服装厂上班,因为她的月事连着几个月总是淋漓不止,肚子疼起来的时候浑身冒汗,同事们看她难受的样子,都催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夏菊花想想,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选了一个周末去县医院看了妇科门诊。做过B超,医生说卵巢有个阴影,怀疑是巧克力囊肿,建议再做核磁共振确诊一下,看看是不是需要做手术。
夏菊花一听额头上便开始冒汗,脑袋嗡嗡地响:这莫非得了不好的病,还要做核磁共振?还要手术?她定定神,想了想说:“医生,我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医生瞥过一丝怜悯,说道:“好吧,你要尽快做决定啊!”
夏菊花懵头懵脑回了租赁房,同住的姑娘们出去玩还没回来,她把手提包扔到一边,简单洗漱了一下,无力地躺在床上。
夏菊花不想把病情告诉家人。事实上,她已经很少与家里人有联系,除了偶尔给妈妈打个电话问候问候。
夏菊花是已婚的,但是,一想起她的夫家,一股凉意便从心底流出来。夏菊花和她的丈夫是通过媒人说和认识的。相亲那天,夏菊花见男人黑黢黢的,个头也不高,特别是一双小眼睛,斜溜溜地看人,心里就反感。她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惹得媒人叽里咕噜说些难听的话:“看把你清高的,男人丑点怎么了?能挣家就行。要好看,墙上的画好看,能当饭吃?我给你找个有钱的人家,是为了你好,看看把你矫情的,以后谁敢给你说媒?”
夏妈妈也觉得男方丑得配不上闺女,又抹不开媒人的面子,便咬着牙把彩礼翻了三倍,限期三天。哪成想,丑男人看上了夏菊花,一口应下天价彩礼,第二天就把彩礼送进夏家。事已至此,夏妈妈已经无话可说,再看看一捆捆的现金,不由自主起了贪心,软硬兼施逼着夏菊花答应了这门亲事。丑男人凭着大把钞票,硬是把夏菊花娶到手。
夏菊花恨妈妈的贪婪,又恶心男人的猥琐,虽然是嫁了过来,但她坚决不同男人睡一个被里。男人看着到嘴边的肥肉吃不到口,大把的钞票娶一个不管用的媳妇,日子一久失了耐心,出手对夏菊花动了粗。夏菊花身上带着伤,就是不肯屈服。刚开始,她觉得自己理亏,不敢还手,挨打次数多了,她也不客气地还了手,两个人三日打到二日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男人体内紧绷的能量无处释放,天天揪着媳妇厮打。新婚夫妻这样闹腾,被婆婆看出来端倪,明白是儿子花了钱娶了一个用不上的女人,这样下去,不是要给夫家绝了后吗?婆婆生气了,再没有好脸色给夏菊花看,还说些冷言冷语给她听。夏菊花感到自己陷入了绝境。
丑男人打架打烦了,气呼呼地说:“要你这个没用的货色,还不如去镇上找个野娘们。你不稀罕我不要紧,有人稀罕!”
夏菊花不屑地说:“也不照照镜子,就你那长相,掉进煤球堆里就找不到了,显摆啥?”
气得男人摔门就走:“好,好,我找喜欢黑的女人去!”
