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唐半仙儿
【壹】
“七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个女人,这世上最好看的女人。
那时我便想,若是等我长大了,她能嫁给我,那该多好。
可只匆匆一面,她便不辞而别,不知下落。
于是,穷极一生,我都在追寻她。”
年轻的男人侧倚在塌上,姿容憔悴,行将就木,望向眼前女子的眸子里,再无往日的雄心勃勃志在必得,取而代之的除了疲惫便是生无可恋。他就这么望着那女子,又像是穿过那女子望向了他这短暂的一生,目光无悲无喜,还真是了无生趣。
“那你后来又遇到她了么?”红衣的女子拿着手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中的残剑,顺着他的话问道,对将死之人她总是分外的宽容。
“遇见了。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我这一生中,最不愿回顾的日子,都是她陪我度过的。”
“如此说来,真好。”
他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笑,无悲无喜,无欲无求,这样的笑,还真是不讨人喜欢。
【贰】
“哇~~”
是孩童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是个小少爷呢!”
产婆惊喜的呼声在无星无月的暗夜里显得分外的嘹亮,不过行走之间,庄主喜得麟儿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独玉山庄的大小角落。
“生了。终于生了。”卧房门口,庄主林生收住来回踱步的脚,面上渐渐浮出明朗的笑意,生了,终于生了,这下,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可以飘飘悠悠的落回来了。
“还有!还有一个!”
正当众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时,屋里又传出了产婆震惊的声音。
“哇~~”又是一阵嘹亮的哭声。
“出来了!出来了!又是一位小少爷!”
“又是一位小少爷?”林生自言自语般轻轻重复了一遍,原本喜气洋洋的脸庞刹那间已是煞白一片。
【叁】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夫子,孔夫子说,人之初,性本善,荀子却说,人之初,性本恶。到底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童稚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总角的小童一脸不解的问眼前白头发白胡子的夫子。
“林白,你告诉林墨。”
“是,夫子。”
“人之初,自然是性本善。孩童是这世上最纯净的存在,就像是一张白纸,又像是碧海蓝天,清澈而一尘不染。无私无畏,无牵绊。
对世事充满好奇,对世人充满善意,会对人笑,会无条件的去信任一个人,待人处事都付以真心。
只待遇上命中注定要相遇的那些人,或教他分清善恶,或教他明辨是非,把好的坏的善的恶的都讲给他听,然后引导他规劝他向善向美,成为德才兼备之人。
就像夫子于我和林墨,便是命中注定了要相遇的人。”
夫子来回捋着山羊胡,颇是赞同的不住点头。
“若人之初性本善,那为什么孩童一出生便会哭,而不是笑着面对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再世为人深感悲恸?
孩童无知无畏,以自我为中心,凡事只随心,无所不为,不通情不达理,不懂得顾及身边人,往往只顾一时好奇,便带给身边之人无尽的麻烦,这不正是生性顽劣本性自私的体现?
再者,为何要请夫子为我们传道受业解惑,不就是为了矫正我们自私自利的小人之心,做一个无私无畏的大人吗?”
五岁的林墨抱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缠着夫子争辩个不停,不懂得看人眼色行事的年纪,丝毫没有发觉夫子的神色已愈发的阴晴莫辨。
【肆】
“听下人们说你在课上总是顶撞夫子,可有?”
“并无。”
“放肆!这个时候还敢狡辩!”
“不是顶撞,是提出自己的疑惑而已。”
“目中无人,不敬兄长,你又有何辩解的?”
“兄长永远是兄长,林墨不敢有丝毫僭越。”
“不敢有丝毫僭越?为了争得和母亲一起去避寒山庄的机会,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哥哥推下水塘,我怎会生出你这般如此恶毒的儿子!”
