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然则圣人所以为圣者，盖在乎乐天知命矣。”语出三国魏，李康《命运论》。

  不知为何我每次看到“乐天知命”四字，总会莫名的想起外婆，但外婆并非圣人，只是一个目不识丁，土生土长的普通的农村人。

  外婆出生在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年，童年时代赶上国共相争的内战时代，当时社会动荡不安，物资匮乏，正是人心惶惶，食不果腹的饥荒年代，能在乱世中存活下来并不容易，而外婆则顽强的活了下来。并且伴着悠悠岁月跨过了大半个世纪，从以前的食不果腹到现在的衣食无忧，外婆见证了中华人名共和国的成立，度过了文化大革命，迎来了改革开放新时代。

  外婆精明能干，为人耿直，心地善良，事事好强，从不甘于人后。外婆的一生跌岩起伏，坎坷艰难，遭遇悲惨，但她的坚强隐忍，乐观向上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

  外婆生了四子一女，年轻时不幸一子夭折，不久后外公也因病去世，让她一年之内尝尽人世间最痛，最悲的失子丧夫滋味。这无意是她生命里最致命的打击，但这样沉重的打击并没有将她打到，看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子女，她毅然扛起了生活的重担。那时正是生产队时期，劳动力是唯一生存法则，她多年来起早贪黑，用自己的血汗含辛茹苦的拉扯儿女长大成人立家。吃了那么多的苦，原以为可以安享晚年。但因婆媳关系不和睦，又经人介绍，年过中旬的外婆和邻村一个丧妻多年的人结合，两人各自有多个已经成家的儿女，家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两人就开始了在深山老林里风吹雨打，奔波劳累的长达二十年的放牧生涯，挣到的钱舍不得自己花总是给家里，帮儿子建房塔牛棚，接济日常开销，努力让她的儿子跟上新时代的节奏，不至于在人前显得太寒酸。

  在她步入迟暮之年后，命运又一次给了她致命的打击。外公放牧时突然猝死，再次承受命运打击的外婆不得已回了家，渐渐的开始抽起了烟。如果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世间最无奈的事情，那么子欲养而妻不准则是世间最悲哀的事了。古人云娶妻应娶贤，可以福泽全家，家和万事兴，但若娶妻不娶贤，则全家鸡犬不宁，祸及三代。外婆中年有家不能回，晚年回家不得安宁，一生最大的悲哀源于此。

  尽管命运从未垂怜过一生多灾多难的外婆，生活从未善待过一生吃尽苦楚的外婆，但外婆从未有过怨天犹人，和着无处诉说的委屈与血泪恬然接受命运所赐给她的全部，也许她也会在夜深人静时点燃一根又一根廉价的烟，在烟雾中想起两位弃她而去的外公，会忍不住怨怪他们，为何没有带她一起离开，让她这个已是风中残烛的老人独自忍受家庭带给她的寒风苦雨。天亮了她又该听到打骂孩子的疯言疯语，和指桑骂槐的冷言冷语，她要是忍不住理会了，势必跟她儿媳闹得沸沸扬扬，让舅舅为难，让他在人前颜面尽失，况且外婆也深知家丑不可外扬，她是极爱面子的人……

  外婆从来对人都是热情真诚的，喜欢帮助别人，从不想着算计别人，也从不搬弄是非，捣人闲话，而外婆也是最痛恨那种人的，因此外婆从未和别人发生过争执，遇事总是以她的宽宏大量，不计较个人得失而化解。左邻右舍说起外婆话音里无不显露对她钦佩至极，只是提起她的儿媳妇无不连连摇头叹息。

  外婆很坚强，从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一丁点脆弱，因此我长这么大，只见过她哭过两次，也就记忆非常深刻。第一次是在外公的丧礼上，那时我很小，还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更不懂得去世了的人你在怎么想念，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无法相见的凄凉无奈与悲伤无助。只是很好奇，看着每个来来往往的大人，他们都脸色凝重，在正中堂的地下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给外公穿上他活着时好几年都穿不上一件的新衣服，装进棺材，放在堂前，架起火盆子在里面烧纸，旁边在放几小蝶祭果，就算是设好了灵堂。然后女的身穿蓝色孝服，头盖白色头巾，男的腰缠麻草就跪在草地上守灵哭丧，跟着前来烧纸祭奠的街坊邻居给外公磕头尽孝。

  记得当时外婆安顿好山里的一切后匆匆赶到外公家时，浑身泥泞，山路本就不好走，在加上她悲痛欲绝的心情不知摔了多少遍了，当她看到外公的棺材时没有哭，只是脸色凝重的怔怔的看了半天，走到外公的棺材旁跪坐下来，任凭旁边外公所谓的亲人在怎么伤心痛哭，她都无动于衷，只是低头不吃不喝，沉默不语的陪伴了外公三天，外公发丧的那天清晨，她当着左邻右坊的面呵斥住了所有人的哭泣声，白发苍苍的她扶着外公的棺椁终于缓缓开口了，她干裂着嘴唇，嘶哑着喉咙当着众人的面对外公的棺材盘算了两人的共同的财产，他们二十年来在山中在风风雨雨中所积攒的财产也不过是112只羊，13头牛而已，外婆对他们辛苦积攒的财产都一一进行了平均分配，外婆给外公的儿子分了56只羊，7只羊。她没有征求外公儿子的意见而是转向外公的棺材，她明知沉睡在棺材中的外公不会给她任何回复，但她还像平常和外公商量事情一般问了一句：“这样分，你看成不？我还给你多分了一头牛！”