夏菊花抚摸着身上青紫的瘢痕,向男人提出离婚。男人斜了她一眼,只提出一个条件,归还彩礼钱。夏菊花听着丈夫的口气,觉得心里有了希望,急忙回娘家求助。哪知爹娘都是贪财的主,钱财入了夏家的门,再也不肯吐出来。夏妈妈粗说细念地劝闺女将就着过:“结了婚的闺女千万不能走离婚的路,再找婆家就是二婚,人脸前一辈子抬不起头。”夏爸爸抡起胳膊就要动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别指望娘家帮你,一分钱也不给你”。
夏菊花求助无望,又是一心想脱离苦海,提出来去城里打工攒钱还债赎身。没想到丈夫满口答应:“去吧去吧!在家里也是无用的花瓶。有个条件,攒不够就不离。”
夏菊花收拾了随身物品,决绝地离开婆家。她在城里辗转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找了份服装厂的工作,总算是安定下来。打工三年多了,省吃俭用存了两万多块钱,连个彩礼的零头都不够。
自从检查出了卵巢里长了囊肿,夏菊花感到无比的沮丧。年纪轻轻就要把卵巢切除了吗?那个囊肿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呢?她心里忐忑着,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倒霉的人,经常一个人发呆。同事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没事,就是加班累了”。她把这件事情闷在心里,直到昨天下午,一个人拎着包走进医院,也没告诉家里人。
夏菊花转过头,盯着天花板上一个黑点发呆,心里像掖了团乱麻般焦虑不安。虽然医生说,看了彩超结果,不是大问题,手术后身体恢复了,也不会影响生育。但是,夏菊花知道,没有切片化验之前这些都是推断。
正胡思乱想着,两个病友推门进来。她们分别坐到自己的病床上,等待着医生查房。
二十九床是位五十多岁的阿姨,她的子宫长了肌瘤,多发性的,只得把子宫切除了。阿姨的心态很好,整天笑眯眯的。经常来送饭的女子是她儿媳妇,有说有笑的,看样子婆媳关系挺好。
三十床住的是一个小媳妇,宫外孕,切除了一段输卵管。小媳妇还没生过孩子,这次宫外孕差点丢了性命,因为失血过多,到现在脸色还是黄黄的。她的丈夫天天侍候着,两个人手拉手头顶头窃窃私语,也不在乎外人看见。医生来查房的时候,那个小丈夫还拉着媳妇的手不放开。
查房的医生姓马,大家叫他马主任。马主任走到三十床跟前,三十床的小丈夫抬头看着马主任。
马主任问道:“觉得怎么样了?”
三十床回道:“还是头晕,没有力气。肚子疼,腰也不敢直起来。”三十床有气无力地说。看来她是伤元气了,说话哼哼唧唧,好像小孩子撒娇一般。
马主任说:“你失了那么多血,头晕是正常现象,需要慢慢恢复。按时吃药了吗?”
小丈夫说:“吃了吃了,都是我看着她吃的。”
小媳妇问:“马主任,我还能生孩子吗?”
马主任说:“你恢复的好,不会影响生育。但是你现在只剩一侧输卵管,很珍贵的,需要好好地保护它。我再给你开点中成药。”他回头跟助手说:“按照昨天下的医嘱输液。”
助手一边答应一边记录着,恭恭敬敬站在他的身后。
马主任走到二十九床跟前:“感觉怎么样了?”
二十九床笑眯眯地说:“马主任,我感觉好多了呢。除了有点晕,肚子不疼了,走路也有力气了。您说,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马主任说:“大姐呀,您还是再观察一天吧,术后的时间太少,还不能出院。今天给你换一种药,如果头不晕了,明天可以出院。”
马主任把目光转向夏菊花,助手紧忙把病例递过来,轻声说道:“这个病人昨天下午住进来的,彩超诊断是卵巢巧克力囊肿。”
马主任从病例上抬起头,看着夏菊花:“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有囊肿的?”
夏菊花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约有三四个月了吧?每次例假肚子就疼,十来天不干净。一个月前来医院看了,做了B超,医生说有个阴影,需要手术了。”
马主任问:“你这次的月经过去几天了?”
夏菊花红了红脸,说道:“四天了。”
马主任问:“血尿常规做了吗?”
夏菊花说:“做了,还没去取结果。”
马主任说:“不用去取,电脑会上传。”他对助手说:“再做个心电图,胸透。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可以安排明天的手术。”他对夏菊花说:“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做个会诊,最早安排明天下午手术。可以吗?”
夏菊花道:“我来住院,一起都听医生的安排。”
马主任说:“过一会儿你来办公室,给你开检查单,去做检查吧。”
夏菊花照着单子挨个做完了检查。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发愣。张小杨过来给三十床换了药,看见夏菊花回来了,便告诉她:“一会儿给你挂点滴,你准备一下吧。”
夏菊花下了床,去洗手间解了手,回到床上躺下等着护士来挂针。二十九床的阿姨问夏菊花:“姑娘,你家里人没来吗?”
