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表姐是个很命苦的人,这种苦从她的婚姻开始,却没从婚姻结束中解脱。
一、
表姐结婚比较早,22岁,因为是农村人,大家普遍比较早婚。在农村,如果你到了一定到年龄还没有结婚是要被村里人说闲话到,哪怕你上了大学,毕业后不抓紧找个男朋友结婚好像也是一种过错。表姐上到初中就辍学回家了,倒不是不想念书,也不是父母不愿意供她上学,而是因为表妹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肾病综合征,这种病在那个时候连听说过的人都很少。当时舅舅和舅妈带着小表妹去了省城最大的中日联谊医院,老大夫对着我舅舅舅妈说除非换肾,不然活不过一年。我舅舅舅妈痛哭一场后决定还是要给表妹治病的,虽然真的没有办法筹到那么多钱换肾,但既然西医只能这样了,那就换中医试试吧。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到处打听好的中医大夫。后来竟真遇到了一位医术高超的张姓老大夫,当时吃了老大夫开的两剂药,表妹化验单上的四个加号就减到了两个,这让全家都看到了希望。虽然期间加号总是反反复复,但表妹吃了快两年的中药终于被宣布没有加号,已经康复了。而邻居们都说能治好病全是因为表妹命好,因为除了换肾还没听说有人治好过这样的病症。
那时候舅舅舅妈带表妹到处求医,家里就表姐一个人,自己做饭自己上学,自己照顾自己,后来表姐看家里负担太重就放弃了学业。
表姐皮肤敏感,人也比较胖,干不了地里的活,也曾出去打工,但是却离不开家,总是想家想得直掉眼泪。没办法后来就一直帮家里养牛,直到出嫁。
因为干不了农村活,表姐是在媒人的介绍下嫁给了我的前表姐夫,小镇上的陈先生——陈先生是个钢厂工人,隔了一年,就生了我的外甥小辛。
二、
在这里我有必要介绍下陈先生,陈先生父亲在他出生一个月时就故去了,他和遗腹子没什么区别。当时陈先生的父亲也是钢厂的工人,他故去后,陈先生的母亲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那个时候,钢厂效益很好,不但有自己的员工宿舍,还有自己的子弟学校。陈先生一直和他的妈妈生活在宿舍中,然后读的子弟学校,专科毕业后也进入了钢厂做技术员。后来他的母亲就提前退休了。
陈先生的母亲也不是一般人,她退休后就迫不及待的离开儿子,找自己的姐妹兄弟去生活了,从来不关心儿子吃饱穿暖的问题。及至后来有了小辛这个大孙子,也从来没改变过。勉强在家里呆到了表姐出月子,就又投奔自己的乐活日子去了。关键是,老人家对家里的财政大权抓得特别严,表姐结婚时收的礼金她带走了,孙子满月的礼金也要带走,但还礼什么的她就不管了。甚至家里有晾晒的菜也得带走,还大老远的从小镇带鸡蛋,腌菜什么的。表姐当时不能上班,只有陈先生的工资,陈先生自己还要抽烟,应酬,可想两个人怎样的艰难,甚至孕期也没有特别吃什么补品,也幸亏,表姐从小身体就好。
所以后来,小辛能去幼儿园了,表姐就想出去找工作了。但一个总是要接送孩子的母亲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尤其她们当时还住在镇上,没搬到市内来,工作机遇真是太少了。不得已,表姐就去托人学了怎样腌制串料,自己推着小车去卖炸串。因为料好,串大,东西给的足,一时生意倒做得很红火。但也特别的累,因为所有的工作只能她一个人完成,早起送完孩子就开始洗菜串串,下午出车,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没什么人了才回来。陈先生除了上班,就是电脑游戏,经常玩到凌晨一两点才睡,除了上交大部分工资,家里什么都不管。而那位陈太太更指不上,即使在家,也是这家一趟那家一趟的闲不住。
磕磕绊绊的,表姐做了两年,期间的辛苦无法言说。后来全家搬到了市内,孩子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虽然一家人都住在了一起,接送的大任依然是表姐的。因为太辛苦,主要是心累,表姐就决定不再做炸串了,找了份离家近离学校也近的箱包店上班。表姐本来不是个善于交流的人,但为了孩子她努力的让自己适应,结果卖的却很好,她的老板一直很放心把店交给她。
还有一点要说的是,当初表姐要搬家的时候她和陈先生才知道,那位陈太太早些年,在楼还是白菜价的时候就买了一套房子,旧楼,六十多平,当时就花了五万块,说是自己那些姐妹帮筹的钱,这件事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后来房价上来后,她也没和两人商量,就把房子卖了,买了小辛姨奶奶家住的小区的一套二手房,二楼,格局一般,有些暗。然后自己找人算好了搬家的日子,通知了自己的儿子媳妇。
陈太太一个单身女人能攒下一套房也算不易,但她的做法有时候真让人不太理解,房产证上一直是她的名字,她甚至没想过过户给她的儿子,即使后来政策出台,更名费要涨价了,依然我行我素。而陈先生更是,陈太太做任何决定,都会服从。其实也可以,当婆婆的怕儿子媳妇离婚,房子还得分,她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将来都是自己孙子的。但是她遇到任何事首先想到的要商量的人永远是自己的姐妹,而不是自己的儿子媳妇,真的挺不让人理解的。
