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朵记得她离开杭州时,树上有花,公园里还有绿草。她跟着妈妈坐上绿皮火车,走走停停,不时就有人下车上车,一路走,一路加衣服。忘记了咣当多长时间,到地方时,她已被包裹成一颗圆葱头。
她下了火车后,世界变了颜色,树是白的,马路是白的,房屋也是白的。她抬眼向天空望去,没有太阳,也是一片灰白。朵听妈妈说过,这个叫抚顺的地方很冷,可是她见到这银色的世界,感到自己走进了童话王国,竟然没有想象中那样打哆嗦。她很怕冷,临上路时心里还在想,到了抚顺,自己不知能不能被冻死。杭州的冬天很少有雪,但是朵感觉已经冷到极致,那种彻骨的冷,无论穿多厚的衣服她都暖不过来。
朵这一年六岁,还没有上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雪,虽然新鲜,却没有兴奋。她怯怯地有些担忧。
朵被妈妈陶朋牵着下了火车,站到了一个高大男人面前。陶朋喊他“老刘”。
六岁的朵身高偏矮,刚接近一米,她仰着头去看那个站在自行车旁边的男人。
老刘戴着一顶羊剪绒帽子,两片帽耳朵垂下,嘴唇略向外翻,看起来很平和。
朵看过画本里的一个故事,故事里小主人的后爸是个秃头,她就想知道这个被妈妈称为老刘的人,长没长头发。她仰头看了好一会儿,头都仰累了,也没有见老刘摘下帽子,就有些泄气地低下头,视线落到了男人旁边的自行车上。黑色斑驳的自行车横梁,上面覆着一层白霜。
大概是觉得她年纪太小不懂事,陶朋并没有特意给她和老刘互相介绍。
简短的会面后,老刘便把陶朋和朵的行李放到自行车后座上绑好,然后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陶朋牵起朵跟着他。他们不作声,只听得脚下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
路上的雪有些厚,穿得圆咕隆冬又长得矮小的朵走得艰难,才几步,就是一个前趴。
牵着朵的陶朋也被连累来个踉跄,挣扎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前面的老刘见状,停下脚步,支好自行车,回头一把把朵从地上捞起来,放到了自行车横梁上,动作干净利落。
朵这才看清楚,老刘的自行车筐里装着一个大方便袋,里面有两个小塑料盆,还有一把筷子,几个汤匙。
陶朋赶了两步,跟老刘并肩,有些嗔怪地说道:“老刘,她不小了,能自己走,你不用这样。”
似乎是她们的行李太重,雪太厚,没走几步路,老刘的呼吸就带点喘。他停下,随手摘下羊剪绒帽子,一股热气在他头顶蒸腾:“没事,孩子还小,雪厚,让她坐车上我推着,我们走得快点,回去就能暖和了。”
朵在老刘和陶朋说话的当口看到老刘憨厚黝黑的侧脸,她尤其注意,老刘有一头直立的黑发,他不是秃头。
老刘说完话,眼前喷着哈气,推着行李和朵儿,继续前行。
2
朵后来才一点点理清楚,老刘原来是矿区里一名正式工人,下岗后回了家自谋职业,在街头摆摊修理自行车。因为家里穷,他过了四十岁,还没有娶过老婆。那天火车站的一幕,是朵和陶朋第一次来东北的日子,也是老刘来接陶朋过门的日子。
来抚顺的前一年,朵的爸爸因为肝病去世,朵还没有从失去爸爸的哀伤中走出,就发现奶奶像变了一个人。她起初是不与陶朋说话,后来连看朵的眼神都带着一股寒意。奶奶认为陶朋是个命硬的女人,把自己儿子早早克死,由此也顺带出对朵的疏远和冷漠。朵和妈妈在家里恨不能踮着脚尖走路,把自己缩到最小,还是不断惹来老太太的责骂。家里冷得像冰窟窿一样,总让朵感到瑟瑟发抖。朵想不明白,奶奶原来那么和善的一个人,为何会突然换副面孔,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奶奶那样厌恶?