夏菊花脸上一红:“阿姨,我一个人在这里打工,家太远了,也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没有告诉他们。”
二十九床贴心地说:“噢,这样呀!姑娘,出门在外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就吱一声,也许能帮上忙呢,我家离着很近的。”
夏菊花感激地说:“谢谢阿姨,您真是好心人呀。”
下午,马主任把夏菊花叫到医生办公室,和她商量手术的事情。马主任问:“你的家属来了吗?有些手术的文件需要家属签字。”
夏菊花低声说:“我,没让家里人知道。马主任,我自己签,行不行?”
马主任说:“有些你可以签,有些必须家属签。你这个手术现在做是个小手术,如果拖着不做,可能变成大手术,会影响到生育。我建议你趁早做了吧!腹腔镜手术,创口小,痛苦轻。你还年轻,身体条件不错,恢复得也快。你还是通知家属过来吧,手术后,也需要家属的陪护。手术再小也是一个手术呀,总要有人照顾的时候。”
夏菊花按照医生地指导,独自做着术前准备,把手术同意书、自费同意书等文件都签过了,还剩一项授权的文件需要家属来签。她犹豫着,思虑着:是告诉名义上的丈夫,让他以家属的身份来给自己签字,还是给妈妈电话,让娘家人来签?
她思来想去,还是不告诉娘家人吧!她心疼爹娘年龄大了,万一被自己给吓着了,路又远,来一趟不容易,累出病来谁能侍候?
她横了横心,决定告诉丑丈夫。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名义上还是夫妻,求他给签个字还是可以接受的吧?而且,手术后的费用报销也需要他把合作医疗证件带过来。至于人家是不是愿意照顾几天,夏菊花也不敢奢望。毕竟,无情的是自己,如果他不计前嫌,来给签上字,别的都无所谓了。夏菊花想,如果丈夫能来,正好和他说清楚了,自己的身体以后能不能生育还是未知,赚钱还彩礼看来也是遥遥无期。等自己攒够了钱,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早断早利索,这样拖着不离也不是办法,耽误人家成家立室就是自己的不对了。夏菊花这样想着,心里便释然了。
夏菊花手里拿着手机走到走廊尽头,在拨号的一刹那,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咙哽了一下。她定定神,眼睛看向窗外马路对侧的法桐树上。“就当对着树林诉说吧!”她理理耳边的头发,把身体靠在窗台上,僵硬地举起手机。
夏菊花没有想到,一个小时后,丑丈夫出现在十二号病房。
当男人风尘仆仆出现在病房的时候,夏菊花吃惊地瞪大眼睛,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揉揉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男人将病房环视了一圈,跟大家打了招呼,自己找着凳子坐下来说:“工地在镇上,接你电话,直接过来的。怎么就要做手术了?究竟什么情况?”
夏菊花倚着床头坐着,见丈夫衣服上沾着泥点子,下意识想给他弹掉,抬了抬手,又放了回去。她不自然地说:“一个月前,因为肚子疼,来做的检查,医生说卵巢有暗影,需要做手术。”
男人摆摆手说:“我去找医生问问吧。你也说不明白。”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夏菊花掀开被子喊住他:“等一下。”
男人停下来,奇怪地望着夏菊花。夏菊花下床穿上鞋子,低着头说:“你出门左拐,走到护士站,就看见医生办公室了。”一边说着,一边遮遮掩掩地帮丈夫弹去了衣服上的泥点子,又见他的鞋子上也糊了泥巴,便从床头柜上抽出来几张抽纸,把他的鞋子擦了一下。
男人从来没有享受这样的待遇,有点受宠若惊,抬手挠挠后脑勺道:“行了,干活的人,哪有那么干净。”说着,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
二十九床的阿姨说道:“闺女,你对象对你真是上心呀!你看,听你说住院,立马从工地上跑过来,真的不错呀。”
夏菊花含含糊糊地回应着她,一边收拾收拾床上的被子,拽拽有点皱褶的衣服,理理散乱的头发,摆正了床头柜上的东西。她心里奇怪着:我这是怎么了呢?
