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一）

“奶奶，我马上就去上学了，妈妈在家照顾你，你好好养病，我一放假就回来看你。”女儿舀起一勺小米粥，轻轻地吹了吹，喂给奶奶，一边跟奶奶说。

奶奶点着头，眼里闪着泪花。

喂完饭，女儿给奶奶擦了嘴，站起身，说妈妈我走了，你辛苦了哦，放寒假我回来帮你。又给奶奶掖了掖被子，说奶奶我走了，我一放假就回来。然后说，爸爸，我们走吧。

女儿在省城读大学，明年就要毕业了。她是听说奶奶中风，请假赶回来的，三天的假满了。

她爸送她去车站了。

我绞了热毛巾，给婆婆擦了擦脸。看到一世刚强硬气的婆婆，现在瘫痪在床，连话也说不好，突然心里一软。

心中多年的块垒，好像瞬间全化了。

（二）

“闺女，我和你爷（方言父亲）一辈子要头要脸的，你到人家也要争气。你是高中生，识文断字的，又在学校代课，要懂事理。”

“要孝敬公婆，人人都有两重父母啊。你要是对公婆不好，我跟你爷不会进你家门一次的。”

“过日子，要和和气气，不要吵闹。吵闹不能解决问题，两口子会越吵越生的，还会让门旁邻居看笑话。”

“到人家，手脚要勤快，嘴要甜。”

“……”

婚前，妈妈跟我说了很多很多，特别是催妆（结婚前一天）那一天。

我是妈妈最小的孩子，多少受她宠溺，脾气不好，妈妈她好像很是不放心我。

我一边答应妈妈，一边安慰她“妈妈，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们会过好的。”

是啊，我们会过好的。妈妈你放心吧。

记得那天，他牵着我的手说，他会一辈子对我好。

我说我脾气不好，他说他喜欢，他会事事让着我，疼我。

我们虽然是相亲认识，也不过就见了几次面。却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他说父母养他们姐弟五人很不容易，他说大嫂太不讲理，经常跟父母吵骂。他自己父母一辈子也不够和睦，但父母都是老实巴交人……

当时，我想，我一定要做个好妻子，好媳妇。我要给他大嫂和左邻右舍的不孝的媳妇做个榜样！我要给他争脸！我不能让我妈妈失望。

（三）

“大仓（他乳名）妈妈，你真有福气，摊上个好媳妇。”

“唉，我家小东以后要能找到个象你家大仓媳妇那样的懂情说理的媳妇就好了。”

庄邻这些夸我的话，都是婆婆告诉我的。

婚后，我就像称呼我自己父母一样喊我的公婆“爷，妈”。当时代课工资很少，但每个月都会想着给他们买条烟（婆婆也抽烟，据说是在以前日子熬苦，遇事盘算时，就跟公公一边商量，一边抽起了自家烟叶卷的旱烟。）过节给他们买鞋袜，买衣服。放学到家忙着做家务，吃过饭抢着洗碗。虽然生长在农村，但因为在家是老幺，家里哥哥多，地少，农活不怎么会做，但每到星期天也会跟下田干活。再加上婆婆总是喜欢穿上我买的衣服鞋袜去庄上人家串门子，我就成庄邻羡慕的好媳妇了。

婆婆特能干，农活家务都是一把好手。她对我也好，我跟她下田干活，天还没晌午她就赶我回家；要是田里活不紧，她都不让我下田。

有一次，我在家做饭，学她的样子蒸馒头，顺便在笼下的水里煮了咸鸭蛋。那可是我第一次学弄饼，心里紧张又兴奋。可是当我揭开锅盖，自己傻眼了！馒头又小又黄，还挺硬的。锅底的水不知什么时候烧干了，鸭蛋全炸开了花！

家人从田里回来，我硬着头皮把饭菜端上桌。他笑得不能，说你也真够笨的，怎么把饭做成这样！我尴尬极了。婆婆连忙说，这有什么，烧熟了就能吃，她第一次弄饼，这不错了！说着拿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

婆婆喜欢跟我闲谈，跟我说他兄弟姐妹小时候的事，说庄上的家长里短的事。我从来不串门，庄上人家哪家闺女要过门了，谁家儿子下过礼了，谁家生了小孩了，谁家的媳妇又跟婆婆吵架了……都是听婆婆说的。

可以说，婆婆跟我说的话，比跟她的任何一个孩子都多。他不喜欢听她唠叨，大姐和小妹都出嫁了，大嫂二嫂分开另过，跟她关系也不怎么好。

可是，这美好的关系，后来却变了样。

（四）

我怀孕了。

婆婆很高兴，放学到家连家务也不让我干了。吃过饭，我刚收拾碗筷，她就给夺了下来：上课够累的了，这用不着你干！

我妊娠反应很重，基本吃不下去饭，好像连胆都要给吐出来了。反应时间还长，整个人瘦黄得不象样。虽然家里也不富裕，但婆婆想尽办法换着法做饭。可我常常是刚端起碗，就恶心得要吐。估计婆婆也实在是烦了吧，有一天她跟二婶抱怨说，俺生五个孩子，也没像她这样娇气过一回。这话恰巧被我听到了，心里很不舒服。婆婆好像也知道被我听到了，脸上讪讪的。