陶朋为了躲开婆婆阴冷的目光,常常带着朵躲回同在乡下的娘家。但朵的姥姥一大家人,还有正在读书的舅舅和姨母,他们一回去,就要挤占其他人的空间,时间长了,舅舅和姨母也不满意。陶朋常常搂着朵暗自垂泪。
有一天,朵的姥姥跟陶朋说,邻居家来个串门的东北亲戚,那个人说他有个姓刘的表弟,四十多岁,没有结过婚,人长得还行,是个工人。听说陶朋领个孩子挺难,就问想不想再走一步。如果有这心思,那个人答应给牵牵线。
朵的姥姥跟陶朋一说,陶朋立时狠下了心,男人没有孩子,老实本分,有份手艺能糊口,这就足够。嫁过去就能远离奶奶家那些人,那些糟心事,也算是一份新生活。
远在抚顺的老刘得知有望娶到老婆,不远千里来到杭州见面。老刘来的那天朵被小姨领了出去,只在后来得到一包大白兔奶糖,用银白色带着卡通兔的糖纸包着,里面是黄褐交错的颜色,干干净净,香香甜甜,她每吃一颗都回味好久。
朵坐在自行车横梁上,被老刘两条粗壮的胳膊环绕,忘记了寒冷这件事,直觉老刘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大白兔奶糖的滋味又在朵的口舌间泛滥,那种回甘仿佛如一壁炉火,散发出抵御寒冷的炽热。刚才那一跤,那被老刘捞起的瞬间,竟让朵陷入一种错觉,好像那个死去的爸爸又复活了。
可是紧接着朵又有些落寞。她在姥姥家见过娶亲的场面,那些男人接媳妇,都是吹吹打打人头攒动,可是老刘来接妈妈过门怎么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来了?是他家里没有其他人?还是他的家人不同意他娶她妈妈?还是说,老刘的家人不喜欢她这个多余的人,她这个拖油瓶?
朵经历过冷遇,小小的人,心思却极为敏感。她听着老刘有些吃力地喘息,小心翼翼地抓住覆着霜的车把中心部分,有种从未有过的凉通过她的指尖,倏地就向四肢传导,就连五脏六腑也游走着丝丝凉气。朵不把它理解成为寒冷,只期望这抹凉能稍稍缓解她对未知的忐忑。
3
老刘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一座正房,东西两座厢房。老刘也是一大家人,姐妹出嫁走了,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住在原来矿山分给他们父母的这座院子。属于老刘的是西厢房,有一间半。
本来在大门外,朵听到院里有小孩子的吵闹声,等朵和陶朋走进大杂院那一刻,院里却一个人不见,都躲了起来。大人的一双双眼睛也从门缝、走廊、窗户里看过来,落在朵和陶朋身上。
朵被抱下自行车,有些怯弱地站在陶朋身边,悄悄伸长脖子,向四下张望,有个雪球带着风横飞过来,朵一声尖叫,整个人马上缩在陶朋身后。
雪球没有打到她,落在了她旁边的地上。
“去去去,你们这些淘气鬼。”老刘边把车子支好,边大声嚷着。朵感觉老刘好像在和空气说话,但分明他是知道那些孩子躲在哪里。
朵和陶朋走进这个他们以后要安身的家,虽窄小,却也利整。陶朋把朵安顿到炕上,自己动手规置行李,老李在厨间里做饭。
炕烧得很热,朵烙得坐不住,把身体本能地向炕梢部挪去。炕梢有口卧式衣柜,柜门上带着玻璃镜片,朵看到镜片里有个小女孩,圆脸型,不怎么有肉;两只眼睛眯眯着,眼睫毛忽闪忽闪,怪长呢。朵把脸又向前凑了凑,这时反倒看不清楚镜子里的人了。
陶朋把行李归置好,老刘的晚饭也端上了桌。
有一盆奶白色的豆腐鲫鱼汤,一大盘糖醋排骨,还有一碗木耳胡萝卜炒白菜片。盆和盘碗都比朵奶奶和姥姥家的大,朵马上想到他们怎么吃也不会吃得精光。朵的两眼放出光来,坐火车这一路,她和妈妈一直吃干硬的面包,没想到老刘这么体贴,居然弄了鲫鱼汤。那盘排骨上面沁起油泡,香味直往鼻孔里钻,朵真想伸手抓起一块。
朵揉捏着手指咽了咽口水,把目光从桌子上移开。她悄悄瞟了陶朋一眼,瞟了老刘一眼,最后低下了头。
老刘摆好碗筷,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憨笑地说:“你们肯定饿了,快拿起筷子。”
