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的世界已经彻底变换了模样。淡淡的檀木香混合着尘土气息充斥我的四周，阳光从雕花窗桕中穿过，细碎的斑斑点点洒在我身上。我好奇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被安置在一张桌子中央，被各式各样的陈旧物品包围。
耳机，项链，玩偶……甚至是空空如也的糖果盒。我们被整齐排列在桌子上，像是待售的商品。但我当然知道，我们肯定不会被买走了，因为我们中的每一个身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岁月痕迹。
我曾经被堆积在文具店一堆笔记本中间，封面上的开心超人看起来喜气洋洋，这样的我混迹在同伴之中很不起眼。我一直默默沉睡在黑暗之中，直到我的主人把我从一堆本子中挖出来，将我摆到他的书桌上。
“嘿，新来的！”兴奋的呼唤声将我从回忆里拽出，我惊讶地看向身旁的糖果盒。还没等我回复，另一边的兔子玩偶也向我表示欢迎。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物品的谈话声，我这才意识到，每一个被送到这个地方的物品都有自己的意识，或许是持有者在我们身上注入的情感，使我们也拥有了灵魂。
这些朋友们告诉我，这间房间是贮存记忆的地方。人们把带有记忆碎片的物品放在这里，走出门，就会忘记与此有关的全部记忆。那些痛苦的，迷惘的，难堪的回忆，都被遗留在这里，没有再次解封的可能。
在今后的每一天，我都和这些朋友们谈天说地。聊的最多的，是自己曾经的主人。每当他们问到我这个问题时，我只会闷闷的答上一句：“我本来是有两个主人的。”
“梁畔，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你目睹我的死亡。”这是我作为一个笔记本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句话。刺眼的灯光照在少年的脸上，让我很久后才看清楚他的模样。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黑而大的眼眸像一点新鲜的墨，青色的头皮上光秃秃的，暖黄的灯光在他的脑袋上投下明亮的光圈。
他颤巍握笔的手指像一根干枯的杨树杈，黑色的毛衣下空空荡荡，从中露出的脖颈细细长长，费力地支撑着上方本来不大的脑袋。他瘦得令人感到害怕。
他写下这句话后，微微低下头，像是要检查本子上的字迹。我这才发现，少年的脸上是那样干净，本来应该长着眉毛和睫毛的地方一片白皙。他放下笔，接着将我合上，有些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慢慢地走出房间。好奇心趋势我去翻看少年前面写的内容。刚产生这一想法，记录在我身上的字迹自动浮现在我面前。
2021年12月10日
五年前，梁畔让我买一个笔记本，这样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在上面写日记。我当时对这事不太上心，就想着过几天再买，谁知道着一过就是五年。而他如今也早就不在我身边了。
笔记本买厚了，我根本用不完它。
看到这里，我心中对少年的疑惑被解开了，可惜答案是那样残忍。莫名的酸涩感充斥着我的内心。我停了一会儿，继续看下去。
2021年12月12日
昨天晚上是个难得的安眠夜，梦到了好多我和梁畔高中时的事。那时的梁畔痞痞的，每当校会都隔着好几个班级张望我，他明目张胆的看，明目张胆的追求，最后在众目睽睽和不怀好意中愤然退学。而我被父母胁迫出国。
我现在很后悔，如果当年在父母的逼问下坚持选择梁畔，那么我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我放弃了梁畔，因为十八岁的我固执的认为，在那些针对我们的恶意攻击下，梁畔会不顾一切地反击他们，毕竟没有谁能打的过他。
梁畔的妥协对于当时的我无疑是背叛，而当我如今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我好想问一问他，是不是他的选择还有另一种解释。
2021年12月13日
今天早上，阳光很明媚，我想出门走一走。起床，换衣服，从卧室走到门口，花了近半个小时。我的身体里布满了日夜折磨我的淋巴结，很疼。
踏出家门的那一霎那，阳光倾泻到我全身，暖洋洋的。那时我忍不住想，我好像童话里那个救过小兔子之后就在暖阳下融化的小雪人。和我挺像的，我们都撑不到春天。
我拼了命地走，走出了小区，看到了川流不息的公路。我有很想去的地方，我想在我还能走的时候去一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坐上出租车后，我又不受控制似的退了出来。
2021年12月14日
今天我又咳血了，咳的越来越多。看着血止不住地从嘴里鼻子里流下来，在衣服上绽开一朵朵妖冶的红花，我反而比平时更加冷静。我知道，我必须要趁现在去看一看梁畔的样子，记住他，再遗忘他。
2021年12月15日
这是我一生中最累的一天。
走到公路已经是我的极限，当我下了出租车即将走到梁畔家小区门口的时候终于败下阵来。江迟已经不是那个蓬勃朝气的年轻人，他只是一个生命垂危，连站都站不稳的小老头。我瘫倒在地上，想着，也许坐在这里还可以看到梁畔回家的背影呢。
我坐在地上很久很久，直到日暮西垂。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还能再一次听到梁畔的声音。他站在我身后询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连忙低下头，不敢发出声音，只微微摇了摇头。我感受到，他又看了我几眼，默默走开了。
估计是把我当做酒鬼了吧，他认不出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任谁也想不到，五年的时间可以把一个健康的男人摧残成这样一副丑陋模样。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梁畔还是那样高大挺拔，比起少年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深沉。
