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

1

周一早上，一起床，清扬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对上班的抵触从心底深处喷涌而出，想压制都压制不了。

种种单位的让人糟心的人和事都一窝蜂地从几乎要遗忘的角落赶来凑热闹，往她本就窝着的火上浇了好几勺油。

清扬使劲压着心里的上窜下跳的火，耐着性子把丈夫和女儿打发出门。电梯刚“叮”的一声着上，她便狠狠地把脚上的麻拖鞋踢了出去：去他的上班！

瘫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了会手机，还是不想去洗漱收拾。想当初，刚上班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想着要发挥自己的极致，做一番成就出来。几年辛苦，默默付出，确实也得到了一些认可。谁成想，居然单位黄了，要被合并了。

唉——

长叹一声，多少愁闷。

可是，不去上班又能怎么样？

有本事有关系的都想办法提前走了。剩下的都是没本事没关系还拼命在窝里横的，就像竹篓里的螃蟹，哪个想爬上去，别的就用大钳子使劲把它拖下来，横竖谁也别爬上去。

清扬属于没本事也没关系，还不屑于做螃蟹的那种。正因为不屑于做螃蟹，便成了在单位混得不自在的那种。好多次，她都不经意间听到大嘴巴的白琳跟别人说：“别看她假清高，其实心计可深了！”清扬不屑于去澄清这些谣言，自认为“清者自清”，谁知单位这个小社会，谣言传播几个来回后竟比现实还真。

“真想一狠心辞职算了！”

这个念头一蹦出来，就吓了清扬一跳——

清扬虽称不上寒门子弟，却也确确实实出身农村。从小家境虽还算得上殷实，但观念、眼界等等诸多方面自然都无法与城里孩子相提并论。再加上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清扬初中刚毕业，就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被父母送进了中专师范学校。

“女娃成绩再好有什么用，早点毕业出来结婚生娃是正道。”身为家庭妇女的母亲言之凿凿。

中专毕业后，清扬成为了一名小镇老师，过了几年稍稍独立的生活。但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还是被母亲手上的线牢牢牵着，连周末出去逛逛街都有时间限制。也曾想过像自己的中专同学一样，安心找个差不多的人嫁了算了，度过一生。可是每每这种时候，心底的不甘心就如野草般滋生蔓延开来，把她裹挟进一个个幻想过的世界。

后来，机缘巧合，清扬考了成人高考，上了专升本，接着考研究生。到底还是眼界不开阔，自己封死了通向罗马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条路，硬生生挤进了一条体制内的路，27岁的清扬终于端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饭碗。

27岁的清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家，开始自己独立的生活了。她怀揣着满腔的喜悦和梦想，一心想做点一直想做的事，一心想走点一直想走的路，一心想成就点一直想成就的理想。从初入职的战战兢兢，到慢慢的熟悉，到如今的得心应手，一晃已是7个年头。

7年里，清扬嫁了人，有了已上幼儿园的孩子，方方面面步入正轨。还未来得及春风得意马蹄疾，已是一日飘零如飞絮。

马上就35岁不尴不尬的年龄，又没有足够卓越的一技傍身，上有老下有小正是花销最大的阶段，哪敢说辞职就辞职，何况还是当年挤破了头才挤进来的体制！！

2

“晓起懒梳妆，娥眉久淡颜。

皆非自懈怠，惟觉时事艰。

心底万般恨，回首笑嫣然……”

清扬嘟囔两句，还是不情不愿地去洗漱准备出门。

“要不然，做点小买卖？开个个性点的小书店，带上盆栽花艺，再加上饮料茶水，每月总能挣个工资数吧？”清扬曾经私上悄悄跟丈夫商量。

“你傻啊，好好的班不上，有稳定的收入，你别想太出挑就不会太累，尽想那些有的没有干吗？你以为做点小本生意容易啊？多少做生意的人都自杀了！”丈夫一开口就是一盆凉水。

“可我现在工作得不开心……”清扬嘟囔。

“女人嘛，图个稳定就行呗。也没指望你挣钱养家，你就自己挣出个自己买化妆品买衣服包包的花销就行了呗，家不是还有我吗？再说了，不是还有爸妈吗，你操那么多心干吗？”丈夫不耐烦地说完干脆转过身去打起了呼噜。