朵抬起头,又看向老刘,看向陶朋,陶朋微微点头,朵才拿起筷子。这是在一个陌生地方的第一餐饭,朵很小心,也很胆怯,她忍住不去夹菜,只闷头向嘴里扒饭。
正吃着,一块排骨,又一块排骨,落到了朵的碗里;一小碗冒着热气的鱼汤和摘了刺的鱼肉也放在朵的眼皮底下。朵扬起脸来,正碰上老刘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在说,朵,你吃啊,你不吃,就是说我做得不好么。
朵感受到了老刘的期许和鼓励,只愣了那么一下,忽然就有了胆量,抬起头,大口地吃了起来。她吃了鱼,吃了肉,又喝了汤。她分明听到了自己喝汤的声音,很放肆很响亮。
这是爸爸不在之后,她吃得最满足最安心的一顿饭。她不再被讨厌她的目光注视,也不用再听那些打鸡骂狗的声音,她的忐忑和担心好像被这带着温情的一餐饭驱得一干二净。
朵吃饱了,躺在那铺热烘烘的炕上,她人生里经历的寒冷都被屋里的温热隔绝在外,身子暖融融的,很舒服。
4
陶朋和朵的到来,让老刘冷清的日子变得红火。朵每天静静地看着老刘出出进进,脸上很满足地笑意荡漾,她也觉得开心。朵开始适应,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生活。
转眼间雪融天暖,老刘摆摊回来,就在他屋后刨出一块地,种几畦蔬菜,抓了鸡雏鸭雏圈养起来。朵跟在老刘的屁股后,颠颠地跑来跑去。老刘干活歇气时会把朵抱在怀里,和她一起扔一把青菜到圈里,看鸡鸭疯抢。
陶朋的脸上也摆脱苦相,人不再干瘪,甚至水润得有些发光。
朵以为她和妈妈苦尽甘来,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不想那些让她担惊受怕的噩梦又开始了。
老刘勤勤恳恳种的菜没等他们收获,大的被人偷走,小的被踩得稀巴烂,朵拾起那些烂菜叶,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老刘抱起她回屋,哄她,是外面的小兔子饿了,来把菜吃了。
小鸡小鸭长到二、三斤重,不知什么原因,很快死光了。这些小鸡小鸭,是朵看着一天一个样慢慢长大,她每天睁开眼睛就来圈里,看它们打闹,看它们吃食,小鸡小鸭仿佛认识她一样,朵一来鸡们扑扇翅膀,小鸭频频点头,变得格外欢实。昨天还在叽叽嘎嘎,今天忽然躺在那里,变成冷冰冰的尸体,朵受不了,每死一只,她就放声大哭一场。
老刘那些亲戚开始指指点点,说起闲话。
“这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就是克星,把老公克死了,又来祸害老三,老三家的家禽都被她克没了,老三怕也危险了。”
那些人在见到朵的时候,大老远就纷纷躲开,像是躲避瘟疫。
投进去的本钱和辛苦都白费了,老刘变得沉默,陶朋更是在流言蜚语下人又变得黯淡。
朵听老刘说菜被野兔吃了,心里有些释然;可是小鸡小鸭死了,却是她挥之不去的痛。那些可爱的小生命,自己有多爱它们,别人不知道,自己心里最清楚,怎么会去克死它们。朵知道,它们死了,不是她和妈妈的错。
直到有一天朵独自外出,老刘的侄子侄女一小帮把她堵在路上,七嘴八舌骂她,推搡她,朵才明白,小鸡小鸭是被人害死的。
当时朵害怕极了,浑身颤抖,混乱中,听到有个女孩说:你和你妈都是害人精,赶紧滚回你的老家!群情激愤之下,四五个孩子一起上手,抓挠她的头发,扯破她的衣服。
朵又瘦又小,面对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孩,根本没有招架之力,甚至连哭喊挣扎的勇气都没有。
几个孩子出完了气,跑闹着又去了别的地方玩,扔下朵一个人缩在墙角,衣裤破了,满身污泥,脸上胳膊上留下多处青紫的痕迹。
老刘发现朵的时候,朵仍旧缩在角落里,无声地独自落泪。
朵以前不是没有被欺负过,那时候她觉得生活没有希望,所以并不觉得特别难受。
可是现在她明明是有了老刘啊,那些人为什么还敢欺负自己,不放过妈妈?
