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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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昨天就和媳妇王晶商量好了，明天星期六去乡下看望父母。老万问王晶买点啥好呢。王晶说，只要老人能开心，买啥都行。老万打电话问父亲，家里有什么需要的吗。父亲说，没啥需要的，只要你们能回来就好。存下的粮食足够三年吃了；蔬菜自家地里有；家里养了鸡，吃肉吃蛋都不用掏钱；三只大羯羊，秋后上膘了你们姊妹仨一人一只……

听了父亲的话，老万心里暖融融的。父母亲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守着那九亩地的责任田不愿意放手。总说现在田间耕作都是机械化，种地不用人出力，侍弄那几亩地权当是锻炼身体了。他们不但解决了自己的生活问题，还时常对子女们给予接济。多年来这样付出，从来没有索取过什么。要是谁给他们花钱买礼物，必定会招致一番训斥，说尽花冤枉钱不懂得过日子。

老万感慨地说，最让人怕的就是这种无欲无求的人，你好歹给我提出一点要求也好啊。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让你空有一片孝心却无法表达。媳妇对老万的说法也很赞同，三十年的共同生活对此她深有体会。

“快八十岁的人了，从来不让我们操心，像这样的老人真是少见……”两人开车走着，交谈着。

“说实话，也多亏了老爹老妈，要不是有他们帮衬，下岗后的那段艰难的日子真不知怎么挺过去。”

“谁说不是呢！想想那时候……”王晶话说了一半，手机响了。

“肯定是你哥。”王晶手机还没有掏出来，老万就猜到了是谁的来电。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父母家今天去不成了。

王晶看了一眼手机，又看看老万：“真让你说准了。”“哥，打电话啥事？”她开的是免提。

“你们能不能回来一下？”哥哥王义说话向来是开门见山。

“回去？我们正在去孩子爷爷奶奶家的路上。”

“哦……”王义“哦”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道，“那、那你们去吧。”

“有事就说……”王晶话没说完，她哥已经挂断了电话。

“肯定是有事，你再打过去。”老万说着话，把车靠在路边停下。

“别管他，我们继续走。”王晶的眼睛没有离开手机屏幕，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你哥打电话十有八九是有事要说，不信你回过去看看。”对自己大舅哥老万还是了解的，他也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

“嘟、嘟、嘟……”老万媳妇又开了免提。王义的手机没有彩铃，只有单调的嘟嘟声。

屏幕上开始了通话计时。十秒钟过去了，王义接通电话，却默不作声。

“刚才怎么断线了。哥，打电话有事吗？”还是王晶打破了沉默。

“肯定有事啊，没事我打电话闲得慌？”王义说话从来不经过思量，哪管得了别人的感受。

“兄弟姊妹间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有事就说，跟谁置气呢？”对于自己的哥哥王晶也实在无奈，这个人一直把自己放在父亲的位置上，好像欠他的总也还不完。而且他打电话向来没有过轻松的语气，大多是沉重的话题。

“除了妈，我还能跟谁置气？”王义果然还是老一套，“她说不出有哪里不舒服，就是不想吃饭，都已经三天，我看这情况怕是快不行了……”

“吃不下饭三天了？”王晶的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层雾水，颤抖着声音问道，“医院怎么说？”

“我忙着种玉米呢，哪有时间送她去医院。你如果有空就回来一趟。”

“行、行、行，我这就回去。”王晶嘴里答应着，赶紧挂断了电话。

“上星期不都好好的吗，咋就突然不行了呢？”老万趴在方向盘上，若有所思地说道。

“越是身体好的人往往走的很突然，我妈她……”王晶说着说着竟然泣不成声了。

老万没再说什么，调转车头返回。父母家和大舅哥家正好是反方向。中途给父亲打电话说了情况。父亲说，那你就赶紧去吧，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老万刚结束和父亲的通话，王晶的手机又响了。电话接通的瞬间，大舅哥洪亮的声音立马传了过来：“你们这就打算回来？”

“都这样了，我能不回去吗！妈这情况你咋不早告诉我……”王晶抽泣着，埋怨道。

“有啥可紧张的？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想不通这一点！”在他看来妹妹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度了。顿了顿，又道：“来的时候买上点吃的，家里啥都没有。”

“需要点啥呢？”王晶问道。虽然车上有给公公婆婆准备的东西，但是不一定是哥哥所需要的。

“你自己看着办吧，主要是考虑你们来了没啥东西吃。牛肉、猪肘子、猪肝、鸡胗和猪头肉之类的各样来一些。家里有鸡，就是喂养的时间太长，怕是炖熟需要很长时间，不行你就买一只现成的卤鸡回来……”

