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忘记稻花田里的那个“姑娘”,和他身边那个城里的男人。
(1)
“姑娘”是我抚养长大的。他住城市的爹娘把他送过来的时候才丁点儿大。他爹娘把她打扮得像个洋女娃儿。我们叫他姑娘,但他并不是个真姑娘。他跟着我,也只是因为没人要他。
“姑娘”也有个毛病——他喜欢套个纸箱在头上。纸箱有三个孔儿,看东西的,呼吸的,吃饭的。僻静的他不跟别的孩儿打闹。找不到人时,就去稻花田里找。花田大,但就那么一棵果树立在中央,“姑娘”窝在树下也不捣鼓啥,就靠着树干子发呆。金黄的稻花刚好遮住他的身子,却遮不住他的纸箱头。所以他把纸箱换成了棕色。
没人敢来招惹他也只因为是我养的。我不疼他,他也挺听话。
赶上他六岁生日那天,他对着稻花田许愿。
“叔,我想要一个新的纸箱”
“改明儿叔……让稻花田给你买昂”
结果第二天他就套上了新的纸箱。当他戴着新纸箱从花田跑回来时我还在准备午饭,他见着,便向我扑来。
“谢谢叔!”
“叔可没工夫送你东西。去谢你的花田去!”
“谢谢叔!”
“……”
臭小子……
(2)
他九岁那年,老阿哥的堂兄就过来了。
那天“姑娘”照旧去了稻花田,戴着他的纸箱子。回来时还带了个男人,从城里来的。那就是老阿哥的堂兄。
我让他待在客厅等老阿哥。“姑娘”却说要带他去趟花田。我没搭理他,回到客厅时两人早跑没影儿了。
直到黄昏老阿哥才回来把男人接走了。留下“姑娘”一个人待在花田待到了深夜。我去找他,就看见他坐在花田里,手中抱着他的纸箱子。他的背影在花田下若隐若现。
那时我第一次看见“姑娘”的模样——一个长得还算清秀的小子。走时我问他怎么把纸箱子摘下来了,他没回答。就这么走了一段路,他还不断问我
“叔,那个人明天还回来吗?”
我告诉他那是老阿哥的堂兄,住的离我们远。他固执,说多远都要去找那人。
“那要是人家不待见你咋办?”
“……”
“姑娘”沉默了。我知道他这是伤心了,
“得,改明儿叔带你去找他”
这小子,刚才还装出幅委屈样儿,转眼间又快活了。
第二天我带着“姑娘”去找那个堂兄。过去时就老阿哥一个人坐在摇椅上。问他那个堂兄去哪儿了,他却回答个“不知道”
我只好带着“姑娘”回家。他没吭声,扭头跑走了。我知道他是去了花田,也没理。
这次回来得早了些,相比昨天而言。姑娘回来时我还瞟见一旁,那个堂兄的背影逐渐远去。还没等我问,“姑娘”就先开了口。
“叔!那人就在田里!他在看花!”
我还清楚的记得,当我去花田找“姑娘”时,他就坐在树下,那个男人就在他旁边牵着他的手稻花也掩不住。我看见,他们的背影融在了秋风中。
(3)
那个堂兄在这儿留了有半年久,村里也就“姑娘”对他熟悉。稻花田里除了那个纸箱头的怪小孩之外还多了一个男人的背影。他陪“姑娘”在稻花田里,干什么我不知道,但“姑娘”乐着我也就不多操心。
七月底我从“姑娘”口中打听到那个堂兄要走了。
他第一次哭了。
老阿哥的堂兄走的那天,“姑娘”在车站坐了很久。我坐不住,牵着他走回村子。半夜,他一个人溜出来,又走回了花田。
(4)
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老阿哥的堂兄。有人说他是去大城市快活去了,也有人说他是在城市安定下来了。“姑娘”呢?他没再提起那个男人,也不信村里人的猜测。他摘了纸箱,让自己的相貌暴露在外。
单看相貌是无法确定姑娘怪癖的原因。他不愿说,我也就没问。
两年就这么过去了。在他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带着他来到花田许愿。
“叔……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外头”
“等你长大”
“那我想现在就长大可以不?”
“你问花田,看他同意不”
姑娘扭过头看向稻花田。恰好吹来一阵凉风,稻花田中的稻花被吹得晃了晃。一整片的稻花晃起来,看着像是在点头。但“姑娘”心里清楚。
“叔,我想要个气球”
“改明儿让稻花给你买去”
第二天姑娘拿到了气球,然后放跑了。气球越飞越高,消失在他的眼里。
(5)
姑娘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从他刚来村子的那会儿算起也有十六年了。他告诉我他想去外边,去大城市看看。我便从老阿哥手里顺了一张车票。
“听着,这是车票。明儿我带你去车站,你就跟着六子走,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
“知道了”
第二天六子带我和姑娘去了车站。车来得刚好。但在排队上车时,姑娘却回头看着我。
“叔……”
“叔什么叔!去那边混好了日子再回来叫我叔!”