说得好听！

清扬想，说是我自己的钱我自己花，家里哪个大的花销少了自己。结婚前虽然也不是多富有，但想买哪个牌子的衣服哪个牌子的鞋子也是从来没有犹豫过的。现在，商场都多久没去光顾过了。有几次同学朋友相邀一起逛街，去了别人大包大包，自己买个啥都得好好考虑考虑。孩子的保教费，兴趣班的学费，带出去玩的费用，种种种种，哪项少了自己的支出。

还有爸妈，不提还好，一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爸妈心疼自己，买房子买车都尽了全力。他爸妈倒好，只想着自己先享受好了，先是换了电梯房，还美其名曰：“早晚都是你们的！”（是，早晚都是我们的，可早和晚总归是有区别的吧！）又是每年雷打不动的两次旅游。清扬不是想干涉公婆的生活，一来她不是爱干涉别人的那种人；二来，她也是孝顺的孩子。也想着老人都辛苦了一辈子，是到了该享受的时候了。

可是，现在年轻人都上班忙，带孩子这事上，大多数父母总是愿意帮一把的。到了清扬公婆这儿，就一堆的理由，还都是些貌似为清扬好的理由。“你们小俩口感情好，别因为婆媳关系让你们生分了……”是，没有因为帮着带孩子造成婆媳关系紧张，可是，不帮着带孩子难道就不会有关系上的紧张吗？

行，不带也行。有的家庭公婆不带孩子的，都是变着法儿地给孩子买这买那，把生活费、幼托费什么的都负担了吧。可，清扬公婆说得更好听：“你们年轻，还是要精打细算着点。该给的我都帮你们存着呢……”存着吧，等我老了，也不缺钱了，还指望你存着的那点钱！清扬狠狠地哼了一声。

不想还好，这一想，这些糟心的事就如脱缰的野马纵横驰骋，给清扬窝着的火上又添了一勺滚油。

唉——

长叹一声，清扬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女人真是不容易啊。喊了多少年的妇女地位提升，可提升成效怎么样呢？不还是照样吗？

女人想干点什么容易吗？

看单位里面，女领导屈指可数，就那么几人。这几人里面，还有好几人被下属诟病不已。不大气啦，难缠啦，种种说辞喧嚣尘上。

看社会上，对女人还是有诸多偏见，女人做生意好了说是出场美色，做太生意不好了，说女人嘛，在那儿瞎折腾什么……

在家里，或许结婚前，女人能稍微地位高点，撒个娇生个气都多少能起点作用。一旦有了孩子，你气得掉眼泪的时候，男人还不是转过身去睡得香甜？有时一气之下恨不得自己一个人过算了，可想想孩子，有几个女人又下得了这份决心？

3

女人果然不能生气。

早上一顿怨气冲天，镜子里面就变了个样般，再不是往日唇红齿白的娇艳，而成了横眉立目的凶相。清扬看着镜子的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收敛心神，平稳情绪。即使这样，也是扑了好几层粉，才把鱼尾纹和法令纹都遮掩一二。

到了单位，倒也没什么大事。篓子里的螃蟹毕竟一时半会还跳脱不出去，只能互相牵绊着死磕到底了。

清扬笑看螃蟹你争我抢，你拉我扯，日子过得也算轻松。可心底的那份不甘，并没有因这份轻松而减轻半分。

难道就这样碌碌无为终其一身吗？清扬无数次问自己，却从没有一个答案。

纠结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

期间，上幼儿园的孩子感冒了，清扬请假照顾了两天。“看吧，还是体制内好，请假方便，照顾家里也方便……”丈夫的话，其实也说在了清扬心坎。但清扬还是倔强地顶回去：“不是还有你吗？”换来丈夫一个白眼。

