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21
一
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个人说爱我，当时我太小，对此深信不疑。
那个年纪没有什么压力，每天都背着书包上课、下课，他送我回家，在第三个十字路口与我分别，他放开我的手说，明天我会和今天一样喜欢你。
我抱抱他，闻道他身上的烟草味道，那是之前没有过的。我想他最近应该是在学抽烟，他最近总和那群小混混走在一起。
我抬起头来问他，不要抽烟了好不好？
他摸摸我的额头说，乖，我没有。
我松开手，对他笑了笑，转身朝家走，顺拿走了他装在包里的打火机。他对此毫无察觉。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林立和我讨论着今年年底结婚的事情。
他一脸惊喜的问我，请帖用什么款式的好，字体那种更好看，菜品选哪些好，喜糖装在怎样的盒子里比较好，他穿哪种款式的西服以及我喜欢哪种颜色的婚纱。
他现在就像一个孩子，有一堆的问题。
我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张易站在烟花下面，大声的喊，我会娶你的，和所有新娘一样，穿白色的婚纱。
那是跨年那天，凌晨十二点，无数烟花绽放在天空时，他朝天空喊道。我在一旁望着他的侧脸，回他道，好啊，等你娶我！
可现实是十六岁的年纪只能算作童言无忌，我当然等不到他，不然林立怎么会坐在我对面和我讨论婚礼的事情。
二
今年三十岁的林立，绅士优雅，对我体贴入微。在大人眼里，好脾气，好事业就是一个很好的优质男了。他们总催我快点和他结婚，说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八岁的人了，别那么挑，能遇到一个这么好的人，是我的福分。
我老吗？二十八岁不是还很年轻嘛，我还想多玩几年，一个人多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想多晚睡就多晚睡。
我是什么时候想要结婚的呢？在我今年第七次梦见张易的时候吗？他拼命的把我推向岸边的时候，我抓住他的手，又失去他的手，那些猛烈奔流的河水，像咆哮着的怪兽，卷走了年轻张易，我再也见不到他。
在失去张易的第二天晚上，我又梦见自己在水中，胡乱的挣扎着，我好像抓到了一根水草，但没有用。
我喝了太多的水，身体越来越沉，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突然有人拽住了我。
他把我推向岸边，我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氧气的重要性。
但河水太猛烈了，他已经有点体力不支，水流带走了他。等我终于发现他是张易时才突然清醒过来。我想抓住他的手，但他飘远了。我大声喊着不，从梦中惊醒。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我总是梦见他，我从惊恐中醒来，大汗淋漓，恐惧又害怕，也内疚也自责。他会怪我吗？是我害死他的呀，我爱的张易，也深深爱着我的张易。为了救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我无比内疚。
除此之外，我对林立也充满内疚。
三
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棉花糖，看我的时候眼角弯弯，让人想起月牙。他打开手机屏幕，翻出来几张照片，问我喜不喜欢这几款婚纱。我盯了屏幕几秒，说你决定就好。
我也觉得说这句话有些不对，毕竟婚礼是两个人的事情。应该没有哪个新娘对自己的婚礼这么不在意。但现在我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陪他选这些东西。
他收回手机朝我笑笑，说没关系。你现在不想选那就过段时间再选，我们先看看其他的。
虽然他说的是我们，但大部分还是他在负责。他每次问我意见时，我都说恩、好、可以。
我有时候也在想我真的要结婚了吗？和我眼前这个人共度一生。
和他住在一个房子里，一起用同一个洗衣机，照同一面镜子，一起吃饭，睡觉。我会给他熨衬衫，他出门时会给我一个拥抱，或许我们会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叫他爸爸，叫我妈妈。他会学着给小孩换尿不湿，他努力挣钱去撑起这个家。我会买菜、做饭、洗盘子、教育小孩。
我会厌倦那样的生活吗？还是他会深入我的骨髓里，变成所谓的血浓于水的亲人。
那张易怎么办呢？他说过他会娶我，我答应过会等他，虽然他已经不在了，可我总是忘记他不在了，就像他还是送我回家，在第三个红绿灯路口松开我的手，告诉我明天的他会和今天一样喜欢我。
我第二天去学校时还是会在第三排左边靠窗那个位置看到他，我会偷偷的过去牵一下他的手，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有时候回忆起十六岁的自己就感觉那不是自己，像在看另一个人。那些青涩年轻的学生时代，像成熟到刚好的苹果一样脆甜。张易第一次说喜欢我的时候。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一把抱住我说，傻瓜，我早就知道你也喜欢我啦。
那是第一次有男生抱我，我的额头刚好到他的肩膀，像是被他环绕起来，无比安心。
我闻到他衣服上洗衣液的香味，我的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我在他怀里不敢动，僵得像个石膏。这是后来张易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说，原来抱女生那么可爱。