收拾好了,她没再躺下,而是规规矩矩坐在床边上。
夏菊花看见丈夫回了病房,急忙站起来。俄尔,她捻捻衣服下摆,又坐了下来。
男人说:“给我口水喝。”夏菊花急忙找个纸杯子,从暖水瓶里倒了杯水递给他:“热的,凉一凉再喝吧。”夏菊花说。
男人把水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拉出来凳子坐了,这才说道:“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问题不大,是个小手术。明天下午两点做手术,文件等我明天上午再签。今天晚上我先回家一趟,明早带着合作医疗本本过来。你还有什么需要带的?我一起带过来。”
夏菊花见丈夫如此对待自己,心里愧疚的不行。她想了想,对着丈夫说道:“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咱们一起去对面快餐店里吃个饭吧。吃了饭你再回去。”
男人爽快地说:“行,那就吃了饭再回去。”
夏菊花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来的?”
男人说:“我骑着摩托车。”
夏菊花道:“天晚了,你回去别骑摩托了,路远,不安全。打个车吧,又快又安全。”
男人大咧咧地说:“打车得花多少钱呀?天天骑车,没有问题。”
夏菊花揶揄道:“你还缺打车的那几个钱吗?”
男人听出夏菊花在刺刺他,也没有计较,装傻的一笑:“好好,听你的,就打车回去。”
路过护士站,张小杨喊住夏菊花:“你们要出去吗?”
夏菊花说道:“我们去吃饭,马上回来。”
张小杨说:“你今天的晚饭别吃太多,喝点粥就行了。明天手术,晚上需要清肠的啊!十点左右给你用药。”
夏菊花答应着:“噢!我记住了。”
他们一起出了医院的大门。夏菊花轻声说道:“你能来,我很感激。”
男人说:“有什么好感激的?咱们还是夫妻,这不是应该的嘛!”
夏菊花说:“我手里攒了不到三万块钱。”
男人说:“噢,那你就攒着吧。”
夏菊花讪讪地说:“还不够彩礼的零头。”
男人咧着嘴乐了:“不着急,你慢慢地攒。”
夏菊花忿忿地说:“你是不相信我说的话?还是看我的热闹?”
男人说:“先吃饭,这些小事,以后再谈。”
夏菊花生气不再说话,蹙着眉,满腹心事的样子。
吃过饭,男人送夏菊花到了医院大门,问了一句:“我陪你去病房?”
夏菊花低着头地说:“不用,我习惯了一个人走路。”
男人神情落寞,他停下脚步道:“那好,我就回去吧!”他去停车处取摩托,夏菊花诧异地问:“不是说打车回去吗?”男人笑了笑:“还是骑车随意。”
夏菊花见说服不了他,无奈地说了声:“路上慢点”,看着男人一脚油门,摩托车轰的一声,隐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夏菊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他明天真的会来吗?”
夏菊花暗暗地叹口气,一个人在楼下转了一圈。秋天的傍晚,西风蕴了一些寒意,树叶盘旋着掉到地上,被过往的人踩踏得凌乱不堪。她觉得身上有点凉,便进了住院部大厅。她没选择电梯,而是慢腾腾从步梯上了六楼的病房。
黄昏时刻,虽然还有夕阳的余晖照着,病房里的光线已是渐渐暗淡了。夏菊花开了灯,二十九床的阿姨已经吃过了饭,儿媳妇正在收拾餐具,三十床的小夫妻没在,大概出去吃饭了吧?夏菊花跟阿姨的儿媳妇打了个招呼,阿姨的儿媳妇客气地说:“大姐,俺妈晚上不让我们在这里陪床,就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吧!”夏菊花说道:“哪里麻烦呀?一个病房待着,相互照顾一下都是应该的呀。阿姨真是好人呢。”
二十九床把儿媳妇送出病房,回来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跟夏菊花说:“闺女,你对象没回来呀?”
夏菊花说:“他回家拿着东西,明天再来。”
阿姨又说:“闺女,你别嫌我多说话呀!现在这屋里就咱们两个,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跟对象闹别扭了?”
夏菊花讪讪地说:“阿姨,您的心真细,这也看得出来。”
阿姨道:“闺女,我看这个小伙子对你还是不错的,你这一句话,人家从工地上急忙慌促地跑过来了,对你多么关心呀!你可要珍惜人家的情意呀!”