朵见到老刘那一瞬,突然张开嘴巴,痛快地大哭起来。老刘伏下身,让朵趴到后背上,挺起身,二话不说往家走。
朵感觉老刘驮着她的那双手温暖有力,朵感觉她趴在一垛墙上,那墙又宽阔又结实。
临近大杂院,老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黑着脸大喊:“谁打了我家朵,谁把她衣裤扯坏了,赶紧给我出来!”
院子里就像朵和陶朋来时那天一样,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音。
老刘没有了朵遇袭那天时的好脾气,背着朵,一家家砸门找人。
老刘一向憨厚老实,罕见地散发出不讨个说法、誓不罢休的气势。
朵忽然停止了流泪,她的委屈和疼痛减轻了不少,她有了靠山,老刘是能给她撑腰的人。
5
老刘的兄弟们不在家,从各个门里被震出来的人,是他的嫂子弟妹,还有躲在这些女人身后的孩子。那些孩子从来没见过叔伯这么大声喊叫,没见过他粗暴地砸门,粗硬的黑胡茬被怒气顶得根根直立,目光里喷射出骇人的怒火。孩子们不可思议的还有,那个被他们摁在地上揉搓、只知哭泣的小丫头,居然霸占了叔伯的背,高高在上,神气十足,在以前,那个背是专属于他们所有,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谁没在那个背上趴过,没在上面骑过大马呢?
可是一切都变了。老刘对他的嫂子和弟妹说,朵扑奔我来,是我的孩子,你们有气冲我撒,别偷摸地对朵下手。侄子侄女小不懂事,嫂子和弟妹多管管,如果再有下次,就别怪我不客气,哪个孩子再敢动手,哪个孩子的屁股就得开花。
他的话没等说完,二嫂先是不愿意了:我说老三,你惯着你媳妇和她姑娘,没毛病。可是我就不明白了,这半道拣来的,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和你一条心,值得你大动干戈,和我们翻脸?
二嫂的话音未落,大嫂接茬敲打老刘:我说老三,人呢得信命,你娶陶朋,我们没二话,可是这娘俩才来几天,你看你家,养啥啥死,这分明是与你犯相,命理不合。就说这小丫头,瘦得像根柴禾棍,薄皮薄肉的,哪带一点福相?你还想指着她?你拿她当宝行,可孩子们看她不顺眼,我们也没办法。说完,拽着她的两个孩子扭身进屋,房门咣当一声,朵感到迎面扇起一股风,眼前的墙壁都颤动了。
老刘失望地不再和他们争辩。他以前把这些人当亲人,自己省吃简用,尽量去贴补这个,帮助那个,到头来不过如此。他背着朵快走到家门口了,弟妹还在他的背后喋喋不休:我们以前多和气的一大家子,怎么来个外人就闹成这样?
吵闹怒骂中,朵弄明白了,老刘的那些兄弟原本是存了心思吃老刘的绝户,没想到半路杀出陶朋和朵这对母女,打好的算盘落了空,他们当然要一致对外。
那些被祸祸掉的青菜,还有那些莫名死去的小鸡小鸭,就是他们明晃晃的抗议和警告。
院子里不懂事的孩子在大人那些口水濡养之下,也跟着恨上了陶朋和朵这对母女,于是串气联合,侮辱教训起朵来。
陶朋在屋里始终没有出来,她怕出来,场面失控,自己难堪,无济于事。看到脸色煞白的老刘,不知如何开解,便把责任推到朵的身上,骂朵是个惹祸精,没事净出去招猫逗狗,让她在哪都过不消停。
陶朋的声音尖利刺耳,陶朋怨气冲天扭曲的嘴脸让朵极度惶恐。妈妈是自己最后的堡垒,如今这座堡垒立于崩塌的边缘。朵这时只想地上有个洞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像老鼠一样,钻进地洞里,永远不再出来,不用面对任何人。
老刘立在陶朋和朵的中间,怕陶朋盛怒之下,会伸手打朵。他不善言辞,不知怎样去熄灭陶朋的怒火,他咬咬嘴唇,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走,离开这里。
老刘舍掉那个属于他的小窝,带着陶朋和朵,搬到县城租了个房子。
一切安顿好,老刘找以前那些工友帮忙,让朵在县城上了学,给陶朋在一家单位找个保洁的活。他自己带上气管子,旧铝盆,补内胎的胶皮和软胶等等家什,继续去街头摆摊修车。
朵的心稍稍安稳下来。到了县城,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况,她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6
朵常常困惑,老天爷为什么不眷顾他们?