在一次次不甘心的时候，清扬已经细数过不辞职还能让自己忙起来，能实现一点个人价值的方式。她掰着手指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也就写作还能勉强算一点兴趣爱好，如果拎出来，再努努力，或许也可以作为一个傍身之技。可是，每次，想到这儿，清扬又有点退缩了。

这么多年来，她总把写作当作用来反击平庸生活的唯一一道筹码。一旦这道筹码都丢了的话，那她以后就真的要对生活彻底失望了。

她，不敢冒险！

4

又是一个周一。

一上班，人事处处长李为海给清扬打电话，“请来人事处1705办公室。”清扬刚想探听下口风，对方已撂了电话。

电梯上，清扬一直想，人事部门找她会是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以至于走进人事处办公室的时候，清扬感觉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清扬，听说你想辞职？”

清扬一时傻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辞职的想法，她只跟丈夫说起过，单位应该不会有人知道啊。可是，人事部门怎么会知道呢。现在什么打算都没做好呢，这话可怎么接啊？

人事处领导看着茫然的清扬，也愣了一下。

“清扬，你坐！”

清扬侧坐在办公室的会议沙发上，还在想怎么应对，领导已经开始循循善诱：“清扬，我们单位现在面临合并，这个形势你也知道。你们年轻人，尤其是像你一样有能力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你不要有思想压力，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李处长，我，我以前只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家里人也不太同意。再说了，您也知道，我现在孩子还小，花销也大，也不敢贸然就做决定……”

“清扬”，还未等清扬说完，李处长已紧紧相逼，“年轻人，就是要坚持自己的想法，你看你，有才，有能力，有干劲，不论有什么样的想法，我都支持你！”

“可是，李处长……”

“别可是了，清扬啊，其实咱们局领导啊，是想在单位合并之前，赶紧解决一下年轻人的问题，提拔重用一批年轻有为的干部。本来，你也在领导考虑之列呢，可是，既然你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那我们只好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了。”

“清扬，我是看着你进单位的，一直以来，你都算得上咱们机关单位的一股清流啊，干劲足，能力强，关键还一直都不骄不躁，领导们都很看重你。说实话，你走啊，领导们都挺遗憾的。但是，局领导说了，不能因为对你的看重，就耽误了你更好的前程……”

清扬大张着嘴，感觉呼吸都已经入不敷出了，李处长说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她的意念里只剩下一句：“本来你也在考虑之列的……”

“清扬……”李处长看出清扬的异常，伸手招呼她一下。

“清扬，你不要有思想负担，你的事，领导特意安排过了，要暂时替你保密。你记住，你还是我们看重的人。什么时候你来办手续，我们都毫不马虎！就这样啊，清扬，我这还有个会呢。”

一直等到李处长下逐客令，清扬都没机会问到底是谁告诉他她要辞职的。当然，她问了，李处长可能也不会告诉她。

走下楼的时候，清扬的步子都是虚飘的。

到底是谁告诉单位的人我要辞职？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问题。

可是去问谁呢？

清扬竟突然觉得无比留恋单位，不知道离开了单位，该何去何从。

寥落间，清扬拐进了卫生间，想一个人理一理思绪。

且不管辞职的消息是谁放出去的，现在，人事处处长都找谈话了，辞职肯定是必须的了。那只能好好考虑一下辞职之后该怎么办了。

清扬不是一味消沉的人，面对再大的挫折，也会马上强迫自己调整好状态，去应对更大的挫折。

正在这时，一阵明显压低的娇媚的声音传入清扬的耳朵里。

“我都看到了，清扬那个贱人已经怎么样了……海哥，你太高明了，这么巧妙的办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嗯嗯，这我还能不明白吗，那还怎么做你妹妹？不会有问题，那，晚上老地方见哦……死相！……”

