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批评”是在新纪元运动第三阶段形成的文学批评流派,它已经存在几十年的时间,从20世纪90年代起逐渐受到人的关注,准确来讲,它并不能被称作一个文学批评流派。
戴维·庞特(David Punter)在《21世纪批评述介》(Introducing Criticism at the 21stCentury)“幽灵批评”这一章的开篇,做过如下解释:
我们很难说存在着一种“幽灵”批评的“流派”,甚至很难认为该批评正在兴起。更确切地说,这个术语的运用或许能汇总在最近的20多年以及从各种源头的批评思想中所涌现的一系列意象和趋向中,这些意象和趋向似乎将继续对今后几十年的批评产生一种多少具有幽灵性质的影响。
因而,“幽灵批评”并不是一个新生的标新立异的学术研究术语,它只是为文本解读提供了一个新的切入点,将研究者的关注点进行转移。单从幽灵这个词来看,与之产生联系的因素甚多。
幽灵“从其拉丁语词源‘spectāre’来看,这个词有‘表象’、‘景象’、‘观望’等众多与人的视线有关的词语意思,更为重要的是,这个词或多或少与光影有着密切的联系,因而,或许从影子的晃动,或对视线的干扰中衍生出幽灵的意思。”
罗琳也在文本中不只一次提到幽灵,它不仅仅是神奇的魔法生物,“他吓得透不过气来,周围的人也是一样。从他们背后的墙壁上突然窜出二十几个幽灵。这些珍珠白、半透明的幽灵,滑过整个房间,一边交头接耳,好像在争论什么。”“幽灵们鱼贯地飘飘荡荡穿过对面的墙壁不见了。”更多的时候它的意思接近“幻影”(phantom)这个词,它飘忽不定,似是而非,若有若无。
《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中对于幽灵与阴尸的区别,哈利与斯内普教授展开了如下对话,
“幽灵是透明的,但是阴尸是死尸,是吧?”哈利对斯内普的嘲笑怒火中烧。
“五岁小孩也能讲出这些。”斯内普讥笑道,“阴尸是被黑巫师的魔咒唤起的死尸。它没有生命,只是像木偶一样被用来执行巫师的命令。而幽灵,我相信大家现在都已知道,是离去的灵魂留在市间的印记……”
正如斯内普所言,“幽灵是离去的灵魂留在世间的印记”,它曾经是作为物质实体在世间生活,而后在肉体消亡后继续存留于世。它的存在跨越了时间,也不在意任何空间的界限,可以随心而为出现在任何角落。
在小说里通过一个被叫做“差点没头的尼克”的幽灵之口说出幽灵的特征,“我害怕死亡,所以我选择留在后面,有时我也在怀疑这样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就是阴间不要阳间不收……事实上,我既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幽灵它们的以不死之身不断侵扰人们原本平静的内心。
伏地魔初次接触幽灵批评的人会疑惑这种研究方法的可行性,事实上不必思考地过于复杂,“幽灵批评并不表示一个程序或任务的完成,而是指和文本发生一切联系的基质,是阅读发生时一种不可确定的基础,是对和死者进行一种令人恐怖而又渴望交流的再次召唤。”
正是由于“幽灵”的存在,《哈利·波特》不仅仅是讲述故事的文本,而是隐藏着诸多不可知奥秘的“复活空间”。
弗洛伊德在《文明极其不满》(Civilis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中凭着一个短语引起读者的共鸣,他将罗马形容为“被废墟统占的城市”,甚至在著作中做出这样的表述,“让我们通过想象,来假设罗马并不是一处人类居住的地方,而是一个具有同样悠长和丰富历史的灵魂实体,一个实体,也就是说,在此实体中曾经存在的东西是不会逝去的,所有以往的各发展阶段都继续伴随着最近的发展而存在着。”
同样,凯尔特文明也是“被废墟统占的城市”,曾经存在过它其中的东西不会消逝,而是转变了表面的形式继续存在,在历史长河中的每一个阶段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这种印记里存在携带着如脱氧核糖核酸一般固执存在的遗传物质,它的每一次新生都有过去相随。