  灵堂中外公的儿子儿媳们都竖起耳朵，伸长了脖子，认真听着外婆分配财产，理所当然的接受着他们的父亲用一生的勤劳与汗水换了的财产，喜笑颜开。忘记了悲伤，忘记了此刻躺在冰冷棺材中流尽了血汗，什么都未曾带走的父亲从未享受自己一天的奉养……

  “唉……”

  寂静喜庆的灵堂中突然划过一声长长的哀叹，似是来自外公灵魂的叹息。听不到外公回答的外婆一声长叹后，又执意给外公的儿子多分了一只羊,这是外婆一贯的作风，宁可自己多吃点亏也从不在别人嘴里烙下口舌。说完这些，外婆像是卸下了沉着的心理负担，凝重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随后趴在外公棺材上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嘶哑的哭声的比现场的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大，都情真意切。从她疲惫浑浊的眼睛里流出的清泪布满她黝黑粗糙的脸颊，再从一道道深刻的皱纹里滴落在地，痛到深处她不停的敲打着外公的棺材，悲痛欲绝的声音环绕在灵堂每个角落，外公要起灵了，外婆死死的抱着外公的棺材，不听别人劝阻依旧吼着嘶哑不堪的喉咙撕心裂肺的痛哭，起灵的人没办法只得强行抬起外公的棺材，外婆看着外公离她而去，情急之下想要去抓住，岂料麻木到毫无知觉的双腿不听使唤，她跌落在地，终于在悲痛欲绝，精疲力尽时哭晕过去。经过一天一夜醒来时，她苍老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以前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外婆哭，再次见到外婆哭已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具体原因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一天不知何事外婆骂了表妹几句，表妹反驳了几句，就骂骂咧咧的摔门而出，骂的相当于于“你这个老太婆，怎么还不去死!”之类的。

  这是外婆独自一个人居住在离家不远的的一间破旧的小房子里我去看她的时候。表妹离开之后，外婆缓缓点燃了一至烟，对我回忆起了往事，表妹六个月时因为没人抚养，外婆就抱她到山中抚养，从此表妹一年四季都在外婆背上长大。外婆背着她不管是烈焰酷暑还是寒冬腊月都在干活，山中夏天的晚上多雨，睡到半夜有时下暴雨，茅屋露雨了，外婆就起身将她护在身下，怕她淋雨着凉，支撑着身体挨到天明，就这样含辛茹苦的拉扯到她六岁了，而如今表妹长大了竟盼着她死……

  外婆说着说着苍老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两滴清泪，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当时的心该是何等的沧桑和凄凉啊！从次之后我在也没有见过外婆哭了。

  经历了人生风风雨雨，世事变迁的外婆。依旧热爱生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也都泰然处之。如今已经过了古稀之年了，她一生除了生病，每天都在辛苦劳作，所以到现在她的身体也都健壮，虽然骨瘦如柴，但走起路来身姿挺拔，丝毫没有老态龙钟的感觉，与她同龄的老人都闲赋在家，颐养天年，而外婆在她黄昏暮年时还在为了她的儿孙不停的流血流汗。

  她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同时也是思想有点保守封建的人，比如说别人劝她该休息了，她每次都会说；虽然现在的社会政策好，饿不死人，但也不能白白坐着等吃的喝的，人活着就要干活，不能成了家里的拖油瓶，也不能等死。虽然现在是新社会，但外婆的思想依旧停留在那个“劳动力是唯一的生存的法则”的时代。    在比如说她生病了，要带她去看医生，她每次死活的不去，她会说死不了，生死由天不由人的，如果到她死数了看了也白看。

  外婆很爱看电视剧，尤其古装剧。每次跟外婆看同一部剧，我们都主要看的是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而外婆则看的是好人和坏人的结局，也喜欢拿电视剧里的人物来教育我们，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要我们学好，心要善，不能贪图小便宜，更不能起害人之心，要堂堂正正的做人。而外婆很重视自己的修养，因为她相信善恶有报。

  外婆上了年岁之后慢慢的开始的信仰佛祖，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相信人在做天在看，也相信因果轮回，并不是她老了封建迷信，信仰也只不过让孤独的心有了慰藉，让精神有寄托。毕竟她是上了年岁的人了，从懵懂小孩成为白发苍苍的老者，经历了人生中的生离死别，体验了生活的喜怒哀乐，看透了复杂善变的人心。心也就变得清澈如水，有了历经沧桑的平静。安于自己的处境，顺其自然，任由命运的安排，外婆只是恬然接受。但外婆并不是圣人，做不到六根清净，她总是为了自己的子女烦心，操劳。

  外婆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岁月所赋予她独特的气息与魅力，就像洗净铅华后的寂美，透彻。我特别喜欢坐在外婆身边听她平静的讲述她的陈年往事，看岁月留在她脸上的慈悲，静静品味她乐天知命的恬淡于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