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是一个特别有人情味的艺术家,在九十年代使其成名的作品是《哈气》《水写日记》等,这些作品大都还跟那个时代大部分艺术作品一样执迷于政治隐喻,并试图和中国传统美学产生关联,但是这样的作品并不能真正代表或者表达他最真实的自己,直到宋冬开始重新关注日常,试图用艺术的方式来解决生活中的基本问题,这才真正走上属于他的艺术之路,成为一个无法被取代的艺术家,宋冬的《抚摸父亲》就是一件真正感动我的作品。
《抚摸父亲》包括三部曲,第一部分使用一直光影的,虚拟的手抚摸父亲的身体,第二部分是宋冬在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用他真正的手抚摸父亲,第三部分是宋冬将父亲的影响投影在水中,用手去抚摸水中的影像,当他的手触碰到水面时,父亲的影像就消失了,当他的手离开时,父亲的影像重新出现,宋冬以此来表现对父亲的思念和无法触及的距离。
宋冬说,在我心目中,父母对我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我怕我父亲,我跟我妈妈之间可以无话不说。当我到了德国的时候,我一直想什么对我更重要,那个时候特别想家,当时做了一个作品叫《拍》,是用录像拍摄自己的一只手,把不断地拍案的手的影像投在底板上,就像一只大手在不断地拍地板。我一直特别想表达对父亲的爱,想去抚摸他或者给他一个拥抱,但是我觉得不可以也害怕,因为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父亲就没抱过我。当我回北京的时候,我就想做一个作品叫《抚摸父亲》,但他特别生硬地拒绝了。过一段时间我跟他谈话,告诉他这件作品挺好的,对我也挺重要的,他仍然不同意。因为他有他做父亲的尊严,在他儿子面前不能跟我进行这样的合作。直到有一天我告诉他这个对我真的很重要,如果我做这件作品就出名了。他说:“如果对你很重要我就可以做。”就在他同意让我做这个的那一刻我觉得他在打动了我,也感动了我。他为了儿子的成功可以放掉做父亲的威严和位置。
《抚摸父亲》刚开始时他在抽烟,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抚摸他心脏的部位,后来他把外面的夹克脱掉了,又把衬衫脱掉了,穿着背心,最后光着膀子。我没看见过父亲在我面前脱光膀子的,我感觉到他能感觉到我的手,我当时非常感动。我们在做完这个作品之后没有进行过任何的交谈,但关于这件作品,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非常大的转变,比如他跟我说话就已经不再用“你不能做什么了”、“你应该做什么了”,而是说:“我建议你做什么”或者“你有你的想法,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做,但是我有不同的意见,我有我的看法,你也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因为你长大了。”我们后来的交谈特别多。感谢艺术它给了我一个机会,改善了我和我父亲之间的关系,我和父亲之间存在着爱但也存在很深的代沟。我用艺术的方式在代沟上架起一座桥,进行交流。后来我们又合作了特别多的作品,比如《父子太庙》、《父子照镜子》等,而此前是不可能的。
抚摸父亲 1
2002年我父亲突然去世,对我来讲是刻骨铭心的痛苦。从他去世的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敢用我的手去抚摸他,在他遗体告别之前我又做了第二次的抚摸,那时他已经是冰凉,我想他这辈子也没有感受到生前没有感受到我温暖的手去抚摸他,所以第二次的《抚摸父亲》也是刻骨铭心的。在遗体告别的时候,我想如果再不抚摸他就没有机会了,所以第二次用录像记录。录完了我从来没看过,因为无法面对他的影像,每次都及其难过,包括他原来的照片我都看不了。所以第二次的《抚摸父亲》录像一直保持在录像带中,直到2011年才有了第一次的展出。
抚摸父亲 2
2002年时我还想能否再去抚摸父亲,用艺术的方法把他的影像映在水里边,用我的手抚摸水面反射他的影像,当手触摸到影像时他的形象就会消失,当手离开水面时他的形象就会回来,我想去抚摸他但是永远也抚摸不到,这就是第三次的抚摸父亲。第一次呈现抚摸父亲三部曲,展出的是两张图片;第二次抚摸父亲的展览是录像带,我最后决定永远不看影像,因为无法面对,所以用胶粘起来。第三个是抚摸父亲遗体告别的影像。抚摸父亲用三部曲的方式来呈现,提到了关于新媒体这样的一个话题,什么是新的媒体?当你原来没有去使用过它,再用这样的方式进入到你的艺术当中可能就是新的。录像、网络、科技新媒体,只要是你想用贴切的语言使用和表达时,这个媒体就是可行的。比如第三次的抚摸父亲我是用水这样一个传统的媒体去反射,当它静止的时候会形成一个镜面,实际上是非常传统的媒体,但这样的方式能够表达我跟我父亲之间的关系,而他去成为作品的时候又能够传递出来,传递一个复杂又带有情感的意义。