他离我远去的步伐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停下来，不要离开我！我听到自己心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
回过神来，早已经看不到梁畔了。低下头，血和眼泪混合着洒了我一身。
2021年12月16日
梁畔，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让你目睹我的死亡。
读完他所写的日记后，我知道了，我的主人是这个名叫江迟的少年。
我很喜欢他，但我可以陪伴他的时间，已经很少很少。
今后的日子里，江迟没有再用我写过日记了。即便江迟在我眼前停留的时间很短，但我仍可以看出他身体日益衰败。他的生命力被癌症折磨得一点点消失殆尽，江迟如一盏摇曳的微弱烛火，寒风凛冽，即将把他吞噬。
直到那一天，江迟不知为什么，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痛苦狰狞。拼了命似的，将我和笔从桌子上拿下来，颤抖着写下七零八落的文字。
2021年12月28日
有一种说法，人在死之前可能看到被遗落的重要画面。可是为什么要在我弥留之际让我看到这样的画面呢？我本来已经快要忘了梁畔了。
那是梁畔突然退学离开我的那天，对此毫不知情的我趴在课桌上午睡。柔软的睡梦中，脸颊上传来了轻微的触碰感，而后是一声类似相机拍照的声音。
我一直以为那都是我梦境中产生的幻觉，可今天我站在十八岁的梁畔和江迟身旁。看着梁畔在江迟的脸颊落下虔诚一吻。
那一刻，我是多么想要活下来。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江迟眼中滚落，晕染了那些带着濒死气息的字迹。
江迟终于像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江迟死在29日的清晨，我看着他的父母赶到家里给他收尸。夫妻二人的脸上一片漠然，仿佛看着的不是他们儿子的尸体。也许，当江迟承认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他在父母心中就已经死去了。
我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存放旧物的地方的，当江迟的尸身离开这栋房子时，我的世界再一次变得漆黑，直至来到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间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我们都齐刷刷瞧向门口，一位高大英俊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在桌子前停下来，从西装口袋里轻轻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相框，宽大的手掌包裹住相框，就想在轻抚着相中人的脸颊。
我看着男人的眼睛，是那样悲伤，令人心碎。他将相框放到我身旁不远处，我这才看清楚相框上的人。那是一个趴在课桌上睡着的男孩，面容清俊，黑发稍长。我紧紧地盯着这张照片，它被保护得很好，即使经年，也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
梁畔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瞬，紧接着移开。自言自语地开口：“他们说，爱你是一种病。”说罢，他露出了一丝悲哀的笑容，便转身离去，没有回头。我只是一个笔记本，只能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看着梁畔离开，遗忘有关江迟的一切。
我看向一旁的相框，它也在看着我。目光交汇的那一秒，我们同时遁入黑暗，光亮再次照向我时。我看到了十八岁的梁畔被父母强制从学校带走，他拼尽全力从车上跳下来，飞奔回江迟的教室，俯身在他的脸上落下虔诚一吻，接着拍下最后一张相片。
梁畔的反抗无疑触碰到了他父母最后的底线，他们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孩子变成同性恋，更不想让梁家绝后。失望透顶的他们把梁畔送到了国外的戒同所。所谓的亲人荒唐的想要纠正他的感情，治疗中心的人想尽办法让他对同性产生厌恶。
他被绑在治疗椅上，对面的墙上贴满了江迟的照片，电流在他身体里穿梭，辫子在他的身体上抽打。浑身血淋淋地，却始终不曾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过。
戒同所的人对他说：“喜欢一个男人，这是病，我们得帮你治好。”原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梁畔突然暴起，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将那些人往死里打。
我想起了刚刚梁畔说过的话，“他们说，爱你是一种病。”其实他只把话说了一半。我看着遍体鳞伤瘫倒在戒同所床板上的梁畔，他的手里死死地攥着那个相框，生怕身上的血滴落在上面。他口中喃喃道：“不，爱你是我的本能。”
梁畔戒同所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江迟，而此时的江迟早已出国。他停留在原地等待江迟五年，等到的却是江迟死亡的消息。那时的他呆住了，目光像死人一样停滞不动，直到手中的相框掉到地上，他低下头看到那上面小小的少年。嘴角难以抑制地下挂，放声大哭起来。
画面一转，我再次看到十八岁的梁畔和江迟，那时的他们还是天真的，无畏的，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痞痞帅帅的梁畔把自行车当成火箭骑，坐在后面的江迟温柔地笑骂着，将双臂环在梁畔腰上。我还注意到他们腰间的一件校服外套，将二人捆在一起，两具年轻的身体相贴，毫无间隙。
就像江迟曾经想的，他们的故事还有另一种可能。梁畔始终没有离开，而江迟也始终没有遗忘。
我知道，遗忘了江迟的梁畔会生活的很好，连带着江迟的那一份。
而我，也要永远守护着这不为人知的故事。
至此，便是永恒。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