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鱼鳞

作者: 弥坤Mcqueen | 来源:发表于2020-06-11 22:03 被阅读0次

          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在罗森里买一份微波炉加热的米饭,要一瓶三百毫升的饮用水,修长的指节,食指和中指指甲末端全是撕裂的伤口。 纤细的红色伤口,就好像她在手上种了一根玫瑰色的藤蔓,缠绕在她的指缝。         

          她拿走店员帮她加热好的便当,坐在靠窗的椅子。窗外是写字楼下的一个水台,穿透流水和玻璃的光影映在她的头发上,她就像一尾游鱼,悄无声息地在倒映着灯光的雨幕和积水里肆意行。

          轮到他结账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拿了一盒创口贴,然后走过去坐在她的对面打开盒子拿出一张递给她,她抬头却依旧没有停止咀嚼,她们对视了几秒,她咽下米饭,笑了笑却没有接过去,但是他却强行捏住了她的手指,给她贴上那两张印着猫和老鼠幼稚图案的创口贴。他感觉到她食指指尖粗糙的茧和偏低的体温,这是他们遇见的第三分钟。他还没有按实,她已经把手指头抽回去,低声笑着说着谢谢然后收拾好便当的包装扔进门口的垃圾桶再离开。

          没有温度的做作的僵硬的微笑 ,却是像一颗制作拙劣的路亚鱼饵一样钓着他心驰神往。

          他追出去叫住她,她缓慢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直他上去再一次轻轻地捏住她食指的那颗茧她才停下来,她看见对面那个男人像驯鹿一样的眼神,明明主动着追了出来却还是拘束犹豫地捏着她的手指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开场,她索性靠在玻璃幕墙上镇定的等待他说话。

        可是他却看着她的眼睛不再说话了。

        回家洗澡的时候她摘下了那个创口贴,看到芯上面血液和体液渗出混合成一块棕红色的凝固痕迹,她把它夹在书的倒数第二页,那页纸上这样写:

        “故事的开始,是你们根本不认为它会结局。”。

          直到她某天又一次写曲子到深夜,终于完成了拖了十几天的曲谱,她穿着卫衣翻上帽子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一份便当,他居然就在店里的窗户边上坐着,他一时间没有认出她来,撇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走神,直到她快要进门了,他却猛然反应过来,站起来在门口不知道做些什么。

          他不敢进去。

          她在里面慢慢的吃饭,她把凌乱的发梢勾在她的耳后,便当加热之后的蒸汽雾化在玻璃上,把光线变的虚妄。他仔细地看她,看她慢慢地咀嚼再吞咽,不敢漏过每一个细节,她抬头看了一眼窗户外面,对视的时候他好像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安静的看着她。

          他们隔着玻璃的对望,就好像隔着水面。

          直到她慢悠悠地出来,他才拿着手机问她要联系方式,她平视到他的肩膀,看见他灰色格子外套的袖口起了毛球,大概会在紧张和纠结的时候把手缩在袖子里面然后一直去抠袖口吧,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他了。他真的像极了回忆里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父亲和她的母亲重组在小巷破落的巷尾,记忆中她就没有关于生父的丁点痕迹,父亲这两个字就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就像风,的确存在,却没有留存的蛛丝马迹。

          直到那个人的父亲娶了她的母亲,一个调音师娶了一个杂志编辑。那个人的父亲每天回家都要亲手煲一锅汤,会把第一碗汤盛在她的小汤碗里,温柔地说,把汤喝完,踏踏实实睡一晚。她第一次感觉到父亲这个词语的含义,就像一碗汤,暖暖的,她可以每天都品尝到,然后温暖她的梦境。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母亲,一个前半生从未如此开心过的人和她的丈夫可以天马行空的恋爱,他们一起收拾破落的小院,傍晚的时候干完了活,在合欢树下泡茶,水烧开在咕噜咕噜地冒气。那时她和他一起趴在阁楼窗户的两边偷看着各自的父母不说话,过了一会,那个眉眼低沉的小男孩用脏脏的外套用力擦一个水晶球,然后递给了她。她看见那个晶莹的球体,一个男孩子正在在弹奏钢琴,他看着她,把手缩回了袖子里反复地抠着袖口的那颗纽扣,盯着她的脸期待着她的表情。收到了意外礼物的女孩给了他一个意料之中的惊喜表情,然后他又狡黠一笑,拧了一圈球体,水晶球在底座慢慢的旋转,球体里白色的晶体开始缓缓落下,球体的底座居然传来了轻柔的钢琴声,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首曲子叫做the truth that you leave。她无论再听多少遍,她只会记得那时候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子突然站的笔直,很认真的说,呐,我以后一定会像他一样,变成一个钢琴家。