夏菊花不好意思地说:“阿姨,你看他吧,身上都是泥巴,黑不溜秋的,也不论个孬好。”
阿姨笑了:“闺女呀!干活的人有几个身上不是脏兮兮的?再说了,看人不能光看外表。咱们做女人的,能找个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男人,是一辈子的福气。你想找个帅气的,又想找个有钱的,还想找个对自己好的,这世上的好事哪能叫一个人全占了?”
夏菊花不由得笑了:“阿姨,您可真幽默啊!”
阿姨板正了脸色,若有所思地说:“闺女,你年轻,等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有了一些生活阅历,什么都看开了,有些事情后悔也晚了。我告诉你呀!人这一辈子啊!遇上个你爱的人容易,遇上个爱你的人不容易呀!能够跟你爱的人生活,是那个人的福气,如果能跟爱你的人生活,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夏菊花点点头,细细品味着阿姨的话。
三十床小夫妻回来了,阿姨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上床歇息了。
夏菊花也上了床,坐在床上想心事。进来一个小护士,给夏菊花一杯子药水:“这是清肠的药,喝了后再不要吃东西了啊!”
夏菊花接过药,闭着眼睛喝了下去。她看了一眼手机,十点整。
黎明时,夏菊花觉得肚子不舒服,紧忙起床上厕所。她有点懵,是吃坏肚子了吗?转念意识到是药物起作用了,今天真的要做手术了!她有点不安,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在乎着一个问题:“如果,以后不能生育了怎么办?”
夏菊花心里酸酸的,眼睛蒙了一层水雾。她镇定了一下,伸出手指擦擦眼角,穿过走廊,来到走廊尽头朝东的窗口。太阳还没升起,天边呈现一片灰白的颜色。马路上还亮着路灯,梧桐树摇曳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里洒了一地。
夏菊花倚着窗台,感受着孤独和无助。她多么渴望有一双坚实的臂膀,让自己靠一靠呀!她在黑暗里问自己的内心:那双臂膀,会是这个长相丑丑的丈夫吗?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她抬头看那黎明前的天空,天空披着厚重的纱雾,还有三两颗星子,像值了大夜的工友,疲惫地眨着眼睛。时间一点一点地走过,纱雾在一层一层变薄,天色越来越亮了。
夏菊花站了半天,稳定下来激动的情绪,慢慢走回病房。她抬头看看门口的牌子:十二室,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希望上天能眷顾我吧!她合上手掌,暗自祈祷着。
刚刚坐到床上,病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夏菊花抬眼看到了丈夫带着清晨的凉气进了房间,她张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男人黑黑的脸庞,仿佛不认识一般。
男人被看得不好意思,搓搓手,小声道:“发什么呆呀?又不是没见过,不就是换了身衣服嘛。”
夏菊花红了脸:“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冷不冷?”
男人把带来的物品一件件取出来,放进橱柜里。他把一个玻璃杯子递给夏菊花:“给我倒杯水,有点冷,喝口热水暖和暖和。”
夏菊花接过杯子,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问:“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男人淡淡地说:“你做了手术,不得有人陪床?我带些吃的用的。”
“你要住下呀?”夏菊花问。
男人笑了:“不住下怎么照顾你?”
夏菊花嗫懦道:“可是,可是……”
男人打断了她:“行了,就这样啦!我都请好假了。你只管好好养病就行了。”
夏菊花心头一热,眼睛湿湿的。她背过身,不好意思地摸摸眼角。她把杯子递给丈夫:“先喝口水暖和暖和吧,等会儿再收拾。”
男人道:“这就好了。”他关上橱柜门,走过来接了水杯放在手里捧着。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了话说,尴尬地沉默着。
二十九床的阿姨打了一个呵欠,伸伸胳膊道:“小伙子,一大早就来了?外头冷不冷?”
夏菊花两口子一齐转过身,跟阿姨打招呼:“哎呀,把您给吵醒了。”
阿姨说:“天大亮了,已经睡醒了。闺女,你看看,你的对象对你多好呀!你真是有福气!”
夏菊花看了丈夫一眼,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着。夏菊花说:“阿姨才是有福气的人呢!你看,俺妹妹对你多么孝顺,一天三顿给你送饭,都不重样。”
阿姨笑呵呵地说:“可不是嘛,我有这样的一个儿媳妇,真是有福气呢。”
正说着,张小杨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扫床的刷子,将房间整理了一番。她看着夏菊花两口子说:“大姐,是不是排便了?过一会儿我再给你送药。查完房,大哥去医生办公室签了文件啊!”