抚摸父亲 3
我记事儿的时候对我父亲最深的印象是在照片里,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在一群人中间站着。他给我最初的记忆是影像中的他。我知道他总是出差,我又在幼儿园整托,我们很难得真正的见面。我记得在六十年代末,我父亲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一走就是很久很久,我母亲曾带着我们姐弟俩儿去湖北干校看望他,我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时他已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我对那时在五七干校的记忆十分模糊,我只记得“炎热的天”,“名叫小黄的狗”和去看露天电影必须迈过的“一条大沟”。我对父亲的形象记忆也只剩下“穿着黄色的抗美援朝军装”和“有着胡须扎人的脸”,我知道他从没有当过军人,可我还是感到一丝的惧怕。那时候,军人象征着敬仰和威严。我知道他很爱我,我的脸被他有胡须的脸扎到时,我能感到温暖、爱和疼,我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今日。我在七三年的某天,我看到父亲从胡同口向我走来,我没有迎上去,而是掉头跑回家。我知道是喜悦和惧怕同时在作用着,我父亲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知道接下来是作为儿子的我对他的无限崇拜。我听他给我讲很多的故事,我玩儿他亲自给我做的各种玩具和木制刀枪。我觉得他什么都会做,我也努力地学他的样子做事,我仍然有一丝惧怕,我知道这里有陌生也有敬仰,他是我心中的权威和偶像。我在这不知不觉中长大了,我的感受也发生了大的改变。我认为他说的都不对,我的主意越来越大,我认为我们有很深的代沟,我还是有一丝惧怕,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他在我的面前从没有失掉过做父亲的威严。我一旦与他发生分歧和冲突,我马上就成为了英雄小八路——“一声不吭”,我独往独行。
1996年当我三十而立之时,我做了一件名为“三十不立”的作品,那时让我母亲讲我出生后每年的事儿,我用毛笔沾水将这些事记下来,再加上我的三十年记忆,一共写了三十摞纸。但我并没有向我父亲问过一个字,我知道虽然我是我行我素,但我对父亲的威严仍然敬畏,父为子纲仍为中国家庭论理的中心,我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
1997年我去了柏林,不同的语言和环境,让我安静而思乡,尤其是对家庭的思念。我反思了很多我与父亲的交流,我发现父亲说的好多事都有他的道理,我渐渐地对他又有了往日的敬仰。我想表达我的爱, 我很多时候想去用我的手去抚摸他,我知道做这件事是十分困难的,我也知道这在父子之间也有一道鸿沟。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用那“看得见摸不着”影像,我将我正在抚摸空气的手的录像,用录像投影机投射到我父亲的身上,我用我的这只虚像的“手”抚摸我父亲。我父亲接受了我的这只 “手”,我得到一种复杂而丰富的感受,我知道这是说不清的,我也知道我父亲也在这“复杂”的感受之中。我们俩没说任何话,我知道我的“看得见摸不着”的手在抚平那看不见的沟,我真的感受到了艺术给我的力量,我非常感谢那个叫“艺术”的东西。
“抚摸父亲”之后,我知道虽然我们还有很深的代沟,但在这个代沟之上已建立了一座桥梁,我们双方都在努力地沟通,我们不再用自己的观点去限制对方,我们也都有我们独立的生活方式,我父亲虽然在很多方面不同意我的选择,但他对我说:“你已长大成人,我的意见只是参考,你的选择应由你自己定。”他之前总是用“你应该”“你不能”这样的命令词汇,而后来总是用“我建议”“我保留意见,你决定”的商议词汇所代替。我很感动,我感到了父亲的力量。
“抚摸父亲”成为了我和我父亲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虽然在之后的14年中从未展出过,但它开启了艺术进入我家庭生活的大门,并成为了我们家庭生活的中心,也成为了我与我父亲的关系进入新纪元的血线。
宋冬的《抚摸父亲》让我重新理解了艺术存在的意义,艺术不一定是非要高高在上的,是故弄玄虚的,是崇高的,艺术也可以用来解决我们生活中的一些基本问题,一些在我们的生存境遇中无法直接去表达的问题,看到宋冬的《抚摸父亲》我想到,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不了牛逼的大艺术家,我也可以用艺术去让我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