这声音，清扬再熟悉不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便一清二楚。

那是白琳，清扬两年的校友，三年的舍友，七年的同事。清扬一直都知道，白琳不是善茬，听过好几个相熟的人说她在人后怎么说清扬坏话。可清扬都包容了，只因为当年刚从学校毕业那会，白琳指导过她考试，跟她一起有过一段患难与共 的日子。谁知，她一味的包容和忍让，竟换来今天如此可怕的背叛。

辞职的消息，是她和李如海共同策划编造放出去的！清扬觉得一阵心寒。

5

周三早上，清扬收拾好自己，特意化了个精致的小妆，背起小坤包去上班。包里装着两封信。

到单位后，清扬先不紧不慢地泡上茶，在茶香四溢中慢慢整理了一下心情，才站起身来，去人事处办公室。手上，带着其中一封信。

清扬把信交给人事处李如海处长后，淡然地说：“李处长，周一时，您找我谈话，但一直没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希望，今天，您能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李如海的脸色一变，但马上恢复一贯的客气，“清扬啊，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清扬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知道您从哪儿听来我要辞职的消息，但我要说，消息是凭空捏造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都指着我来照顾，而且我今年已经马上奔四的人了，肯定不会像年轻人一样心思活泛，还想着辞职。正巧，我也听说了，我们单位有人要辞职，您看看信，就都知道了！”

说完后，清扬站起身，道别，离开。

李如海打开信，刚开始看得很快，马上就脸色变了，激动得站了起来，又突然坐下，似乎在努力平复心情……

回到办公室的清扬，又走到白琳的办公室桌前，保持着一直以来纯真的微笑，对白琳说，“师姐，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有加，以后，请继续多多包涵！”

白琳得意地看了清扬一眼，自以为是地认为清扬真的是要辞职了。张口就说：“哎呀，清扬啊，你要辞职了是吗？真没想到，还是你最有魄力！我们这些小虾米啊，还是不能和你这样的大鱼比啊！”

办公室里，还坐着老徐，小张和吴姐，听到这儿，都抬起了头，诧异地看着清扬。

清扬施施然坐下，“辞职，师姐，不是你要辞职吗？你是不是高兴糊涂了？怎么成了我？”

白琳脸色一变，正在这时，白琳桌上的电话响了。“白琳，你过来我这儿一趟！”白琳一听声音，马上酥软地说，“好嘞……”就得意地给了清扬一个白眼，扭着腰肢走了。

办公室里老徐等几人看着白琳扭出去，又看看清扬，都保持了沉默，没有追问下去。

白琳素日来没少给清扬使绊子，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嘴上不说，大家心里都是向着清扬的。

白琳再没回办公室来。

过了几天，人事部门宣布白琳辞职了。白琳的相关手续都是她一个妹妹来办的，谁也没去打听发生了什么。

只有清扬知道事情的经过。

给人事处赵如海的信上，写着这样的话：“你和白琳的事情我都知道，有确凿的证据。你如果想继续当人事处处长，就去跟局领导解释清楚，你搞错了，是白琳想辞职，而不是我，请领导继续保留我的提拔机会。当然，你如果不信我，或者想退二线休息了，你尽管去跟局领导汇报前天跟我谈话的结果，我包里还有一封信，是给局领导的。”

白琳辞职后没几天，局领导开始考察拟提拔录用年轻人员，清扬以优异的表现通过领导考察，正式提拔任用。

赵如海在告知清扬提拔任用结果时，几乎是咬牙切齿。

清扬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微笑，如沐春风。

提拔后没过多久，清扬就递交了辞职信，回家专职写作了。

“螃蟹一直想爬上来，后面的螃蟹会一直拉着它，不让它上去，如此往复，即便装螃蟹篓是开着口的，也没有一只螃蟹爬出去逃走。人性，亦如此！大多数人，都像极了螃蟹篓里的螃蟹，但，总要有人看透，跳出篓子去过另一种生活……”

清扬的新书扉页上，写着上面这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