再次搬家后的那段时间,我曾帮着接送过小辛一段时间,当时就忍不住劝表姐离婚算了。她们家,不论我表姐上班多累,接孩子上课在辅导班多晚回来,早饭肯定是我表姐起来做,不然没有吃的。陈先生特别的邋遢,电脑桌方圆一米内除了烟灰烟头就是小零件,小工具,关键是每次表姐给他收拾后他总说自己找不到东西,发脾气,后来表姐连他的电脑桌都不给他收拾。陈太太也是,总是喜欢往家里收拾些没用的旧东西,这也放那也放,当然你说没用她也不会扔的。家里储物空间就那么大,后来就渐渐的堆到了客厅里。关键是,无论什么时候,地永远是我表姐擦,碗永远要等她回来洗,哪怕她出去两天,回来也会看见碗池里堆满了碗碟,更别说衣服床单了。等于我表姐伺候家里三个祖宗,孩子就算了,但她奶奶连孩子都懒得管的态度真让人受不了。
但这些,并不是表姐和陈先生离婚的主要原因,毕竟还有孩子,哪怕为了孩子她都可以忍耐,大不了她也不收拾呗。她是个传统女性,从没想过要离婚。真的是攒够了失望,然后绝望才离婚的。
三、
有时候,婚姻这种煎熬,就看谁先熬不住。小辛十二岁那年,他父母最终还是离婚了。是表姐提出来的,但却是被他的父亲——陈先生逼到不得不说这句话的。
当初她们搬家时,陈先生也应聘到了市里一家大的钢厂上班,他的技术确实还可以,他当时在新厂由于技术过硬,已经被提了班长,工资也涨了一截,最重要的是,不用再倒班,还有休息日了。但是后来因为工作安排的原因,和组长抱怨总是加班,最后还吵了一架,又做回普通工人了。这件事上,他从未考虑过家里的经济问题,更不曾想着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身体什么的更不在考虑之内。
因为总是要给机器检修,所以普通技工都是三班倒的工时,又因为厂址太远,班车从市区出发要一个多小时,所以早班就得六点多就出发。这还好,至少晚上能早睡,最怕的是他上夜班和零点班,由于总是要补觉,家里剩下的三个人连说话都得悄悄的,他如果睡不着就会找茬修理小辛一顿或者和表姐吵架,而到他休息时一玩大半宿却从不自觉。而且,他总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吵架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能过就离婚”这样伤人的话。我表姐由于工作的原因,渐渐地也开始学着化妆,带首饰,他居然说“打扮那样给谁看?是不是不想好好过了?”一次次的言刀语剑,后来发展到,只要他在家,表姐就睡不着觉的地步。
所以在陈先生又一次说“不能过就离婚时”,表姐说,“好啊,明天就去办手续吧”。表姐一夜没睡,早起就拉着陈先生去了民政。当时陈太太听说她们要离婚后,居然很淡定的对陈先生说,“啊,那你换件衣服,回来再去剪个头发”。一个当母亲的这种时候从来没想过拦着劝和一下,也是让人醉了。所以后来听说陈太太找人来看风水,又从新布局了表姐曾住过的卧室,说是他儿子还得结婚时,我就一点都不感到惊奇了。在表姐离婚两年后,听说陈先生已经因为钢厂改革被裁员了,我甚至觉得这就是报应不爽。
离婚时表姐除了孩子什么都没要,只带走了几件衣服。我们都说她傻,以后还要生活,怎么也得带点钱走啊。她却说再也不想和他们家扯上任何的关系,哪怕是一件东西。有时候,特别能忍让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也是最能坚持执行的。
四、
表姐在箱包店上班的时候,有一天,店里来了一对母女,那个年轻的女儿还抱着个三岁的孩子。都是南方人,一交流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女儿生了个孩子却是自闭症,老公跑到东北来工作,后来就不要她们了,她是带着孩子来找丈夫的。千里迢迢,孩子还那么小,生活还没有什么来源。
表姐回家后郁闷了好久。那时候她还会庆幸,不管怎么样,孩子有个完整的家,不管怎么样,他一天天在进步,虽然还不会和别的孩子玩,交流时还只顾自己说自己的,但很健康,学习也还跟得上。也算可以知足了。
是的,表姐的不幸除了婚姻还有一点就在这里。如果你曾看过《海洋天堂》你就会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类孩子被称作“自闭症儿童”,小辛很不幸大就是这一类孩子。他虽然没有电影里的大福严重,只是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差几岁(现在医院都可以专业测算了),不会和人相处,还有一些性格上的缺陷,但这些缺陷伴随他这么多年,几乎从来没有改善过。
小辛开口说话很晚,三岁多上幼儿园的时候还只会简单的喊爸爸妈妈,因为也有孩子四五岁才开口说话大,所以当时谁都没有往这个病症上想。后来是小辛在幼儿园因为不和一个小孩玩,那个小孩就咬了小辛的脸,咬的很重,血淋淋的,去医院养了很多天才好 。这件事触动了表姐,表姐带孩子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这样的病症。
然后就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康复训练之路。那两年表姐租了间小房子,一个人带着孩子天天往返于培训学校和出租屋。培训学校有很多类似的孩子,大的有十几岁,小的还有两岁多的。重症的甚至手脚不协调,但多数孩子都是特别的好动,永远闲不住的样子。就好像不去产院看不到那么多的孕妇一样,不来到这样的学校你也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还有这么多的障碍儿童。学校的训练都是一对一强制训练,其中的发声训练都是老师用手掰着孩子的口型完成的,往往是孩子在里面哭,家长在外面难受。最初可能还会跟着哭,但在这样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日复一日中,眼泪似乎也少了。