四
我也刚好到林立的肩膀。
我第一见到他的场景并不美好，那天我发着呆过马路，被他撞倒。我闯了红灯，走路摇摇晃晃。他的车刚一开过来，我就晕倒在了地上。他把我抱进车里，送我去医院，低血糖，那天我没吃早饭，前一天晚上还喝了酒。
“你不怕我是骗子？”醒来后我问他。
“不怕。”我看人一向很准。这句话根本就没什么说服力。
林立当时是这样说的。后来他告诉我他见过我喂街边的流浪猫，还见过我把零钱给天桥上吹风琴的老爷爷。他相信我是善良的。
林立很认真的选婚纱、选礼服、选喜糖。我在厨房炒菜，为了照顾到他的口味我现在已经吃得很清淡了。林立喜欢的素食，我统统都学会了，我这个曾经无辣不欢的人，现在清淡得像颗白菜。
我收好桌子上的资料，摆好饭菜。白色的陶瓷碗映着灯光，变得明晃晃。
我坐下来，盛好饭，林立依旧很用心的挑选着婚礼要用到的各种东西。
“你想好了吗？”
“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和我共度一生。”
林立抬起头来，看看我，笑了笑说，我当然想好了啊，等我们举行完婚礼，我就带你去你一直想去的巴哈马群岛，去看你最想看的粉色沙滩，我会和你生活很久很久。他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耳边告诉我他会爱我很久很久。
可是很久很久是多久呢？
张易也告诉过我会爱我很久很久，在那棵茂盛的榕树下面，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他拉着我的手，吻了我一下。那是他第一次亲我。他告诉我说他会喜欢我很久很久，久到地球毁灭。
“是地球毁灭吗？”我问林立
“什么？”
“你说的爱我很久很久。”
“傻瓜，我们哪里会活那么久。”
那一个晚上我都在想，很久是多久呢？既然林立说的不是地球毁灭，那就应该是生命的终点了，这样一比较，总感觉久到地球毁灭的程度要深一点呢，思来想去，感觉自己都有些神经质了。
最近总想起张易，十二年前十六岁的张易，如果他没有死的话会长成什么样子呢？会更高吗？我们还会在一起吗？还会很喜欢黑色夹克吗？
他应该二十八岁的，剪一头利落的头发，我会给他搭配衣服吗？他会喜欢什么风格呢？饭菜呢，会喜欢什么口味？灯光呢，暖一点还是冷一点？会和我用同一只被子吗？牙刷呢，会是同款吗？
在我快要进入睡眠时，林立双手轻轻的环绕着我。把我从幻想里拉出来，我很抱歉的拥抱着他，心里一直说着对不起。
五
林立每天看起来都精神饱满，穿深灰色的西装，搭配低调的衬衣和领带。他在每一个出门的清晨都给我一个拥抱，然后转身离开，到晚上七点就准时回来。
很多时候我都愣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思考着，这就是婚姻吗？一个人目送另一个人离开，然后再等待着他的回来。这真的是太无聊了，如果是深爱着对方的人呢，一定很痛苦吧，一定不想分开。
就像学生时代里每个周末放假的时候，张易都会陪我走好久好久的路，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就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你看，真正相爱的人，是最讨厌分开的。
直到现在我都还不太能够接受我快要和林立结婚的事实，可当时是谁决定的呢？是我自己吗，还是林立？
林立站在广场的正中央，高调的向我求婚，他手里牵着一大束红色气球，每一个气球上都写着有我的名字，和所有电视剧情节里的场景一样，单膝下跪、戒指、鲜花以及动人的情话，此刻的我应该表情惊讶，感动的留下眼泪，然后点头答应，在众人的祝福和掌声里与他相拥而泣。
可我没有，我没有按照剧情发展的需要去配合，我只是愣在那里，表情忧伤的看着他手里举着的戒指，我应该伸出手吗，可是我不想。
那些印着我的名字的气球飘向天空，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跌落在这个地球上的某个角落。想这并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想。
林立依旧诚恳的看着我，他一定以为自己的求婚会很成功，可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失败了，所以他表情复杂的跪在那里，不知所措。
三个小时前，林立打电话叫我出来看电影，他说可以出来散散步，聊聊天之类的。当时我手里正翻看着以前的笔记本，在张易离开的那天，我写了一些沉重的文字：
‘’对不起，我都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我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你。我当时应该握紧你的手的呀。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办，你说过还会和我一起待到地球毁灭的。可你现在不见了，你会不会恨我、责怪我。如果你想我，就到梦里来找我。”
我眼里滴下两滴泪，电话响起以后，听到是林立的声音，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会向我求婚。
那些气球完全消失的时候，气氛已经变得很尴尬了，周围的人不停的喊着“答应他答应他”，我望向他们，感觉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张易的脸，他们忧心忡忡的望着我，像是要流出眼泪。
于是我逃掉了，丢下林立一个人逃掉了。