搬到县城两年左右,老刘出事了。
朵好像早有预兆,那天早晨吃饭,喝粥时居然咬了舌头,出门时又被低低的小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个狗啃泥。她上课时心里慌慌,听不清老师讲什么,耳朵眼里嗡嗡直响,就盼望听到下课的铃声。
当她跑回家时,果然没见到老刘和陶朋,邻居奶奶跑过来告诉她,朵,你快去医院,你爸被车撞了。
朵还从来没有开口叫爸,邻居这一说她呆愣了一秒。反应过来迅即撇下书包,向县医院跑去。
所幸老刘伤的只是右腿。他出摊正给一辆补好胎的自行车打气,不想一辆胶轮拖拉机斜刺里冲过来,他一躲,自行车将他绊住,右腿被大胶轮重重地顶了一下。最无奈的是,肇事车主家徒四壁,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老刘最终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老刘右小腿骨折,打上石膏,在家休养。他下岗每月有百多块生活费,陶朋当临时工,也没有多少收入。这一意外,顿时让他们的生活捉襟见肘。
朵刚刚开始欢脱的心,又开始惴惴不安。陶朋每天下班回来不仅要做家务,还要照顾卧床的老刘,心烦的时候,就会摔摔打打弄出响动,嘴里不时也要发泄不满:“我千里迢迢嫁了个没本事的也就算了,日子没过几天,这就要我伺候了,我真是八字不清,事事不顺!”
朵不想让妈妈这样对待老刘,就偷偷伸手去扯扯陶朋的衣襟。不想陶朋又把一腔火气转发给朵:都是你这个祸害,带着你,日子就没顺当过!
朵心里委屈,但她没有顶嘴。妈妈过得不好,骂骂自己,发泄一下就过去了。妈妈一直和自己相依为命,绝不会从心里嫌弃自己。
但是朵错了。别人说朵的坏话,陶朋是一百个不愿意,也根本不当真,但是生活出现了沟沟坎坎,那些话就像老牛反刍,又从她的心里冒出来,那些恶意竟然让她品出了几分真意。是朵克她,让她怎么也摆脱不了生活的困厄。这种念头一出来,就像一株毒草疯狂滋长,任她怎样压制都不管用。她信了,要想改变自己的困境,只能另谋出路。
三个月后,陶朋出走,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单位雇来的厨师、同做临时工的小汪。陶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在朵的枕头下压了五百块钱,还有一张签有她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老刘好像早知陶朋要离开自己,他没有震惊,没有愤怒,就像他接陶朋和朵来时那样,还是一脸的平和。生活给了他太多锤打,他坦然接受着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因为他知道,他确实给不了陶朋想要的生活,他活该就不能有媳妇。
朵觉得天塌地陷,刚刚九岁的她,不知道怎么自处。连亲妈都不要自己了,她就要无所依仗,她将何去何从?
朵又像被一帮孩子欺负揉搓时那样,躲在墙角落,独自忍泣。
老刘从床上下来,拄着拐杖走到缩成一团的朵面前,伸手又想将朵捞起来,但腿不给力,险些栽倒。朵见状赶紧站起来,用双手接过了老刘那只手。
老刘挤出一丝苦笑:朵,你妈走了,你奶奶和姥姥离得远,不知你怎么想。你要实在要找他们,等我腿再好好,我就把你送回去。你要是不愿意走,就先跟着我过吧!