夏菊花两口子答应着,互相看着,脸色都添了几分凝重。夏菊花轻轻叹了口气。
阿姨劝解道:“闺女,不用担心,医生都说是小手术,你不用紧张啊!”
夏菊花说:“阿姨,我不紧张。”忽然扭了头,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男人不安地站起身,想安慰一下媳妇,伸出来手又缩回去。想了一下,又伸出手,坚定地揽住媳妇的肩膀。夏菊花忍了一下没忍住,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着扑进丈夫的怀里。
男人拍拍夏菊花的背,小声说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现在哭一会儿,等到做手术的时候,可不能哭哈!小护士笑话呢!”夏菊花停住哭,生气地擂了他的肩头一下。二十九床阿姨哈哈地笑出声音。
查过房后,二十九床阿姨便打包收拾东西,准备出院。她的儿子儿媳都来了,帮着她办理出院的手续。阿姨说:“闺女,我要出院了。你不用害怕,我是个比较大的手术,恢复得都这么快,你还年轻,身体又好,一定会恢复得又快又好。”
夏菊花感激地说:“谢谢阿姨,我不怕的。祝您健康幸福呀!”
张小杨过来给三十床挂吊瓶。她告诉夏菊花的丈夫:“大哥,你现在去医生办公室签文件去吧!过一会儿马主任有台手术呢。”
男人看看夏菊花:“那,我去签了啊!”
夏菊花给他整理一下衣服:“去吧!”
男人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夏菊花,见她正痴呆呆地看着自己,便笑了一下:“没事,签完我就回来。”夏菊花脸红了一下,朝着他摆摆手。
夏菊花心急火燎地等着男人签了字回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问:“医生跟你说什么了?会不会影响生育?”
男人拍拍她的手:“不会的,不会的,你就放心吧!以后只要你愿意,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一点都不影响啊!”
夏菊花羞红了脸,她抽回手,瞪了丈夫一眼:“瞎说什么呀!”
男人小眼睛亮亮的,笑得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他挽住媳妇企图逃离的手,得意地握在自己的大手里。
当夏菊花走进收拾手术室的一刹那,男人放开紧握她的手,夏菊花忽然觉得,原来也没有那么害怕。她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走到手术台前。
麻醉师过来轻轻地对她说:“等你睡醒了,我会拍拍你的肩膀,你睁开眼答应一下啊!”
夏菊花点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想:“如果没醒呢?”她没敢说出口。她知道,丈夫还在手术室外等候她的佳音。“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夏菊花想。
夏菊花躺在手术台上,侧脸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栋在建的高楼。高高的手脚架上,两个工人一起一俯地工作。他们都是从农村来的吧?夏菊花想,她的丈夫平常是不是也这样干活?她把眼神转向天空,那天空真蓝呀!几朵白云悠悠地飘在天上,衬着晶莹的蓝,就像要飘进梦里一般。倏忽,这一切都不见了,她沉进深深的黑暗里。
夏菊花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她觉得身体里塞满了异物,她想坐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胳膊却是沉重得难以挪动。她使劲把眼睛睁开,迎面碰上丈夫关切的眼神。夏菊花想问:“我还能生育吗?”张开嘴,舌头木木的,怎么都说不成话。她挣扎了一下,又沉沉睡去。
一阵阵的疼痛干扰了她的睡眠,她咬着牙,迷迷糊糊与这疼痛做着斗争。她感觉到有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从这双大手上传递出一股坚强的力量,给了她战胜疼痛的勇气。
夏菊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她使劲伸伸腿,动了一下脚趾,还是有点木木的感觉。她慢慢转了一下脑袋,看见丈夫趴在床边上睡着了。他的手还覆在自己的手上,他一定是太累了,黑黑的面孔上一片沉静。她多么想摸摸丈夫平静的脸庞,又怕惊了他沉沉的睡意。
夏菊花就着夜灯微弱的亮光,细细端详着丈夫,她发现,自己的男人也不是那么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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