它是从未死去的幽灵。因而,罗琳笔下的幽灵受到了凯尔特幽灵的侵扰,这侵扰痕迹无处不在,“就像十八世纪的哥特式受到詹姆士一世时代的悲剧的影响,而詹姆士一世时代的悲剧又受到希腊戏剧之恐惧的干扰。”如果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一切文本在表现自我特质时,都受到文本产生之前的世界的影响,这种追溯的时间跨度可以推进到人类初有文明之时,文字尚未出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世界。我们是在透过《哈利·波特》,感受那个从未消亡如幽灵般存在的远古凯尔特世界。
“社会生活极其文化文本,无论它们如何显示物质性,都是由在场性和不在场性同时构成的,而且历史是以一系列的幽灵形式出现,人们无法称呼也无法摒弃它们。”文本不是无意识的心理空间,它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是过往的所有秘密的贮存地,也是“我们祖父辈和父辈记忆被埋葬的地方,是所有令人感到太痛苦、太尴尬、太暴露隐情、以至于无法诉说的故事的仓库;这个洞穴中也许埋藏着我们自身起源的秘密,我们不仅没有意识到其内容,也没有意识到其存在或下落。”
因而,当哈利·波特站到那雕刻着符箓,气派非常,高度直达天花板又有着华丽相框的厄里斯魔镜面前时他不知所措,手足无措。“没错,镜子里有他,脸色煞白,惊恐万分,同时镜子里至少还有十来个人站在他的身后。哈利扭头看去——还是一个人也没有。难道他们也隐形了?”
他没有意识到这面镜子就是贮存往昔历史秘密的幽灵,这幽灵能随意阅读他的思想和他隐藏在心底的渴望。镜子里的人对他微笑,那个美丽的女人有着深红色的头发,和他一模一样的明亮的眼睛,她对着他微笑的同时又在哭泣,她身后的男人高大消瘦,连头发的细微之处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哈利如饥似渴地注视着他日思夜想的家人,甚至希望扑进镜子里的幽灵世界。镜子里所出现的是欲望的幽灵,是被压制的记忆幻想,如同风月宝鉴里出现的王熙凤的美丽幻影,害死了朝思暮想的贾瑞,令他丧失理智,无法看见那藏在镜子另一面的白骨。
这种内心产生的强烈喜悦和深切悲伤会将人的理智削弱,在恋恋不舍的离开之时,哈利已然幻化成一个活在回忆里的幽灵。
直到邓布利多到来,哈利才从幽灵状态回到了现实中。
邓布利多告诉他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透过镜子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模样,对他而言镜子不是幽灵,只是普通的反射形象的平板,但那样的人并不存在,这是每个人都深谙于心的事实。
邓布利多没有完全否定哈利所说的厄里斯魔镜能让人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也没有肯定。只是用了一句“也对,也不对”做了模棱两可的回答,当然,他在随后做出解释。
“它使我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内心深处最为迫切、最强烈的渴望。你从未见过你的家人,所以就看见他们站在你的周围。罗恩·韦斯莱一直在他的几个哥哥面前相形见绌,所以他看见自己独自站着,是他们中最出色的。然而,这面镜子既不能交给我们知识,也不能告诉我们实情。人们在它面前虚度时日,为他们所看见的东西而痴迷,甚至被逼发疯,因为他们不知道镜子里的一切是否真实,是否可能实现。”
照镜子的人被幽灵控制,沉湎在虚妄的幻想中,忘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曾艳兵教授在《“幽灵的批评”与批评的“幽灵”》中提出“幽灵批评的对象最为典型的就是哥特文学”。
“哥特”本是古日耳曼民族的一个部落,后在12世纪到16世纪成为盛行于欧洲大陆的教堂和城堡的建筑风格。这种建筑最为重要的特点表现在高耸入云的尖端塔顶,狭窄细长的窗户,五彩斑斓的彩绘玻璃,幽长昏暗的走廊,暗藏着神秘的地下室,墙壁中藏着暗格。文艺复兴的艺术家认为这正是黑暗中世纪落后野蛮的象征,因而哥特相应变为蕴含恐怖,神秘,危险等等含义的词汇。