        那漫天夕阳,好像每一缕都要往他的眼睛里钻。

        他们的卧室就在阁楼,她们各自的床不过隔了一个巨大的书架。晚上她在被窝里偷偷拧动那个水晶球音乐盒,但是被子又怎么能隔绝旋律的声音呢,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拍打她的被子,她从被窝探出头,男孩子拉着她的手,带她下楼。

          他说,我给你弹这首好不好。

          破旧的雅马哈钢琴,烤漆都磨损不堪,他吃力的翻开琴盖,然后端坐在钢琴上,调整了一下呼吸就开始弹奏。

          空灵宛转的声音就好像月光一样倾泻出来。

          日子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过下去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继承了他父亲的音准,又或许是他天赋异禀的音感,他真的做到了他小时候的承诺,他承诺自己变成了一个钢琴家。

          那一年,他们十七岁。

          她爱上他了。

          十九岁那年的夏天,天气闷热的异常,他们的父母都还在加班工作,他在练琴,他得了奖,又得到了赞助,终于有了一架好钢琴,他的技艺越来越惊艳,那些老一辈的钢琴家都对他赞赏有佳,说他好像天生就能把感情融化进音板里面一样,就像与灵魂共振。等到这个夏天的尾巴他就要去汉诺威深造,她突然感觉到了即将失去的痛苦。

          大概是源自于夏天的浮躁吧,那一个晚上,她和他告白了。

          她只穿着内衣钻进他的被子里面,抱着他的身体,压住他的双手想要去吻他。然后理所当然地被他控制住双手,他起身站在床边。

          她问他也喜欢她不是吗。她问他知道吗,重组家庭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女是可以结婚的,他们一直是相爱的难道不是吗。她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问到力竭之后只能发得出气声。然后他才放开手,平静地用发白的修长指节梳理她额头被汗黏住的头发。

          他问她知道除了人伦之外还有世俗吗,他问她是否知道他们的父母在支离破碎之后的重建是多么困难和不易,却要为了一段就连干净还是浑浊都说不清的感情,就要陷害自己的父母,然后再受到身边那些眼睛的窥视,手指的指点和掩面的私语吗?

          自私鬼。

          他俯过身去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抹去她睫毛的眼泪。他打算下楼去练琴,可是她祈求他和他隔着被子睡一晚好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她听到他稳定的心跳,他真的没有一丝慌乱,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在充足准备之下,就会没有一丝悸动。

          他就是这样周密啊,她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感情总是这样子吧,最早爱上的那个人才会藏的最久最深 ,而她却只懂得无脑地表达着自己无法潜藏的感情 就仿佛是一条最愚蠢的鱼,看见水面抛下的路亚,都不会带有丝毫分辨就冲上去,把鱼钩扎进自己的嘴里 。

          他甚至在冷静下来之后还想到了要如何以一个带有一点温度的方式拒绝她。

          她突然明白过来那一床深灰色的被子就好像是无边无际的堤坝一样,隔绝所有的时间和记忆。

          后来她们开始工作,她已经不在意这已经过了几年,机缘巧合她成了一个流行歌曲作曲师,而他已经成为了可以巡回演出的名家,他还是一副从小自带的从容镇定模样,他弹钢琴的侧脸终于从稚嫩变得成熟,雕塑般的线条好像和钢琴融为了一体。她们开始很少见面,更多时候她总能在媒体上看见关于他的演出日程,而后她在外省租了房子,她只带着那个水晶球就去了外地工作,她害怕又期盼听到他关于个人感情的事情,但是她又忍不住想,会是哪个同样才华横溢的人会在以后的人生路上与他同行呢。她就远远望着就好,就像购物中心的巨屏放着他的影像,她就那样仰望着他就好。

          直到某天凌晨继父打来电话,她还以为要谈论下礼拜中秋家庭聚餐的事情,她习惯性点开睡眠模式的电脑,可是一条弹窗出来,

          “天才钢琴家巡演途中被吊灯掉落砸中,明星坠落。”

          在继父的哽咽声中,一切瞬间空白。

          她愣住了,但是居然没有惊慌失措和悲伤,她只是感觉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消失了,但是又好像本来就已经消失很久了,他只是像一块血迹一样彻底氧化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它曾经凝固的痕迹。

          在他死去之后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孤独的梅雨,她一遍又一遍地洗澡,想要冲刷掉她无法摆脱的黏腻的感觉,可是想发现那些枯枝败叶混杂着雨水和猫毛的气味就好像长在了她的鼻腔里面一样牢牢着渗透着她的每一个呼吸。