“我没有推他!”七岁的林墨眸子里水汪汪的蓄着满满的委屈,眼神却无比的倔强坚毅。
“够了!独玉山庄没有你这样心肠歹毒不忠不孝的儿子。你走吧,天下之大,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你不是一直想向我证明自己不比你哥差吗,好,我给你十年时间,十年后回来,我准许你和林白一较高下,若你赢了,独玉山庄就是你的。”
“父亲这是要赶我走?”眼眶里蓄着的眼泪终于打着转落了下来,哪怕再倔强的孩童也是孩童,无人可依靠时,所剩的只有无助。
“求父亲不要赶弟弟走。”比林墨早出生一炷香时间的林白冲进来抱着林生的腿苦苦哀求,“我从来都不想要独玉山庄,弟弟若是想要,给他便好,我只要弟弟能陪我一起长大。”
林墨收住眼泪,恶狠狠的看了哥哥林白一眼,然后转身离开,背影坚毅的不像是个七岁的孩子。
【伍】
“你哭什么?”一身红装的明艳女子蹙眉问眼前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只顾埋头痛哭的孩童。
孩子闻声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便又将头埋在了臂弯,这次不是哭,而是慌张地在破旧的衣服上抹泪,倒像是怕这副窘态被人看了去一样。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荒无人烟的穷山僻壤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这般明媚的女子,孩童很是奇怪。
“你能出现在这里,我为何不能?”明艳女子巧笑着反问,“倒是你,半夜三更的鬼哭什么,不怕引来豺狼虎豹啊。”
“我没哭。”孩童别扭着不肯承认。
好在,那女子也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
“小小年纪沦落到这种鬼地方,不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就是遭人背弃无家可归,我看你小小年纪,应该属于后者吧,啧啧,真可怜啊。”明艳女子语笑嫣然地说着刻薄的话语。
“你是他们派来落井下石的吗?”孩童捡起先前随手扔在地上的剑握紧,怒瞪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见孩童重新握起那把剑,长舒一口气,轻轻笑开了,“总算记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了。”
孩童第二日醒来时,女子已经不见了,可昨夜女子的话还清晰的在耳边回响。
她说,不要总是对自己已失去了东西耿耿于怀,要看自己手里还握着什么,因为只要你想,失去的那些总有一天会拿回来的。
孩童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那把如影剑,那是离家之前父亲托人交给他的,总有一天,他会带着这把剑再度归来,到了那时,他的命运只能他自己主宰。
【陆】
大概是因为心中有念想,十年的时间过得飞快。
这十年,林墨一人一剑从江南走到了漠北,从中原走到了塞外,访遍名师名医,结交各路英杰,虽然自在快活,但亦不曾有一日忘记过与父亲与林白的十年之约。
从山门到内殿,一路畅通无阻,缘由不过是长了一张和独玉山庄少庄主一模一样的脸。
听着下人们“少庄主少庄主”的唤,林墨冷笑,十年的时间的确可以遗忘很多事情,甚至包括这少庄主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甚至模样都相差无二的双胞胎弟弟。
“如今我已回来,十年之约何时履行?”林墨望着眼前华发已生的中年男子,原来那么霸道那么强悍的人,也是会老的。
“墨儿,求求你,放过你哥哥吧。”父亲林生紧抿着唇没有言语,倒是母亲林张氏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林墨跟前。
林墨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他们一家人再见时的场面,他想也许他们会后悔吧,后悔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赶出家门受尽苦难,这样的后悔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便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他们一家人竟会生分如斯,不,或许,他和他们早已不再是一家人了,毕竟在这个家里,在父亲母亲眼中,他和林白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母亲请自重,十年之约是父亲亲口许下,岂能出尔反尔?林白呢,躲起来了吗?如此怯懦之徒,可怎么配当这独玉山庄的庄主?”
压抑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随后进来的男子被人小心搀扶着,脸色苍白一身病态。
“都是你这逆子,当初狠心将你哥哥推下水塘,寒冬腊月冰水刺骨,你哥哥因此得了伤寒,从此便落下了个体弱的毛病,此生再不能习武。”林张氏连忙起身,边抹着眼泪,边不假他人手亲自服侍林白坐下,再不看林墨一眼。
林墨神色一凛,不由自主握紧了手里的剑,旋即,垂下眼睫,松手。
“我没有推他。”不同于七岁时第一次说这句话时的委屈较真,十七岁的林墨说话时平平淡淡波澜不惊。
“爹,娘,十年之约既已定下,咳咳咳~,断没有毁约的道理,咳咳咳~,再者说,我是哥哥,哥哥怎能违背对弟弟的承诺,这十年之约,我应了。咳咳咳~~”
“胡闹!谁让你出来的,快回去躺着!”是林生焦急地声音。
林墨无悲无喜的望着眼前羸弱的林白,忽地便笑了,“我不过是比林白晚出生了一炷香的时间而已,为何你们总是待林白如此亲近,对我却严苛冷情至此?为何你们对我没有丝毫的信任可言?
可是因为父亲百年之后这独玉山庄只能有一个主子,而我恰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当初我与父亲定下这十年之约,意图本就不是为了这独玉山庄,如今,自然也不会同哥哥抢。
既然哥哥病了,那十年之约便自此作废吧,从今往后,我同独玉山庄再无一丝瓜葛。”
最后一丝阖家团圆的梦也破灭了,林墨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连头都没有回,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挽留他。
【柒】
“这次表现不错,竟然没有哭。”
轻灵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意从身侧传来,林墨侧头看去,竟然是阔别了十年之久的红衣明艳女子。
“你怎么在这里?”林墨的语气微微颤抖,是压抑不住的惊喜,这十年他走南闯北,为了习武学艺,也为了寻她,可却从未寻到过,不曾想,有生之年竟还能重逢。
“你长大了。”明艳女子径自道。
“你却还是老样子。”林墨轻轻回。十年的岁月竟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女子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林墨身旁,陪他赏月。
“你知道你手中这把剑的来历吗?”女子突然开口问道。
“略有耳闻。这把剑名唤如影剑,是独玉山庄林家祖传的宝剑,传闻中,林家先祖曾用此剑斩杀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自此,独玉山庄才在武林之中占得一席之地。”
“祖传的宝剑?魔头?”女子嗤笑,“若我说这把如影剑原本并非你们林家所有,若我说传闻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若我说林家先祖平白杀了纯良无害的女子只为夺得她手中的绝世名剑,你可信?”
