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巨大的太阳像泄了气的热气球似的缓缓降下山头。简方五人站在停机坪上浑身披着血一样的霞光。在他们面前直-18A运输直升机正轰鸣着准备腾空，急速转动的螺旋桨激起阵阵强劲的风浪向以直升机为圆心的四周席卷而去。在这种漫无方向的强风里简方视野中的景象显得异常模糊。
五人挥别送行的人员，然后顶风走至舱门前依次登上直升机。在足已容纳三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的宽大机舱内他们靠着舷窗坐了下来。
舱门刚关闭，飞行员便操纵直升机一跃而起，然后冲着西天犹如追逐太阳般飞去。
简方俯瞰着下面的基地，看着它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简方原以为它会就这样一直小下去直至自己再也分辨不出来，但没想到飞机很快翻越一道山梁，然后整个基地就一下子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当中。
飞机开始在崇山峻岭之上飞行，急匆匆落下的太阳到底还是没有被它追上，机舱内的光线骤然昏暗了许多。五人背靠舱壁神情如同凝滞般一言不发地坐着，除了王大成是把长长的狙击枪横抱在怀中外，其他人皆是枪靠右肩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他们从登机开始就一直坐在原地，没有动过，也没有开口说话。但其实就是想说话也很难听清。因为在他们头顶，巨大的直升机螺旋桨无时无刻不在抽打着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与震颤。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飞机好像完全被太阳丢下般飞入了彻头彻尾的黑暗之中。一闪一闪的航行灯向舷窗内投进一丝丝红光，从窗外看去世界变成了浓密而又单调的黑色，只有偶尔从城市边缘飞过的时候才能看见地面上的灯火。直升机发出的声浪依旧猛烈如初，借着稍纵即逝的微光简方扫视了一圈身边的四人。他们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形同雕塑。恍惚间，简方觉得自己正乘船航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看不见灯塔、找不到人烟，分不清何谓天何谓地，只是一个劲地借助着起起伏伏的波浪漂流，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他突然想起《夜航西飞》中的女飞行员驾机穿越大西洋的事情来，原来夜间航行竟然孤独如斯，哪怕身边就坐着与你同生共死的兄弟也不能让自己幸免于孤独之外。
他试着让自己从这种水湿的棉被一般紧紧裹在身上的孤独中挣脱开来。简方开始回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但不知怎得意识总是走不了多远就会被一堵厚厚的墙给挡回来，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将回溯的思维给切断。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像一只狗总是在被沉重的铁链给扯住般无奈。经过几番徒劳的尝试之后他只好放弃了，转而坐起身来活动了下四肢，想在这无比嘈杂但也无比沉寂的空间内制造出点动静来。但飞机的轰鸣声很快将他弄出的声响给淹没得一干二净，甚至都没有引起别人的一点点注意。简方在黑暗中苦笑了下重新背靠舱壁坐好在原处。
简方低垂着眼睛重新检索起储存在脑海中的记忆来，这一次他成功绕开了那堵厚墙。首先浮现在眼前的是来之前追到机场的童莉莉，然后是那天晚上呆呆坐在摇曳的烛光中的陈小姝，他摇摇头将这两人都甩出脑海。接着来到眼前的是老四，他本想回溯一下和老四在一起训练生活的时光，但却事与愿违地把画面定格在了老四牺牲的那天。
老四倒在自己怀里艰难地张口呼吸着，那嘴唇一动一动的样子就像一条出水很久的鱼一样无助。在他胸前一个硬币大小的枪眼正不断喷涌着鲜血，简方拿着止血包怎么也捂不住。
他哭着骂老四“你他妈怎么那么笨？你怎么能中弹呢，你不是说子弹看见你都躲着走吗？你怎么就……”
他疯了一样拿出所有的止血包和纱布把老四的伤口一圈一圈缠起来，但鲜血还是止不住地从纱布间溢出来。直到所有的东西都用光，他才颓然无助地抱住老四的脑袋。
“不要怕，那么多次都挺过来了，这次一定能行。”他失声喊道。
“莉莉……”老四挣扎着想去摸胸袋。
简方赶紧从他的口袋里掏出已经被血浸染透的照片。那是老四的全家福——老四、妈妈、莉莉。
“拜——托了。”他拼尽力气挤出这句话。
“你放心，你妹就是我妹，你妈就是我妈。”
简方刚答应完后又喊道：
