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广场前停下脚步时,清晨的鸽子成群地飞舞。她听见鸽子翅膀扑动时好听的声音。抬起眼,云是干净的棉白色。
她得在这等一会儿了,她约了人。
“时间还早呢?可也不差多少。”她盯着手表自说自话。然后她又随意地往前走走,移动到商场的橱窗前。窗内的布置是奶白色的,透着清新的风,仿佛要飞起来。她探身看着,有点入神。但她是不急的,这地方很显眼,她不担心约来的人找不见她。
过了一会儿。
她开始对着玻璃整理自己的头发。头发很长,一直快要垂到腰际。别人嫌这是累赘呢,偏她还爱得很。她把长发耐心地一点点理顺,挽起来,放下,再挽起来,她感到很有乐趣。她想着谁说过这个姿势很美。
后来她停手了。因为她的世界里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玻璃上多出一团影子,矮矮的,又灰蒙蒙的,看上去颇有些悲切的意思。她忙回过身,才见一个小孩子蹲在旁边,头低得深,仿佛要钻进地下去。
“这样瘦弱。”她生出怜悯之情,“穿得又破烂,脏兮兮的像乞丐了。”然而忍不住往前凑两步,看那孩子在做什么。
一滴,两滴……殷红的血滴正从小男孩的鼻孔中流出,落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润的血。她有些惊,浑身震了一震,慌忙退后,似乎那血会长大似的,已宛若一个要侵吞她的血泊了。
“原来是鼻子流血。”她自我安慰般得想。眼光落在自己的白色手袋上。那袋子还是新的,洁白的教人舍不得。出门前她打了个蝴蝶结挽在拉链上,于是显得妩媚娇柔了。现在她想,拉开那拉链,包里有干净的纸巾。或许她能拿出来,放到小男孩手上,再告诉他用凉水拍拍脑门——祖母教过她,可祖母已经过世几年了。然而她能做么?她犹疑着,开始猜测男孩的家庭。他如何出现在这里呢?父母都在哪?怎么鼻子流血就这样忍着的?他是被欺负得受伤了吗?还是说,他本来就有这种病,时时发作,才这样习惯?
也许,她想了有一会儿。因为男孩的血止住了,他站起来,朝远处正在施工中的大楼跑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于是她可以松口气了,没人看到她不肯伸出援手的这一幕,她不必懊恼,搂紧了自己的手袋,不自觉的笑了。
“没多久了。”她想。
广场上的人渐渐增多。一个打扮鲜亮的女推销员瞄上了独个等人的她,飞快向她走来。她转身想躲,却看见男孩留下的那团还未干的血迹,不由得猛地定住脚。
推销员已几步来到她跟前,热情洋溢地开口,“嗨,小姐,能打扰你几分钟吗?”
“我有事的。”她不想掩饰自己的不快,可自己的回答依旧那么苍白。
“就几分钟,小姐。我保证。”推销员立即在她身旁站下,开始了训练有素的侃侃而谈。
“您这样的肤色是很适合使用我们的产品的,尤其在……”她默然地听着,注意到推销员的红色高跟鞋踏到了男孩的血迹上,或许她该说,哦,住嘴吧,看看,你踩着别人的血!那推销员一定惊得不知所以呢。想到这,她笑了。
推销员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可能还有更多想说的,但她已彻底不在听了。她发现周围的人似乎都开始移动得很快,并且方向还是一致的,那一张张习惯了木然而又突然间显得紧张、好奇的脸色,让她感到惊奇,甚至有点兴奋的惶恐。
“一个老头,走过花坛时候突然跌倒了。然后就起不来。躺了又好一会儿。没人理啊,大家都去看热闹。”推销员看出她的好奇,干脆解释给她听。前方的人群呈虎狼之势聚合着,都气焰腾腾的,谁知却是都事不关己呢?
“怎么?没人打急救电话?”她很舒服地说,遥遥地置身事外让她感到安全,果然还是守在自己的世界安全。
“都怕惹上麻烦的。像小姐这样善良的可不多的。”推销员往那边望了望,又说,“人越聚越多了,可能情况严重了,不如小姐同我一块去看看热闹,我们产品的试用点就在旁边……”
“我还有事。”她气定神闲地打断,四个字吐得掷地有声。说罢低头看着自己黑颜色的擦得亮亮的小靴子,为自己的坚定感到骄傲。
推销员只有悻悻离开,再去寻找别的猎物了。她盯着人家略带愠怒的背影,蓦地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快乐,好像大获全胜,又好像别的什么。
“还不来。”她看着手表想。
人群的速度恢复如常,聚拢的人堆也散开了,大概是好戏结束了。她无处可望,只得又回来看自己投在玻璃上的影子,绰绰的,有些冷冷的美。“再等等。”她对自己说,她不愿催促别人,过多的抱怨和央求也让她尴尬,所以她唯有让自己冷静,鼓励自己的耐心。说来也怪,明明时间上没过多久,怎么她却感觉好像等了半个世纪那么长,整个人都累了。
她打量着自己的衣服。
今天她穿束腰的麻布长裙,颜色好,有淡淡的意境。刚穿起来的一刻,她觉得自己是白天鹅了,每走一步都能踏上云端。她舒展开身体,她为自己的妆饰而感到快乐。
一个男人向她走来。她从玻璃上的影看那男人,一概是世俗之人。还好她从不期待什么一见钟情,而那种喜欢跟女孩子搭讪的男人,她可见得多了。
“小姐一个人吗?”果然。
她不客气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我在那边看了好一会儿热闹,见你独自站在这儿,怪无聊的。”男人坦然地说,“我总想着我们似乎见过,在公交车上,或是在……”
“先生,我不是一个人,我搭了伴来的。”她借口说,不想听他的胡言乱语,“而且我确定,我从未见过你。”
“小姐等男朋友吗?那我们也可以聊聊。”男人笑了,原谅了她的冷淡,“我听人说,对漂亮女孩最好的恭维就是陌生异性的关注,是真的吗?”