“你……”林墨怔怔望着眼前的女子,皎洁的月光下,她的脸庞比月光还要动人,可那殷红的唇却一张一合的尽说些奇怪话。
“据说,那女子死后,魂魄附在了沾染她鲜血的那把剑上,并用永世不入轮回为条件同鬼王做了一个交易,对独玉山庄林家下了一个诅咒。”
“什么诅咒?”林墨望着女子明媚的面容,仿佛受了蛊惑一般,顺着女子的话便接了下去。
“父子相残,兄弟相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女子面带笑意平静地陈述着,仿佛不知从自己口中所出的到底是怎样沉重的话语。
“怎么?吓傻了。”女子嬉笑着推醒仍在愣怔中的林墨,指着远处,“喏,是不是你家的下人来寻你了。”
【捌】
派下人来寻林墨的人是林白。
林墨尚还没有从那女子的故事里出来,便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父亲林生,和侧倚在床榻上一脸苍白一声接一声咳嗽的林白。
“父子相残,兄弟相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女子的话就像是谶语,一字一句的在林墨的眼前成真。
“爹他知道当初你没有推我入水了,对于错怪你这件事,他自责极了,恨不得立刻派人把你找回来,把独玉山庄双手捧着送给你,这下,你该开心了吧。”林白压抑着胸腔里呼之欲出的咳嗽,一句话说的很是费力。
“所以,你便杀了他。”林墨紧紧盯着林白,双目猩红。
“你总说父亲母亲偏心于我,对我亲近,对你严苛,那是他们想要培养你罢了,其实,我才是被他们放弃的那一个。
我曾亲耳听到夫子在父亲面前夸奖你神思敏捷见解独到,你知道的,父亲那么不苟言笑的一个人,听了竟也会爽朗的笑。
那时,你总是喜欢缠着母亲讲故事,哪有人不喜欢儿女承欢膝下的,比起木讷的我,母亲对你才是宠爱有加,那年去避寒山庄,母亲也早便决定了带你去。”
“所以,你才自导自演了那场落水闹剧,毁了我,也毁了自己。”林墨轻声开口,“我从未想过和你抢独玉山庄。”
恨林白吗?不恨是假的。他杀了父亲,毁了他,害得林家家破人亡,委实可恨。可他害旁人的同时,何尝不是害了自己。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这独玉山庄?”林白笑道,“当初我把如影剑偷来托人送给你,想必你早已知道剑中的诅咒了吧。”
“那把剑竟是你给我的。”接连的变故使林墨应接不暇,索性便平静了。
“本指望你知道真相以后,能明白父亲为何要如此狠心舍弃你,能了然自己一直敬爱的父亲竟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了看你们父子相残两败俱伤的戏码我等了许久,哪成想他如此怀疑你背弃你,你竟还能原谅他。如今,你还好好的活着,我如何能安心呢。”林白慢悠悠地开口。
林墨下意识回头,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层层包围。
【玖】
“好久不见。”
男人见女人在自己身旁坐下,垂睫朝她笑了笑。
“他走了,走的时候很安稳。”
女子轻声开口。
“谢谢你代我送他最后一程。见到你,他该是很开心吧。”
“在他七岁那年,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时他在刺骨的水塘里挣扎,我站在岸边悠然地望着他笑。
再见他,是在他十七岁那年,他要杀你,我去救你,在疾驰的马背上回头看时,他喝住了手下的弓箭手,虚弱的朝我笑。
最后一次见面,在他的二十七岁,弥留之际。
因为我的一个诅咒,害得你们林家家破人亡,我很抱歉,也很后悔。”
红衣的女子难得的不再嬉笑,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林墨摇了摇头说,“不怪你,该谢谢你才是,谢谢你没有在我七岁那年把所有的真相都告知我,让我不至于对父亲对林白恨得那么深。
还记得你说过,不要总是对自己已失去了东西耿耿于怀,要看自己手里还握着什么。
如此,才会幸福吧。”
女子清浅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乌云逐渐消散去,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也许,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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