“妈都病成那样了，哪有心情吃东西……”王晶一听哥哥需要的东西可以摆一桌席了，脱口而出道。

“妈病了，我们就不活人了？这段时间成天价忙，累得我走路都打摆子呢。妈病的这几天我连顿可口饭都吃不上……”大舅哥越说越委屈，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老万知道大舅哥说的是实话。这些年来丈母娘不但干农活，而且还要负责家里锅灶上的事。年逾六旬的大舅哥两口子别说是做饭了，洗锅刷碗的事儿从来也不干。丈母娘在老万家呆的时间没有超过两天。好像老人家一出门就把家里的锅给背走了，大舅哥一天几个电话催着让回去，说妈不在家他吃不上饭。

老万和媳妇一个月至少要回去一趟，除了营养品之外老人的衣帽鞋袜都有他们负责。一旦听说妹子妹夫要回去，王义总是吩咐让他们买这买那，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这哥哥啊，连八十岁的老人都不如。他要是有半点自强不息的精神就好了……”王晶苦笑着摇头叹息。

“在我看来，都是老妈给惯出来的毛病。你哥都是有外孙的人了，还把他当孩子宠着。他依靠别人习惯了，总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这些年我们对他也太大方了，他也是蹬鼻子上脸。”对大舅哥的所作所为老万很有意见，但是又不好说啥，只是在媳妇面前发发牢骚而已。

“我爹他们老弟兄三个就我哥一个儿子，都说是三亩地一棵苗，从小把他当宝贝呢。他根本就没有吃过苦，我觉得他比我们女人还娇气。我嫂子又是她家唯一的女孩子，也是从小娇生惯养，出嫁前是两手不沾阳春水的主。他俩最大的特点就是懒和馋。可是我这做妹妹的又能如何？”王晶对哥嫂有她的看法，但是又无可奈何。

老万两口子买完东西正在排队结账，大舅哥又打来了电话，让他们再买两箱啤酒。他说要德国黑啤，罐装的那种。

老万这下真的不高兴了。他说王晶，你哥还要不要脸？你问问他还需不需要擦勾子的卫生纸。王晶苦笑着说，你都花了那么多钱，还在意两箱啤酒吗。一头牛都能给人，偏偏就舍不得那根牛尾巴？老万嘴里说着我就服了，又啃哧啃哧搬了两箱啤酒……

看到妹子妹夫大包小包提着东西进了门，王义两口子乐得眉开眼笑。一遍遍说，都是自家人，你们也太讲究了，每次都带东西来。

老万两口子顾不上扯闲篇，赶忙去了老太太的房间，他们想看看才一个星期没有见面的老人咋就突然间生命垂危了。

院落一角，一间逼仄的房间里，躺在炕上的老太太看到女儿女婿，灰暗的眼中立马有了光。女儿拉住她手的那一刻，泪水顺着鱼尾纹的沟沟壑壑簌簌而下。

“哭啥呢？有啥可哭的！让外人看到还以为我虐待你了。”王义一看老妈这样子，不满地呵斥道。

“哥，你这话啥意思？谁是外人、在你的心目中难道说我们就是外人？”王晶对哥哥说的话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不依不饶地反问道。

“少说点吧，咱哥就是随口一说，你咋就当真了。”眼看着这样下去，兄妹之间会发生一场恶战。老万首先制止住了王晶，接着对大舅哥说道：“哥，我看咱妈没啥大问题。以我的意见先送医院，好歹总得把病因查清楚。”

王义本来也是有口无心的一句话，想不到引起了妹妹这么大反响。欲开口反驳，听了老万的话，两手一摊为难地说道：“我其实早有这个想法。可是，你也知道，小麦刚出苗，玉米还没有下种……”

“你忙我们可以理解，为啥不给我打电话？觉得我不顶用，那也应该告诉二妹，你给二妹打电话没有？”王晶一看哥哥在找托词，刚压下去的火苗“蹭”一下又窜了出来。

“嗨，还是人家城里人好啊！管它刮风还是天上下刀子，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哪像我们这种苦命人……”王义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媳妇金花又斜插了一杠子。这也是个嘴不饶人的货色，偏偏走路又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嗓子，把站在前面的老万吓了一跳。

听着妻嫂子明显带着讽刺意味的话语，老万懒得理她。但是又怕王晶回怼过去，一来二去不好收场，只好开了句玩笑：“嫂子，你说话把嗓子撮住点好吗，房顶快被掀翻了。”

