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老段,她不姓段,段是她婆家的姓。按照老家的规矩,一个闺女出嫁了,成了人家的媳妇,特别是生了孩子之后,经历了人生逃不过的磨难,就要被尊为这种称呼了。婆家姓王,就称为老王,婆家姓段,就称老段。奇怪的是,只有娘家那边的人才这样称呼她,大概是对婆家的尊重,知道生儿育女的媳妇的不易,才这样叫的。
迂老段她是我姥娘家义学庄上的闺女,也不年轻了吧,小时候她看上去就和我大娘差不多,应该四五十的样子。黑。有一回白天我在坑边上玩,表哥说迂老段来了,转身就跑,我人小胆大,站在看她,看着她从坑底的小路上走过去了。
我三舅喜欢大惊小怪的,赶紧的跑出来把我拉回到门里去,我觉得干嘛这么怕,她又没过来打人。可大人们总是要小孩不要靠近她,免得被她吓到了。
姥娘家后坑对面的林子里,是迂老段她娘的墓子。黑夜里,大人们说着说着话,会突然停下来,说迂老段又去哭她的娘了,一下子满屋里寂静下来,小孩子们不由得竖起耳朵,可怎么也听不到什么哭声。想到外面去看看,大人们又吓唬,说黑界里(黑天)更吓人,千万不要去看。
于是乎迂老段就变成了鬼的样子,黑界里是鬼,白界里(白天)是人,于是乎我黑界里想到她就浑身发麻,白界里看到她就越发地奇怪。她是怎么在黑界里变成鬼的模样的。
后来迂老段她死了。自己上吊死的。我的娘只给我爹说她死了,我爹说是嘛,怎么死的。人醒了,就活不下去了。我听得稀里糊涂的,问他们,他们就嫌我烦不让我问了。
所以这一直是个谜。偏偏又记性好,小时候的事都没忘,又好奇心太重,四十好几了还和小时候一样爱打听,终于有一次问了我的娘,这迂老段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我的娘她不想说。半天她才说迂老段她真可怜。她原来不是疯的,也不算真疯,就是一阵阵地犯糊涂--用山东土话说就是迂魔了。61年她男人被错打成坏分子,她就那时候犯的病。
前几年是大跃进,然后是大饥荒。饿死了无数的老百姓,毛主席心疼。追究责任下来了。不知道开了什么会,迂老段的男人是个青年学生刚毕业当了干部,说来说去,最后只剩他确定是发动了刮五风,刮得百姓受苦没了粮食,饿死了人。就追究了主要责任打成了坏分子,发去了济宁城南微山县的劳改营。
进了劳改营一连年把没有音信,迂老段她心里就越来越不安。小脚走不了路又不能去看看,在家里也不知道男人的好歹,就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白面烙了二十个单饼,叫她娘家的爹来,交代了又交代,让他去找城南微山湖边上的劳改队,到那里把这二十张单饼送给她那苦命的夫君,要知道这饥荒年饿死人是常有的事。
谁知道她那混蛋的爹,一路上吃着这救命传情的白单饼,一路走到薛城她的妹妹家,混了一个多月才回来。自然她男人的死活这事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老段她一下子闷住了心口,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的亲爹就这样,想骂她没法骂,想哭却没哭出来。她那糊涂的爹一看不妙开溜了,老段就这样一口气没出来就疯了,邻居们怎么拉都拉不住,她脱干净自己的衣服就往外跑,叫她爹把她也卖了去。
就这样光着身子追到了她娘家门上,一路上吓哭了不知道多少小孩。她爹这个老绝户根本不敢回家里,一路发疯跑到了娘的林上哭到了黑,又从黑哭到了天亮。直到有点清醒了,被大娘婶子们穿上衣服领回了屋。
那以后,每过个把月,她就要犯上一次病,又要光着身子来哭她的娘。她那混蛋的爹躲到了老二家,再也不敢回杨家庄。
就这样过了八九年,她那男人没在劳改队里饿死,可又回来了。看到被岳父搞得家破人疯,懊恼无助没人说,晚上踩着板凳上了吊,吓哭了起来尿尿的孩子,真是命大没死成,被邻居们七手八脚救活了。人虽是活了过来,可喉咙被勒坏了说不了话了,苦了家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娃。
哑巴男人也是男人。不能说话了还能干活,媳妇疯了他也没法怨外人。家里的地,还是要耕,家里的娃娃还要养活,家里的疯媳妇还要治病。一个男人的用处也就在这里,顶不住命这一家子就过下不去了。
没过一年家里就好了,有了吃穿用度,孩子们的脸上也水灵了,媳妇的疯也好了很多。就是发病也不会闹到大街上来。
男人有文化,话说不成了,还能不断地写信去组织,申述当时受的冤曲。同是干部都参加运动,凭什么是他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受了刑罚。政府还是清明,到80年还是落实了他的政策,办了个离休的待遇算是对得起了他。
一天晚上,月光皎皎,疯媳妇好好地坐在地上编着席,白白的苇簚子泛着白白的光。只见她突然停了手,直起脖子来就解衣裳扣子,一下子就衣裳脱了半截,只听她儿一声喊,娘你咋的了。迂老段她就停下了手,半晌不言语,突然哭起来捂着脸跑进了屋。
第二天,一大早天没亮,邻居们听到了孩子们隐隐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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