“不，你给我一定挺住啊，你去，我不去。等你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回家。你亲自照顾她们，我们开个你常说的那种书店，天天坐在门口晒太阳……”
简方还在说个不停，但老四已经听不到了。
一股强烈的气流引得飞机上下颠簸起来，但简方一点都没有在意，因为他心里的颠簸要比这大得多，足以让十架飞机坠毁。他静静等待飞机穿过乱流，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思索。
黑暗中简方不知道自己是否流泪，但眼眶却酸涩难挨，他把枪放在大腿上伸手揉了揉眼睛。
此时，机舱内亮起了指示灯，那是准备降落的信号。
“检查武器装备，准备着陆。”魏刚下了命令。
随即舱内照明灯亮了起来。众人纷纷低头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装备。
在经过短暂的悬停后飞机开始降落，简方看见地面上由人操作的简易信号灯正在按照规则闪烁摇曳。几个穿着雨衣的人在灯光下面跑来跑去。下雨了么？他心想。
飞机很快着地，机舱门哗的一下被打开。
“走。”
魏刚一声令下骡子便打头离开了飞机，其他人依次跟上。
外面果然下着雨。
五人穿过一片灯火通明的区域，像计划中的那样径直登上停在直升机附近的一辆猛士军用越野车再次朝着边境出发。
从雨幕中看外面的世界像是被撞碎的玻璃酒瓶一样支离破碎。简方想看一眼这个作为中转站的边防驻地是什么样子，却只找到一盏正亮着的安装在高高的哨楼上的探照灯。
猛士越野车开着雨刷器行驶在一条破旧的沥青小道上，两旁茂密的树枝不时从宽大的车身上刮过，从后视镜里看去直升机的航行灯正在向高空攀升，越来越远。
“大概需要四十分钟。”车里一个负责接应的少校说道。
“什么？”引擎声有些大魏刚没有听清。
“我是说从这里到河边大概需要四十分钟的时间。”少校大声说。
“好的。”魏刚比出一个明白的手势。
“雨太大了，你们过去之后要尽快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但记住要离边境线远一些。”
“好，谢谢。”
魏刚道过谢后转身让大家把雨衣都穿上。
沥青路消失了，猛士车开始在一片泥泞中前进，由差速锁控制的轮胎使劲扒着湿滑的地面。
简方他们一边两个一边三个地对坐在车内。神色冷峻而严肃。
过了一会儿树枝变得更加繁密，地面上也开始出现减速带一样的草楞。驾驶员毫不在意地踩下油门径直朝前开着，轮胎在草楞间飞转，无数的枝条噼噼啪啪地抽打着车身，像是在作出无畏的拦截。这样蛮横的驾驶方式又让他想起老四来，那时候老四最喜欢开的就是猛士这种大家伙。每当简方抱怨只要他开车屁股一定颠出花的时候，老四总要笑嘻嘻地拍着方向盘说“你让我开舒服点，那简直就是对这辆猛士的侮辱。你知道辆车在遇见障碍时首先要做的是什么吗？那就是踩油门，撞过去。”
这样行驶了大概二十分钟后汽车总算冲出了树丛，地面一下子平坦了许多，像是松软的沙地。简方朝前看了一眼，发现汽车正沿河行驶在河滩上。那流动着的水面要比两岸亮得多。
“快到了。”那个少校说道。
五人沉默没有作答。
果然，不出五分钟汽车就停住了。猛士车半冲着河面照亮了很大一块区域，一艘土黄色的冲锋舟搁浅在河滩上，三个人穿着雨衣站在旁边，其中一个正在对讲机里说着什么。
猛士车的后门打开了，暴雨一下子灌进车内，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尉走过来。
“你们还要等一会儿，我们正在向上面汇报。”他朝车里喊道。
魏刚点了点头，然后车门又被关上了。
大概是觉得车里太安静了，那个带车的少校转身递过一个烟盒。
“抽烟吗？”
“谢谢，我不抽烟。”离他最近的郑玉升说。
他又向其他人晃了晃烟盒，见大家都没有要抽的意思遂又把烟盒装了回去。“其实我也不想抽。”
“妈的，这雨可真大。”他把车窗摇下来又赶紧关上。
他话刚说完那个中尉就又过来了。
“可以了，下车吧。”
中尉打开后门朝几人招了招手。
送他们过河的冲锋舟已经被推入了水中，正随着一波一波的浪头上下飘忽着。
“重心放低，浪有点大。”刚上船就有人给他们说。
一等五人坐好，驾驶员就启动了马达向对面驶去。暴雨击打着河面溅起一层水花，声音很响。河面不算很宽，没几下冲锋舟就驶到了对面，然后又沿岸往下走了大约二百米在一处平缓一点的河滩处停了下来。
“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那个中尉说道。
“虽然不知道你们的任务是啥，但到了那边一定要小心啊。千万不要轻视路上遇见的人，有可能都是带着武器的毒贩匪徒。”
“多谢兄弟提醒。”魏刚抱拳致谢。
五人一个接一个从冲锋舟跳上河滩，然后迅速呈警戒姿势分散开来。冲锋舟没作停留，很快就掉头走了。
“过来。”魏刚朝骡子挥手。
“判定现地方位，确定咱们的位置。”等骡子靠近后他立马下达命令。
骡子立马从背包里拿出北斗导航终端，绕着八字形校对磁场和信号。
“咱们现在的位置与计划完全一致，那边是现地北方。”骡子伸手指向一处茂密的树林。
“好，按照计划行进，先离开这里再找地方避雨。”