哦,她真的受够了。“随便你说什么,”她乐于见证一个男人的失败,于是放硬了口气说道,“我认为我们没必要再交谈了,请您离我远一点。”
男人只有投降了。在她嘲讽似的注视中转身离开,慢慢走远。背上好像负了羞耻与愧疚,显得不那么挺直了。她打算不再去留心这个碰了钉子的人,心里只算计着同伴的迟到。她甚至有些要恼了,恼这段等待中的空白。她很累,并且无聊。她不再期待今天可能会拥有的快乐,她不知道这样的等待何时是个尽头。
然而,又一个人闯入她的视线了。说不上原因,她只盯着那人看。身材是高瘦的,头发有些灰白,由于距离的缘故,看不清他的脸。可她觉得他是慌张的,恐惧的,苍白的,步子一紧一慢,像是躲着谁。他向这边走来了。
她忍不住回身面对这个真实很扭曲的世界。看见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向她关注的对象走去,步子迈得很大,几乎虎虎生风。当他们二人几乎要撞在一起时,人潮开始没来由得涌动,使他们二人瞬间矮一截般得,陷入人群中了。她不罢休,着了魔似的踮起脚来张望,于是,她看见了。
即便是淹没在人群里,她依旧看得清晰。那黑色风衣的男人抽出一把尖刀刺进了灰白色头发男人的胸膛!受害者露出古怪而痛苦的表情,张大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浅色外套,他摇晃了几下,在人群中倒下去。
她要叫喊了!浑身紧绷着最后一点力气。杀人案!人潮中的杀人案!难道说这来去匆匆深陷其中的人们没有丝毫察觉,而置身事外的她却成了孤零零的唯一的目击者!
在她犹豫的一刻,凶手挤出人群,看见了她。
“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告诫自己,飞快地把目光投向别处。可她知道她的表情已经出卖了自己。她怎么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呢?凶手知道她洞悉一切,她的生存成为了他的威胁。
那人一步步向她移动,眼神发寒地盯着她。“你跑不掉的。”她听见他的眼睛说。
“不,求你了,别过来。”她叫自己冷静,可是没用,她已经在心里带着哭腔乞求了。她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戏,她不过是事不关己的观众,不需要参与其中的。可现在怎么办呢?她向谁求救?
凶手离得越来越近。她几乎听到了自己和他的心跳声,一齐的,重叠着碰撞,震得她发抖。他要抓住她,她知道,他会杀了她。
跑吧?跑!
她顺从了自己的恐惧,惊声尖叫着向广场外跑,这举动的惊起了一群安闲的白鸽。她不敢回头看,不敢放慢速度,只有拼命地向前,向前,长发迎风飞舞,步子一步比一步艰难,她流着泪,觉得自己像是只可怜的乌鸦。
有人大踏步的跟上来。
不!要被追上了!她怕得喘不过气来。只要她能从这个凶手手里逃脱,她愿意做任何事!她愿意帮助那个可怜的流鼻血的小男孩,她愿意跟热情的推销员聊天,她愿意救助那个病倒的老人,还有那个搭讪的男人!对,她想告诉她,她想起来了,他们确实见过,在公交车上,他让位子给她,她相信他是好人了,现在她希望他能出现,带她走,带她去任何地方都行——只要她能逃!天呐,跑快点,再跑快点!她不想死!她只是想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
“叭”,靴子的跟折断了。她痛苦地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完了。”她绝望地想。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抬起头,却看见女伴微笑的脸,“一直堵车,我只好走过来,发生什么了?你这样跑?”
她拉着女伴的手站起来,边擦眼泪边四下张望,不见了凶手的身影。可那股凉意还在,她总听见那暗暗地威胁,“你跑不掉的。”越来越清晰了!
“到底怎么了,你?”女伴焦急地问她。
“我。家里有事……得马上回去……鞋跟跑断了……你送我搭计程车……不好意思……我们下次再约。”她语无伦次地说着。
女伴理解地笑了,替她招了车,扶她坐上去,又替她关好车门。
“真不巧,”女伴说,“说好了不见不散,我迟到了,好容易见了,偏又就散了。”
她只好笑笑,说是啊,只好下次再约吧……下次,也不见不散。
女伴点头,替她向司机说了地址,便和她挥手再见了。
她缩在车里,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车子平稳地运行,上午的阳光斜射入窗子,是暖的。她确信她安全了。为了以后的安全,她开始盘算着剪掉长发了。
“师傅,找一个最近的理发店。”她直起身说。
司机转过脸来。
完了!是那个凶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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