“哥特小说正是以崇高美为美学基础,极力渲染神秘恐怖的气氛和离奇诡异的情节,以引起读者的恐惧、痛苦、焦虑等强烈的情感。”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主体建筑是一座雄伟的城堡。在不懂魔法的人眼中,它只是一座悬挂着“危险,不可进入”牌子的废墟。而在巫师的眼中,这个被神秘森林包围的城堡藏着无数不可言说的秘密。不知通往何处随时会移动变化的楼梯;隐藏在雕塑和画像后的秘密通道;藏着神秘怪兽的密室;不允许进入的幽暗森林和巨大湖泊等等。就连书中最伟大的魔法师邓布利多也坦言自己“做梦也不敢断言知道霍格沃茨所有的秘密。”
在《哈利·波特与火焰杯》关于“有求必应屋”第一次出现时的描述恰恰佐证了邓布利多的说法。“比如说吧,今天早晨我上厕所的时候拐错了一个弯,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布置精美的房间,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精致豪华的便壶。
待我回去仔细调查时,却发现这个房间竟然消失了。”这种神秘感如残破的哥特式教堂一般被当做历史残骸保留下来,中世纪的恐怖阴森,令人窒息的社会背景,成就了绝大多数哥特式小说所言的怪力乱神之事,幽灵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因素,他们存在历史残骸中穿梭不已,而残骸也是幽灵,它以神秘诡异的方式诉说曾经,等待唤起读者心中似隐若现的共鸣。
提及幽灵与历史的关系,就不得不提到后殖民时期的文学研究,后殖民时代自然是相对于殖民时代而言。
殖民时代由当时的资本主义列强瓜分殖民地开始,却并没有随着民主运动产生独立国家而结束。
后殖民时代,相对充满血腥暴力侵略的殖民时代而言,更注重的是对文化,知识,语言等方面进行文化霸权的控制。无论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是简·里斯的《藻海无边》,读者都可以感受到殖民时代的幽灵的活跃显现。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人们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马孔多小镇最终在阿尔卡蒂奥家族第七代长猪尾巴的孩子出生后被飓风卷走,被土著人称为白蟑螂(WhiteCockroach)又被白人称为白黑鬼(WhiteNigger)的安托瓦内特最终在双重身份的夹杂下发了疯,烧毁了桑菲尔德城堡。然而,现实的问题仍然继续存在,矛盾和冲突仍然在上演。
“后殖民研究把第三世界文学作为对殖民主义的反抗而进行理论化时,有可能在冒险推行一种相反的新殖民主义。这种新殖民主义使理应受到尊重的文化陈规化和从属……那些殖民地的各国人民经常指责后殖民研究既自相矛盾地消除了它所想恢复的历史的真实性,又拓展了它希望摧毁的西方文化霸权”。这也要求读者在阅读时,不仅要看到文本语言特点,时代背景,社会环境等因素,更为重要的是,要抓住文本中谜一般的讯息,“这些讯息总是笼罩在谜一般的不可理解的阴影中,总是包含着谜一般的可能性,即仿佛我们看到纸那错误的一面(或者是在纸张被即刻书写的之前或之后才看到它)。”
文本因此被解释成另一个毫无关系的文本,它已然被幽灵改变了物质的前在状态,再也无法恢复成初始的模样。
美国当代实用主义哲学家、思想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dy)在其著作《哲学、文学和政治》(Philosophy, literature and politics)一书中所指出:“我们所学习的专业的知识和技能,进行深入学术研究的思想倾向,只能在我们遇到问题时提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绝对不会对我们的创造力有任何帮助,它的实质是在用机械化的理性情感去代替富有想象力的热烈感情。”可以说,“理论的幽灵最终替代了文学的想象和热情,文学研究在专业化的过程中变成了一潭死水。”急切需要的是引入源头活水,为其注入活力,才能保证水质长清,研究者的思维不至被禁锢,因而灵动,充满持久创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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