朵看着老刘,眼泪忽然不流了。她怕奶奶的叫骂,怕姥姥家那些人的嫌恶。老刘没赶她,那她是不是就能在东北活下来了?
朵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有希望,这希望全在老刘身上。她用小手牵着老刘,示意他回到床上坐好。老刘用大手摩挲着她的头,温和地说:朵,以后就我们俩过日子,你得帮我分担一些事情。你学习要努力,不然我就不送你上学了。
朵看着老刘温和的眼神,用力地点点头。
朵忽然有种冲动,想管老刘叫声爸爸。想想遗弃自己的陶朋,看看给她肉吃,为她得罪亲戚最后搬家的老刘,她觉得老刘值当自己叫他一声爸爸。但是这两个字在朵的唇边转了半天,她还是没有叫出来。
老刘看着乖乖点头的朵,眼里闪过一抹晶亮,他低头用手一抹,那抹晶亮就消失不见了。
7
老刘看着瘦小的朵,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陶朋狠心离开他可以,但她竟然连自己的女儿也舍得抛下,看来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人在权衡利益之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
朵怕自己成为老刘的累赘,每天学着陶朋的样子在小厨间烧饭烧菜,不时用讨好的眼神去看老刘。她知道失去了妈妈的联接,自己和老刘什么关系都没有,就像在大马路上擦肩而过的任何人;老刘说让自己留下来,万一不高兴,撵自己去找妈妈,那她该怎么办呢?
朵回想着妈妈做饭时那些步骤,依样画葫芦,有一天炒了一盘土豆片,切得厚,炒得半生不熟。菜端上桌,老刘香甜地吃起来,朵自己吃一口,不由地皱眉,想吐出来,可看老刘的吃相,分明是在给自己鼓励,朵感激地露出微笑。
陶朋走了一周后,老刘拄着拐杖上街了。老刘治伤,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家中很长时间不见荤腥。他能将就,可是朵那么小一个孩子,怎能天天跟自己受罪?邻居和朵帮助运去修车工具,老刘坐到街口继续摆摊,要赚钱给朵改善生活。
朵知道老刘的腿没好,每天洗脚时稍一动,他就疼得呲牙咧嘴。她不放心,常常放学后偷偷去瞧老刘。老刘那条伤腿摆得溜直,两根拐杖放在旁边,每取一下工具扭一下身子,他的面部都要抽搐一下。
朵回到家里,把以前妈妈洗衣做饭这些事全担了起来。她要尽最大能力去帮老刘,去维护这个家。朵不会做时就去问隔壁奶奶,隔壁奶奶边啧啧地可怜着朵,边指点朵。朵理解老太太的同情,但她却觉得做家务是件开心事,多干点活不可怜,没人要才可怜。
在街头,偶尔也有人劝老刘,你才四十出头,不想再找啦?带着个别人的孩子,谁能跟你?老刘淡然一笑,不去理会。
表面上波澜不惊,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想法。老刘不是没有想过,朵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个女孩,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嫁人,他最后还是孑然一身。可是眼下,他能撇下朵么?陶朋能做到,他做不到。朵就是在奶奶和姥姥家呆不下去才跟着陶朋来到东北,如果自己再不要她,那这个孩子真就要流落街头了。也许是陶朋看透了自己,才把朵留下的吧。哎,她狠心,我不能狠心,无论将来如何,现在一定要善待朵,这个孩子太懂事,太可怜了。
老刘出摊之后,手里有了活泛钱,腿也一天强似一天,他和朵也逐渐适应了没有陶朋的日子。
草木几度发芽,数载晨昏已过。转眼间,朵就上了初中,个子忽一下窜了起来。朵跟老刘走在街上,看着一长一短两个影子,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老刘的女儿。
朵像个大姑娘了,眉眼秀丽,身材颀长,她跟老刘一起出门,总感觉有人嘁嘁嚓嚓,不时像他们扫上一眼。
一向敏感的朵很快就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那些人在背后说些什么。
这天吃过晚饭,老刘告诉朵,他在附近的铸造厂找了个晚上打更的活,不累,还能多赚一份钱,让朵自己一个人在家时候把门锁好。
朵疑惑地问:你不打算修车了?