          那一个潮湿的季节,细密的雨昼夜无息地降落在被锈迹斑斑的栅栏和青砖围墙包裹的破落小院里,蔷薇和蕨类在合欢树下交错着肆意生长,爬山虎和金银花从墙根相互纠缠着爬满整一面墙头。她在昏暗的阁楼里侧靠着阁楼窗户练习吉他,透过被水汽氤氲的窗户看见墙头依稀坐着一只灰色的猫在合欢枝头下躲雨。她惊喜的扔下吉他光着脚下楼跑进院子,庭院里带有草本余味的积水的浸湿她脚趾的趾缝,慵和的风携带着雨水打湿她暗红的头发,把她棉白色的长裙浸染成半透明,勾勒出她黑色蕾丝内衣的轮廓边角。她在离它一米的雨幕下席地而坐,在迷蒙的暮色与水汽中和它对视。

          那只灰色的野猫谨慎地踮起前肢朝她轻轻地比划,然后轻盈地一跃而下跳进了她的怀抱。她怀着它不敢动弹,害怕再细微的动作也要把它惊动,她分不清她们是否是互相需要和渴望,在那个瞬间她恍惚着自己好像开始变成了一个可以有资格拥有的人,这是她第一次为它留下眼泪。

          秋天的时候那只猫死去了,误食了邻居药死的老鼠,等到她回到家的时候它已经在那颗葱郁的树下冰冷僵硬,它的目光好像还是停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而没有涣散,可是它还是没有等到她见到最后一面。

          她用湿巾擦干它流血的口鼻,捋顺它灰色的皮毛,把它的头埋进它的身体,蜷缩起来的样子就好像熟睡。她把她埋在花园的角落,种上了一小片桔梗。

          等到来年,也许这些纤细的根茎会长出像冬天一样苍白的花。

          她崩溃在逼仄的浴室里面,回忆啊,会从空气中蚀刻进皮肤表面,永远就是在腐烂的血管里桎梏着。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感觉到没有意义了吧。

          直到她回过神来看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对面的这个男人只不过第二次见到她而已,却满眼的喜欢,藏不住的跃动的喜欢。她从他的虹膜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他真的好像他,但是他不是他。

          她又一次当了自私鬼,她瞒着自己的故事,开始和一头驯鹿谈恋爱,他的肩膀真的厚重地想要人窒息,可是她其实一直都没有变啊,敏感,自私,孤独。她病态地想要一个无辜的人去参与她所受的痛苦和折磨,舔舐她腐烂阵痛的黏腻伤口,感染她迂回一生的无解病症。她就像岩浆,滚烫的,猩红色的,血一样地去熔解他的心灵。

          那一天她把他叫进家里,她们纠缠然后溶化在一起,她想要依靠他重塑自己,一个自我放弃的半成品妄图获得她不该有的附着和倚靠,理所当然的失败然后沦陷在抑郁和空虚,她知道也许现在她还可以放他走,他能够挣扎着擦掉那层被她扎染的污渍,摸索着悲痛着走掉,而她只能留在他们两个的倒影里销声匿迹直到灵魂瓦解,她只能在他们的影子里坠落深渊,她早就不配也不能出去了。

          她决定告诉他一切。

          她写了一封信,从未如此流畅地写完一个故事,写得她挖开所有的伤口直至支离破碎然后意外的得到了近乎自虐的快感,她把那个创口贴拿出来装到信封里。那个创口贴好像能够让手指不那么疼了,但是却改变不了那个病变发炎的病灶。

          而他拿到信的瞬间,已经明白了她的不辞而别。他打开那个信封,里面创可贴中间的芯上沾留着早已氧化透彻的铁锈色的血迹。她把属于她的鳞片一片片剥落下来,再还给他。

          他才发觉原来那根卡在他喉咙的鱼刺,在她身上却本来就是她的一根骨骼。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决定去德国旅行,想去看看她们第一次分别之后他去过的地方,破旧沧桑的地铁站角落里有一架和她小时候的家里很像的破钢琴,她几乎下意识的坐下,翻开琴盖开始弹奏那一首the truth that you leave,周围的人停步驻足,抑或不留脚步。钢琴的声音在地下车站这样空旷的地方被放大,变得飘渺,然后再消散隐匿于穹顶,直到她曲毕起身,有人用拍立得拍下了她弹奏的照片然后送给她。

          她看着照片,她明白,她终于看见了她自己。

          故事就到此为止,就连姓名都可以省略。太渺小的东西也许就只是发生在这无边世界微不足道的一只蜉蝣。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想起来的已经遗忘的,属于他或者是另一个他的回忆,就像阳光下飘浮在空气的灰尘被照亮,在这刹都全部浮现起来,能捕捉到它们,可却都已经不重要了。

    神说,

    我治愈你,

    所以伤害你;

    爱你,

    所以惩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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