老万这么一说，妻嫂子哈哈笑了两声：“我也没办法，爹生娘养的就这个大嗓门。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自己，咋就发不出那种嗲声嗲气的声音呢！”

“说正经事呢，没话说就出去！”王义剜了媳妇一眼，低声喝道。

“看你眼睛瞪得牛卵子一样，吓唬谁呢！”妻嫂子一副毫不示弱的样子，说完又“嘻嘻”笑了两声，道，“我是问问吃啥饭呢，这都过了饭点……”

“饭就不吃了，先把咱妈送医院再说。”老万没有再征求大舅哥的意见，转头对王晶说，“赶紧给妈穿衣服。”

王晶动手给她妈穿衣服，嫂子也过来帮忙了。嫂子手里动作着，嘴里也没闲着，嘟嘟囔囔地说“再紧急的事情也要吃饭啊，一会儿功夫能耽误多大的事……”

王晶没有接嫂子的话茬，把自己的情绪毫无保留地写在了脸上。她最反对嫂子这种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态度。心说，你们不是说忙得很吗？我看根本就是没有把老人放在心上。不送医院就是怕花钱。妈每年的高龄补贴和低保补助哪里去了？我们平时给的还少吗……

老万把丈母娘背出门，放到副驾驶位置和大舅哥两口子打过招呼就上路了。一个小时后到了城里，老万说直接去医院吧。这时候老太太发话了，她说想到女婿家去，想喝点稀饭。王晶说，我哥说你吃不下东西三天了，已经快不行了……这么一说，一下子戳到了老太太的伤心处，她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事情的原委……

老太太说，开春以来就没有歇口气，在田里劳作的时间和儿子儿媳一样多。回到家忙着做饭，还要喂鸡喂羊。他们两口子不是抱着手机刷视频，就是长伸四腿睡大觉，家里的琐事根本不过问一下。

三天前老太太起床后觉得有些不舒服，儿子儿媳也没问她具体啥情况，就自顾自地出门了。两人中午下班回家，本来进门后都莺歌小唱挺高兴的，一看厨房里冷锅冷灶的，儿媳妇立马就不愿意。她打狗骂鸡，把门摔得山响。好不避讳地骂道：好歹也还喘着一口气呢，咋就连饭都不做了！

儿媳妇不但没有问候一声婆婆，还这样出言不逊，作为丈夫居然没有责怪自己媳妇，老太太气得暗自眼泪。也不知儿媳妇做了啥饭，只听到她吸溜吸溜吃饭的声音。王义在门外喊了声起床吃饭，然后就走了。由于身体不舒服，再加上心里不痛快，老太太也没有起床做晚饭。

当天晚上，儿子儿媳回家已是月朗星稀之时。王义来到床前，问老太太好些没有。说他和媳妇在别人家吃过了，问她想吃点什么。老太太说既然你们吃过就算了，反正我也没胃口吃东西。王义说那好吧，我去睡觉了，然后就会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王义夫妻二人照样去地上干活，回家做好饭还是在门外问一声老太太吃不吃，然后就没了下文。今天是第三天，老太太眼看着这样下去根本没人管她，就给王义说她想见见王晶，让他打电话叫王晶回来一下。因此，才有了王义打电话让他们回来这件事。

老太太这么一说，王晶气得直骂哥嫂畜牲不如。她说妈妈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壮劳力一样操持着家里家外的事情。你们还有没有人性，眼睁睁看着老妈卧床不起竟然不管不问。

老万说，这里面有哥嫂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老人也有问题。你有啥不舒服的地方或者有啥想法，要及时地告诉我们，不要一味地逞强。哥嫂之所以这样对待你，都是你多年来惯出来的毛病。他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你还能照顾他多久？早该给他断奶了！

老太太说，女婿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儿子小时候身体不好，又加上是老王家唯一的独苗，从小宠惯了。她说这也怪不得儿子，谁让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呢。她还劝女儿不要责怪哥嫂，姊妹们之间一定要搞好团结……

老太太在女婿家吃过饭精神也好多了，说什么也不愿去医院做检查。她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过太劳累，又生了点闷气罢了，再三五年还死不掉……

老太太说她缓两天就回乡下去，还惦记着儿子儿媳的吃饭问题呢。她苦笑着说，唉……！娘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哪一个做父母的为子女付出不是心甘情愿的。人生在世天生就是为了受苦而来，苦受够了也就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