老刘说:白天摆摊晚上打更,这样就能有两份收入,你要是成绩好,我以后就有条件送你上大学。
老刘为人实在,摆摊久了,很多人都喜欢找他修东西,他不仅修自行车,粘锅补盆撑伞骨,零碎活计都能干,忙起来连饭都没空吃。
朵忍不住说道:我不想让你去,白天辛苦,晚上还要去打更,太累了。
老刘呵呵笑了笑,收拾起铺盖卷,临走时和朵说,晚上有事就敲墙,隔壁奶奶答应可以照应你。
老刘走后,朵跑去隔壁奶奶家,奶奶看着婷婷玉立的朵,叹了口气:朵啊,老刘和你毕竟不是亲父女,他这是怕人说闲话啊。
朵忽然明白,那些对她和老刘指指点点的人,说的是什么话。
人心,果然是复杂的,老刘的那些兄弟是这样,自以为是的街坊是这样,她的亲妈陶朋更是这样!现在,只有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老刘,在默默替她着想,爱护她,保护她。
8
老刘吃过晚饭,又要去打更房了,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阵心酸。原本身形高大的他不知不觉被生活拖垮,走路头向前用力,腰呈现出弧形,曾经宽阔的后背也变得窄小脆薄。
朵清楚,如果不是为了养育自己,老刘不至于这样辛苦。朵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有良心,要报答老刘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
怎样报答?没有能力何谈报答?朵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让老刘有一天以她为荣。
四载光阴,倏忽而过,朵完成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老刘比朵还要激动,眼里又闪现出一抹晶亮,不过这一次老刘没有让晶亮消失,而是让那抹晶亮汇聚成一颗大水珠,从眼眶里溢出,顺着他粗糙的面颊,一节一节向下滑。
笑中带泪,是欣慰的泪,是五味杂陈的泪。
朵即将去学校报道,老刘破天荒地休了一天,召集上左邻右舍,去到一个小饭店。
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成为主角,举起酒杯,咧着嘴笑:朵就要上大学,不用再跟我窝在这个角落里,我真是高兴啊,来来来,大家共同喝一杯。
朵坐在一旁,看到老刘一笑,原先那口整齐的牙齿,不知何时已缺了两颗,鬓角也有星星白发。
大家陪着老刘高兴,频频举杯恭喜老刘,说老刘是个有福的人,以后肯定能跟着朵过上好日子。
老刘看着朵傻笑,笑着笑着,笑容就慢慢收敛了起来,说道:我一辈子没见过大学长什么样,要不是我这样太寒酸给朵丢人,真想去她的学校开开眼界。
朵刚想张嘴说什么,但是被处于热烈气氛中的邻居奶奶岔开了话题。
朵准备启程,收拾行李,老刘走到她的身边,递给她一张银行卡:朵啊,这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你上大学,我也帮不了什么,你自己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
朵低头看着老刘那张递银行卡的手,指肚肥厚,关节处略微弯曲,各种大大小小的茧子和龟裂,像永远也洗不干净,比老树皮还难看。就是这双手,把自己养大把自己送进大学。朵的鼻头一酸,随手抹一下眼角,接过那张银行卡,嚅动着嘴角,看向老刘。
这些年,老刘慢慢变老,他没有了当初在火车站接她和陶朋时的健壮,也没有了当初他把她背回家时藐视对手的冲劲。
如今,他的个头矮缩了不少,朵都快要撵上他了。
朵怕自己的眼泪汹涌而出,不敢再去看老刘的脸和眼神,因为他脸上的褶皱和沧桑,她每天无数次远远地看进眼里,但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没有办法直视,她怕看得更清楚了,心里就更痛。
老刘从一开始就喊她朵,尽管陶朋当初没有给她和老刘互相介绍,他们一起吃第一顿饭的时候,老刘做的却都是她喜欢吃的菜。所以,在看不到的地方,老刘其实做了很多事情,却从来不曾在朵的面前提过一个字。
9
朵走进大学校园,步入一番新天地,曾经的磨难让她具有超强的独立生活能力,什么事情都能独立解决,同学和寝室里的舍友都很佩服她。
大学四年,朵为了能自给自足,不想让老刘再那么辛苦,节假日不断地做各种兼职,很少回去看老刘。
朵想让老刘把打更的活给辞了,可是老刘不听,他仍旧按时给朵转钱,让她好好吃饭,同学买什么让她也跟着买,不要让同学看不起,还说要给她攒嫁妆。
临近毕业,朵仍旧兼着职,然后一边写毕业论文,一边忙着找工作,时间紧张,和老刘的联系也少了许多。
直到有一天,邻居奶奶给她打来电话,说老刘病了,病了挺长时间,人瘦得都脱了相,但就是不去医院。
朵这才想起来,老刘也好久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朵扔下一切事物,心急火燎赶回家,一进门就看到老刘歪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
见到朵突然回来,老刘坐直身体,有些不相信地说:朵,还没放假,你怎么回来了?