我回到家以后就撕掉了那页日记，把它塞进了某本书里，发誓再也不打开。
六
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我没有梦见张易，我以为我会梦见的。林立选好了所有的东西，婚纱、喜糖、婚礼风格、旅行的地方，我沉默寡言他也没有责备我，他以为我只是不适应，不适应突然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
当天我醒得很早，林立睡在一旁，安稳的呼吸，这几天他一定累坏了。然后我们化妆、彩排、主持人告诉我们流程，林立像个孩子一样激动，抱着我转圈，我轻轻地笑，我应该高兴呀，我应该高兴的。
他挽着我的手，从红毯的这头走得那头，微笑着，敬各方来宾的酒，他在我耳边轻声的告诉我说，三生有幸，能够娶到你。
我点点头，配合着微笑。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就要共度一生。
他有没有想过，从撞到我的那一刻，注定就和我有了关联。
他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
他喝了很多酒，脸变得红红的，周围的人都笑着闹着，这场景让我想到小时候的春节，到处都是红色和欢笑。
这一天是特别的，是欢乐的，是红色的，林立在我的耳边说：三生有幸，能够娶到你。我也落落大方的和他拥吻，带着喜悦的表情。然后这一天结束在欢笑里、喜悦里、吵闹里、疲惫里。
日子并没有因为一场婚礼而变得特别。
我从前幻想过的种种生活，主角变成了林立。我们一起吃饭、睡觉、刷牙、上班，我们去旅行、去散步、去看电影，我们一起规划未来，我还算一个合格的妻子。
后来我和林立去了巴哈马群岛，那个被称为世界上最性感的沙滩，水质清澈、天色分明，美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脚印，林立跟着我的脚印向我走来。
“你看，我们两个人，只留下一串脚印。”风吹着林立的头发，他衬衣的右下角被水打湿了一点，我盯着他的脸庞，这样的他看起来无比美好。
他用手理了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轻得像个小孩。我抱住他，告诉他，谢谢你一直都在。他哈哈的笑着，回应我一个更用力的拥抱。
从那以后，渐渐的我很少再梦到张易了。他在我的梦里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身影，离我越来越远。
七
那次林立在广场上和我求婚，我逃掉以后，回到家撕下了那篇日记。林立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哭得歇斯底里。
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我，是因为我张易才死掉的呀，如果他不来救我，就不会被洪水卷走的，我的嗓子像是被撕裂开来一样疼痛。眼泪啪踏啪踏的往下掉，流过我的脸颊，掉落到我的手腕上。
我听见林立在电话那头说，如果换做是我，也会这样做的啊。林立一直说不是我的错，当年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错。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晕过去的，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十六岁的课堂，十六岁的张易，还有十六岁的林立。
在那个夏天，十六岁的张易为了救我，永远的停留在了哪一年，而我和林立依旧年复一年的成长，我们上了高中、大学，然后毕业工作，可是张易不在了，他没有再长高，永远停留在年轻的十六岁。我们还约好一起去那个神奇的粉色沙滩的。
我是怎样忘记林立的呢，怎么残忍的把他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了。
我们三个人，本该一起长大的，现在却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我们三个人，我却只记得一个人了。
在那场猛烈的洪水里，林立那么拼命的把我拉起来，可我怎么就放了张易的手呢，如果没有放的话，他现在一定也会好好的活着对不对。
林立把我拉上来时，我已经昏迷过去，他再次跳入水中时，再也没有寻找到张易。
这一切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不是张易的错，不是林立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可是我提议来这里玩的呀，林立，这是我的错。
张易在脑海里退去，他的模样像被风吹开的沙一样慢慢化开，就算我伸出手也握不住他了。张易说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你不要自责，他不管我有没有哭，还是走掉了。他不会在回来。
我醒来时，林立在我身旁，眼眶绯红，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的痛苦，这一次你不要再逃，好不好。我点点头，眼角挂着泪。
我们从巴哈马群岛回来以后，我再没有梦见过张易，他在化成风沙的那个梦里，说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而我也决定认真的拥抱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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