因为病症较轻,小辛很快就可以流利的说话了,后来做了一些其他的训练,小辛就被许可回家了,因为这所学校的水准就在这里了。后来有人推荐表姐去了青岛一所更加专业的康复训练学校,做了专业的检测,当时检测出小辛的心智只有15个月,而那时他已经4岁半了。因为学校需要排号入学,表姐就带小辛先回了家里。后来就没有再去过了。
小辛上学后特别渴望和别人玩,却不知道怎么去玩。别的小朋友很早就会玩的游戏他却怎么也不会,别人玩他就在后面跟着跑。他不喜欢劳动,因为怕脏;他也讨厌体育和音乐,因为不会跑,一跑就吐,还五音不全。他似乎总是在笑着,回答问题的时候,老师批评的时候(这个确实不太好),他都是在笑,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笑。但是他很喜欢看书,而且很能集中注意力,所以成绩一直不错。
苦和累表姐都不怕,却怕上班时接到小辛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孩子话太多了,和同学打架了,抢别人东西了,欺负女同学了(主要是不知道怎么和人家交流),不劳动了,不吃学校食堂的饭了……表姐既无法和小辛讲通那些普世道理,让他知道应该怎样去做,也不敢和老师说小辛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她怕最后孩子连个上学的地方都没有。
而那两年中,陈先生很少现身,陈太太更是忙得没有踪影。
五、
从小辛一直不说话到确诊,到去康复学校训练,再到去青岛专业的学校检查、排号等待入校,到勉强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上学,表姐走的很辛苦。她不知道那些普世之道小辛什么时候能够理解明白,不知道他将来能走多远,她只能倾尽自己的所有去爱他。曾经表姐以为自己的忍让能让孩子有个完满的家庭,想让他本来就不太完满的人生多一些完美,所以面对陈先生和陈太太的所作所为做了太多的让步,但她后来发现,与其让孩子受这些不好的影响,不如活得简单点。
有时候,我会想,表姐离婚是不是有这个孩子的关系,陈先生为什么总是说要离婚的话,陈太太为什么从未将表姐当家里人,甚至小辛那年终于等到青岛学校的名额,但出发前,陈先生带孩子又去了一趟医院,回来说检查结果显示小辛一切正常了,于是排了半年的号就这样放弃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这么多年了看到孩子依然无法和同学们正常相处,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真相了。毕竟每年的费用真的不少,最重要的是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康复,能不能康复。
太多的疑问了。我甚至怀疑,自闭症的概率并不高,一般都是有遗传因素在里面,怎么就这样巧,表姐遇到了?这些也许此生都不会找到答案了。但,谁在乎呢?从此后和表姐有关的只有这个孩子。
离婚后表姐借了一笔钱,租了一套房子,又重新做起了炸串的生意。小辛今年已经14岁了,他的身高像竹子似的,飞快的窜了起来,有着青春期特有的消瘦。他马上要上中学了,以后还要读高中,读大学,今后的每一天都更需要钱。而现在,表姐一个人带着孩子,所有的事情依然都是自己做,她反而没有那种疲惫感了,也许曾经总是对那家人怀有期望,所以当期望只能是期望的时候,她才会觉得特别的疲惫,因为心累。
而小辛似乎总是缺乏一种安全感,他总是在追问,我表姐一对他严厉,他就会黏上来一遍遍的问,妈妈,你不喜欢我了吗?妈妈,你喜不喜欢我?妈妈,我最喜欢你了。他的世界也许过于单纯,但这样的存粹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恩赐。
上学后有段时期小辛经常会说,我是天才。问他怎么个天才法他也说不出来,就是重复这句话。他开始学绘画的时候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但却总是画得很快,而且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的限制,看起来很随性。第一次写作文的时候,虽然不符合老师的要求,但写的很长,咬文嚼字的,弄得老师问他妈妈,是谁帮他写的作文。
表姐经常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又很无奈。后来我知道有个医学名词叫阿斯伯格综合征,这种病还有一个名字叫“天才病”。我对我表姐说,人无完人,天才也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其他方面的缺失。也许,小辛就在某个领域有特别的才干,将来会在这一领域有非凡的成就。谁知道呢?我只祝福他就够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