老刘的头发不再直而整齐,乱七八糟竖在头上,像一蓬乱草;眼窝深陷,整个人骨瘦如柴。
朵急切地把脸探在老刘面前,问他:你怎么了?哪里疼?为什么不上医院?说着话,眼泪不受控制,啪嗒啪嗒掉下来。
老刘想抹去朵脸上的泪水,手刚举起,又放了下来,他挤出一个笑容,回答朵:我没事,就是胃不得劲,总反酸,不想吃东西。你不要哭,我这不是没咋地吗。
朵给老刘找了两件干净衣服换上,拉着他就要去医院。
老刘犟着不肯去,还说自己没事,朵心知肚明,他是怕花钱。
这些年,老刘除了抽点劣质烟,从不主动为自己消费,常年穿着出摊时那套深蓝色旧工装,袖口飞边,裤角也刷了圈,他自己缝缝,照穿不误。
看着朵的态度坚决,老刘顶不住,如实相告。
“前段时间,我肚子疼,去诊所那个大夫给我把脉,说我这不是好病,让我喝他的中药。我想要真是大病,吃药也治不好,就不再花那些冤枉钱了。”
朵听到老刘这么说,被他气笑了。
“小诊所又没有检查设备,医生说啥你就信啥?我带你上医院,好好检查,有病治病,没病,我们查查不就放下心了?”
邻居奶奶看朵回来,过来劝完老刘,对朵说:他怕把攒下的那点钱花光,就没有钱留给你了,唉,真是没办法,太倔了!
朵听邻居奶奶这样说,眼泪滴落得更快了。她从来没有叫过老刘一声爸爸,但是老刘却真真正正地把她当成自己I女儿,他为女儿,可以奉献一切。
朵不由分说,搀起老刘,打车去了医院。
当初那个一手就能捞起她,把她放在自行车横梁上的健壮男人,垂垂老矣。
而那个被雪绊得摔倒的瘦弱女孩,已然亭亭玉立。
朵忙前忙后照顾老刘。老刘手足无措起来,不想给朵添麻烦,更多的是觉得朵不用为他做到这样。
朵在老刘的推脱里情绪变得激烈:你当初有嫌弃我觉得我麻烦过吗?我受了你十多年的照顾,你要让我变成忘恩负义的人吗,爸,有你我才有家,你不能有事!
朵的那声“爸”,早在心里百转千回,可是每一次都止于唇齿,却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脱口而出。
老刘定定地看着朵,没有说话,但是眼泪第二次在朵面前掉了下来。
朵这声爸喊出来,胸口顿时舒畅了许多。朵从此之后就很自然地爸长爸短,没有一丝障碍。
经过全面检查,医生说老刘没有大碍,不过是胃炎有些严重,治疗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
朵松了口气。
老刘原本跟她是没有关系的,但是老刘从来没有丢下过她。
那她以后无论走多远,也都不会丢下老刘。
朵突然想起她去上大学前,爸在饭桌上说想去大学看看的话。
于是,她对老刘说:爸,这次我要带你去学校,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老刘眼神一亮,但是很快又黯淡下来:我这样子,会给你丢人的。
朵坦然爽朗地笑出声来:爸,如果别人觉得你让我丢人,那这样的人我就要远离。我就是要让同学们认识你,知道我的骄傲,知道我有一个你这样的爸爸。
老刘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最底层,活得卑微。
但是在朵眼里,他却是最伟大的人,是令她仰望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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