四人闻令纷纷靠拢过来，按照队形跟在骡子后面行进。
现在的雨势好像比刚才更大了些，铺天盖地的雨噼噼啪啪打在几人的身上，像是在警告他们正在进入一片危险区域。但众人毫不迟疑地在雨中跋涉，开始了这段未知的征途。
离开河滩便是枝繁叶茂的丛林，五人在骡子的带领下进入其中。丛林里面的雨和外面的雨有些不同，是从高高的树木枝头猛灌下来的雨，犹如瓢泼。更为不同的是手电在林中能够照亮的范围极为有限，不出两米就会被树木的枝叶给挡住。
“妈的，不是好兆头啊。”王大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
“错了，这才是好兆头，雨夜潜行，神不知鬼不觉。”简方说。
“我宁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不想要这样的神不知鬼不觉。”王大成说话的时候不断用手呼噜着脸。
“留点力气吧，后面肯定用得上。”打头的骡子转身骂道。
“怕啥，哥们浑身是劲儿。”王大成说。
“那行，待会由你来开路。”
“只要你们不怕我带错路就行。”
骡子没再理他。雨中的丛林黑得厉害，强光手电的光被枝枝蔓蔓分割成无数的碎片，很难照亮周围。几个人每走一会儿都要停下来辨认下方位，然后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就在骡子觉得自己快从这片林子穿过去的时候，一条宽约三十米的河沟出现在面前。
“我操，不会吧，难不成还要让咱趟水？”王大成首先叫了起来。
“那你觉得自己现在和趟水有什么区别吗？”简方躲开又从枝头倒下来的雨水说道。
“好歹里面是干的啊。”
“恐怕干不了多久啦。”郑玉升拿着一根树枝比量了下河水的深度说。
“导航上没有显示，说明这条河成形不久，应该是雨太大汇集而成的，实在不行之能趟过去了。”骡子研究了一会儿导航之后说。
“那装备咋办？没有浮器啊。”王大成拍着背囊说道。几个人当中只有他的背囊一点水都不能沾，里面装着整个小组所有的高科技器材。
“那不就是浮器吗？”骡子指着旁边几块腐朽的树干。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那几块树干扎成一个简易筏子，然后把王大成装满精密武器的背囊捆了上去。
“好了，谁先来？”骡子手电指了指对面。
“肯定是我啊。哥们当年可是武装泅渡的前三甲。”王大成撸着袖子跃跃欲试。
“哦，是吗？我真想知道前两甲是谁。”骡子一脸不屑。
“第一魏刚，第二简方，我第三，这你都不知道啊？”
“我是怕你忘了。啥时候轮到你这第三先来了？”
“嗨，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格？笨鸟先飞嘛。”王大成又嬉皮笑脸起来。
骡子将连着木筏的绳子绑在王大成腰上，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我给你打光。”
王大成给了个大拇指然后下了水。河沟里的水确实不深，王大成先是摸索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等河水及胸后索性身体一趴游了起来，还一边游一边得意地冲着骡子笑。
骡子没好气地嘟囔了两句，继续给他打着光。
忽然骡子发现河面上冒出两个反光的小点，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调了调手电的光又仔细看了看。没错，就是两个玻璃珠大小的东西在反射着幽幽的青光。那是什么呢？骡子疑惑不解。
但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那两个光点逆着水流朝王大成的位置靠去。
“我操，鳄鱼！大成快跑，鳄鱼来了。”刚刚反应过来的骡子大叫起来。
王大成闻言连忙转身往回游，但没游出几米便被身后的木筏给拖住了。他剧烈的折腾引得鳄鱼恶气冲冲地扑过来，那两只眼睛离他越来越近，不时潜入水中又浮出水面。
这时，连王大成也看见了鳄鱼，他一边划水一边盯着那条水中恶兽，心想自己今天难道要葬身鱼腹了吗？
王大成自知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更何况这货还长着条用来划水的大尾巴。他停下来，绝望地仰天长叹：
“老子要被鳄鱼咬死了。操……”
但他那个操还没喊完，九五自动步枪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啪啪啪啪啪……
简方和魏刚同时开枪，子弹直接打在鳄鱼浮出水面的脑门上，那两个反光的玻璃球瞬间被打得稀巴烂。
王大成一屁股跌在水中，又在水淹没他脑袋的时候赶快爬起来，慢慢游上岸。
“妈的，太恐怖了，老子做梦都没想过会被鳄鱼给吃了。”他躺在岸上大声骂着。
几个人看着他的狼狈样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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