语毕,姑娘转身上了车,头也没回。六子和我都看见他在抹眼睛。
“你还真把他养成了个姑娘”
六子开我玩笑。
半夜我醒来,在村里头瞎溜达。我路过那片有果树的稻花田,不自觉的往树下看,但树下偏偏没有人,只有几个熟透了的果子从树上落下,摔烂在了地上。
(6)
“姑娘”这么一走就走了好几年。我时不时还想着打个电话去问问,尽管我一直没打。
大概是“姑娘”走的第三年,六子突然跑来说阿丽(接应“姑娘”的人)来电话。我接过,那头传来阿丽的声音
“哥,你家那小子咋总嚷嚷着要找什么人”
找什么人?我哪知道。“姑娘”在外头过得怎样我也不清楚。
“不知道。你让他去找。让他自己去。”
(7)
又隔了几个月,眼看着“姑娘”走了快四年了。我还是决定打个电话给阿丽。在走去电话亭的路上,六子又一次拦住了我。
“哥,你过来”
他向我递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块崭新的石碑,两旁还放着燃尽的蜡烛和水果,纸钱的残片还散落在四周。
“这谁的?”
我问起六子。
“老阿哥他堂兄的。前几天刚走。”
“那小子呢?”
“他……”
还没等六子接过话,一阵电话铃就急促的打断了他。不是别人,正是阿丽打来的。
六子急匆匆地跑去接电话,说得很小声,但随后六子便把电话给了我。
“阿丽?”
“哥,你方便过来一趟不?”
“你家那小子……进医院了”
(8)
我和六子一路赶去城中,阿丽从车站将我们接到,随后开车把我们带往医院。
一路上,没人说话。
到医院时已经很晚了。我走进病房,“姑娘”正躺在白床上,脸色发白,浑身冰凉。
阿丽站在一旁不敢吭声。六子也只是看着。我蹲下,将手放在“姑娘”的额头,一阵凉意随即蔓延我的神经。
“昨天才见着的,就靠在墓碑旁,冻得直哆嗦。找到时已经没了知觉,昏到现在。”
阿丽说得很小声,但我能够听见。
那几天我和六子就待在阿丽家,轮流去照顾“姑娘”。直到他醒来。
“姑娘”醒来时刚好是我照顾着他。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叔……”
我没有责备他,没有问他。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消瘦。
“先吃点东西”
我打断他。阿丽这时刚好进来,带着护士给他换药。
几天后,“姑娘”就康复出院了。我和六子准备回村子,但我并不打算带他回去。
“你在这和阿丽过会好些。”
“姑娘”没说话。我们离开的那天他也没来送我们。我们就这样走了。
(9)
又过去不知多少个春秋,当我和阿丽再一次联系时,她告诉我“姑娘”在城里头的生活。
“那小子现在混得风生水起。他自己开始写作,画画,有了名气。”
阿丽讲得兴奋。
“但……”
她突然停住了。
“他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却死活不肯找。”
“让他自己决定”
我告诉阿丽。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张阿丽寄来的照片。是“姑娘”的生日派对。他就坐在中间,头上套着纸箱,看不见脸。我问阿丽他怎么戴个纸箱,阿丽说
“从他出院后就很少摘下这个纸箱了。”
(10)
他纸箱头的形象永远被定格在他灿烂的年华中,直到他三十五岁那年因一场大病而去世了。而他的遗产一部分给了阿丽,一部分留在我这。
我把那笔钱留在身边,从未动用过。
“姑娘”留给我的遗书我看了无数次。我记得他说希望自己能够埋葬在那个已故的堂兄旁边,他希望我能够用那笔钱过上好日子。
我从他的遗书中得知他曾经极度害怕被被人看见,所以习惯把纸箱套在头上。
但我从未忘记遗书的最后一行,用断了墨的钢笔写下的
“叔,我好想再去看一次稻花”
(11)
他这一生无婚无子。他的童年被打扮成一个姑娘。他早早地过上了艰苦的日子。我不能给予他什么,但他却从未憎恨过我。
我又回到了那片稻花田,秋风依旧。在那颗果树下,一个破旧的小纸箱还埋在泥土里。我捡起它朝着远方望去。
我仿佛又看到那个纸箱头的怪小孩和那个男人的背影,他们面向天际,在稻花中悄然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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