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钢铁集团厂部大楼的八层，昭海的父亲知道昨天儿子研讨班结束，他所派的专车并没有接到儿子。几分钟前，他又接到儿子从公共电话亭打来电话，说是要到渔家海滨像徐霞客一样游历。昭父一时喜悦的神情，一下感到沮丧，他好像知道儿子葫芦里的药有问题，坐在能旋转的办公椅上，左右晃动着。这时，门厅走过来一个女人，她落落大方，半个屁股坐在真皮椅宽扶手上，胸部靠着昭父的头。此时，正值傍晚，南窗能看见一半浅蓝，一半深蓝的天空。单位已经下班，不像白日，昭父被集团事情缠绕，好似陀螺，不停在文稿或推理判断的空间旋转。在傍晚的天空下，昭父一下穿越现在，反观至江海旧日的时空，他一下陷入深深的苦恼。
昭父是在三十多岁和前妻有昭海这个孩子。那时，他有稳定的中学教师职业，可他偏赶着下海潮，从中学转到锁具厂做管理，锁具厂邻边是濒临倒闭的小炼铁厂。当时锁具厂员工大都是一些在农村土地上拆迁有钱，可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结果，昭父因在上海一所大学读过经济学。他分析时局，鼓动农民收购小炼铁厂，做股东。自己则以技术形式入股分成，同时还借债低价收购并持有原始股。恰好，外部基建形势忽然好转，什么破铜烂铁都能卖个好价。仅两年多时间，昭父还清了所有原炼铁厂的欠债贷款，并在五年后，开始融资征收农地，扩建厂房成立了集团公司。原来放弃小炼铁厂所有权的一个村长，眼红的都要跳楼，但商业运作就是这样无情。
“怎么又为昭海这孩子的事？”女人的眼眶描了一道黑圈，她问昭父。
“唉，这孩子真让人失望，学习班都结束了，不回来，尽往外面跑，心野呀！”昭父道。
女人抱紧昭父，她想提及与昭父结婚的事，可昭父今天实在没心情与女人亲热了。这女人梅兰是集团财务总监，昭父与性冷淡的妻子离异后，就一直与梅兰同居，可很怪，她一直没有孩子。昭父与女人从不提与结婚的事情，同时昭父不得不注重对性情散漫的儿子的培养，以让儿子未来能很好继承产业，并有意识培养昭海的商业管理能力。
此时，昭父大办公桌上的大哥大响了。这是一件新奇的能代表身份的产品，仅开户费就要两万元，这对于离人们崇尚万元户的时光并不久远。昭父接到的来电显示是一个公用电话号码。昭父马上想起身在古镇的儿子，便迅速拿起砖块电话，按了一下接听按钮，话筒里没有声音，然后是一阵嘟嘟盲音。这让昭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起儿子昭海刚离开家上大学的一件往事。昭海也是忽然打电话来，说没钱用了。而一个月前昭海上学时，昭父一下打了半年多的生活费到昭海在学校开的银行帐户。当时，昭海没说为什么费用拮据的情况，后来昭父才知道，他和同学去游戏室打游戏，竟然，帮在游戏室输赌筹的同学买单，其实这些同学都在表演假跳楼的戏。这个的举动，并没有得到学友的赞誉，相反成了学校和家族的笑柄。昭海收到父亲增加的打款以后，就折磨自己，有半个多月在学校，他依然靠啃咸菜萝卜头度日。
“该不会是海儿旅游没钱，打电话来的吧？”梅兰揣测着，有些像后妈的关切呢。
昭父端起大办公桌上的玻璃茶杯，里面泡着枸杞子、西洋参和西湖龙井，青绿的水杯口飘着红。他叹了口气道：“或许真是。”
这电话确是昭海打给他父亲的。他并不是花掉了所有的钱，现在昭海不会再做那种不看什么人，不问什么事就买单的事情了。他觉得人交往是这样的：我们在孩提时代，童年无忌，见有人对自己微笑，他都会对别人报以同样的微笑，甚至于把陌生人当做爹妈；到了青年时期，希望与周围所有人交朋友，渴望在世间彼此能互相帮助；到了不惑之年，就像老父一样，交友慎重；再到暮年，人走不动的时候，就干脆远离朋友圈，若他有文化内涵，便把内心情感寄托到类似古代圣人的身上了。
昭海拨通了电话，听见话筒内一阵干咳的声音，他想对父亲说什么竟一下忘记了。干脆他一声不言挂上公共亭的电话。结果，他想起来，他是想描述,在今晚的码头，灯火阑珊，讲述遇见晓红姑娘的事情，并非是纯游历。昭海又转身，望着暗淡路灯下桔黄色电话亭，觉得有些事只能默默埋在心里，跟谁讲都不很合适。
秋季傍晚的小码头，霞云渐渐褪了火一般的彩壳，变为青玉一样沉睡的卧佛，横在西方的山影间。石板小道旁的玉兰花灯亮了起来，这一组沿河弯曲的光环，把花灯周围金黄的银杏树叶打透，就如同无数鸡黄油的琥珀小配饰，挂在深蓝色天空的脖颈。深蓝的天空星光闪烁，又像美人的眼睛在眨动不停。灯火倒映河面，偶尔，有一艘出港的游船，搅动着水面清晰的影像，结果变成绘画成绩不好的少年，模仿梵高油画的涂鸦。
昭海走在去小码头的河堤上，那码头有船离岸，直达几个海滨小岛，其中有一个小岛四面环水，山峰奇丽，云雾缭绕，有寺庙修在半山腰，是著名的景点。昭海离晓红姑娘相距约距百米，她依旧穿着蓝白的紧身毛衣。昭海盯住姑娘的背影，想：还是不能让她再到其它地方骗人。如果，她再向行人乞讨路费，就冲过去抓住她，送到她应该去的地方。傍晚亮起灯火的码头，有一个大红灯笼在微风中摇摆。昭海一下为自己有这种崇高的想法而激动。但是，再往前走几十步，姑娘的影子似乎离昭海近了些。能清楚看到淡黄色灯光下，晓红姑娘的窄腰，和一步一扭的臀部。昭海随着晓红也慢下脚步。一个乡下路人与昭海反向而行，无意间昭海碰撞到人家的肩，然后那人回头用怪异的眼光瞪着昭海。
此时，昭海觉得自己也像是被人跟踪了，也许，在别人眼里，他就是在窥视或猥亵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念头一出现，昭海不禁吓身冷汗。
此刻，河东堤上一个小女孩也正往码头奔跑。女孩子们的额头不能算大，但脑壳有些歪，大概是难产，从产道进入这个世界时就这样的。
“姑姑，姑姑……”那小女孩手里拿着半个馒头，这馒头在空中弥漫着一股香味，它不是用笼子蒸出来的，而是用烧饼炉烤出来的。烧饼贴锅壁的一面，十分香脆，呈现金灿灿的锅巴黄。
晓红伸开双臂迎向奔过来的小女孩，她想把十来岁的小女孩抱起，却感觉没有力气抱动，就半蹲下，说：“小婧，我不是不让你出门的吗？”
“姑姑，你怎么没跟我妈说一声，就走了？”小女孩说。
“小婧，小姑没脸见你了，姑姑以后不能再给你妈和姑爷爷筹款治病了。”
“姑姑，那妈妈身边没人了呀，没有陪了。”
“小婧，等姑姑找到像样的工作，会送钱给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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