一天，可能因为身体太虚弱，骑自行车上学校的路上，竟然眼前一黑，连人带车倒在路边。后来就跟学校辞了职。

天天在家，跟婆婆相处的时间多了，但因为那次她背地里说我的事，虽然我们都装着不知道，却没有了以前的自然融洽。

一天饭后，她吞吞吐吐的，说跟我说件事。她说想我带我去找熟人照个B超，看看是男孩女孩。

我反应很激烈，说要是女孩怎么样？！她坚决地说，是女孩就打掉。我说那我要第二次、第三次、一辈子都怀女孩子呢？

婆婆可能没想到我会那样抢白她，寒着脸走开了。

跟他说，他说大哥二哥两家都是女孩，妈妈是太想要个孙子了，计划生育紧，就希望我们能生个男孩。老人家思想封建，也没有坏心，你不要跟老人计较。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嫂二嫂跟她关系都比较紧张了。

其实，婆婆重男轻女我早就发现了。她常说是女人绝对不能当家的，就跟母鸡不该打鸣一样。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婆婆常常盯着我的肚子看，庄上有来串门的老妇人，看着我的肚子跟她说，你家大仓媳妇怀的肯定是男孩，你看肚子尖溜溜的。听到这话，婆婆似乎得到点安慰，但却疑虑地说，可是这孩子喜欢吃辣呢。

看婆婆那样心神不安，突然心里同情她。后来她又跟我说，马上午收要忙了，想在这之前去检查看看。我答应了她，但我心里有主张，如果是女孩，也坚决不会做掉。

婆婆托人找关系，塞给人家200块钱，在镇医院找医生做的B超，婆婆也跟在B超室里面。那医生说，怀的好象是男孩。婆婆有点不放心，又请求人家仔细看看。那医生说，象是男孩，要不过段时间再来看看吧。

（五）

麦子收完了，接着又插秧。家里忙得不可开交，就没再去医院。

突然有一天，感觉肚子不舒服。婆婆说是恐怕要生了。要去喊庄上的接生婆，大嫂二嫂生产时就是她接的生。他没有同意，说她身体这样虚，必须得到医院去。

女儿平安出生。他打电话给庄上有电话的人家，叫帮忙通知一声。后来听那人说，当时婆婆正在灶前烧锅，听说是女孩，一下子从板凳上滑坐到地上！

婆婆第二天才去医院。到了医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天，他娘俩竟然在病房里吵了起来。原来婆婆小声跟他说，把孩子抱出去送人，回去跟庄上人就说孩子夭折了。他非常生气，就大声顶撞了婆婆，说她想孙子想昏了！

孩子十二天（我们这里孩子十二天是非常重要的，娘家亲人都会过来赴礼。相当于有的地方孩子过满月。），我娘家妈妈哥嫂姐姐亲人去了好多。三哥买了很大很大的一挂鞭，送了许多鸡蛋挂面馓子之类，还有小孩子的披风包被子小车子等。

事后，婆婆跟门旁谈闲说，生个女孩子，一大家子高兴还个什么似的，也好意思。生女孩子还送包被子来，不是要包一窝子丫头嘛！

我气哭了，跟她吵了一仗。我成了不孝的媳妇了！

都说月子里不能生气，不能哭。月子里要好好养。特别是妊娠反应重的，可以在月子里养起来。可是我整个月子里心情都很抑郁，满月后人还是黄瘦黄瘦的，心也冷了。

（六）

我们三口在县城租了房子住。他在人家维修点打工，我在家带孩子做家务，日子过得很拮据。我们平时很少回家，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去。

回去的时候，也给公婆买东西，或者给点钱。但是“妈妈”却再也喊不出口了。

孩子两岁的时候，我到县城一家私立中学应聘被录用。但婆婆说家里地多活重（这也是实情），没法给我们带孩子。我只好把孩子丢给我父母兄嫂帮我带。

几年后，孩子的大伯二伯都躲计划生育，两家都给她生了孙子。我们回家过年节，婆婆也疼我的孩子了，吃饭的时候，直把菜往我女儿碗里夹。

我们买了房子后，有一次公婆来我们家，婆婆搂着我已经读二年级的女儿说：“玉儿，想奶奶了没？”女儿在她怀里，拘谨地点点头。

过后，女儿跟我说：“妈妈，奶奶问我想她没，我其实一点都不想。但是我要跟她说不想，又怕她难过，我就点头了。”我夸闺女懂事。心里暗想：幸亏没有愚蠢地告诉她以前那些事！

孩子读大学后，每个假期都要回老家住几天，跟奶奶说说话，做做家务。这次听说奶奶中风在医院，就连忙请假回家来。

（七）

他推门进来，说女儿已经上车走了。

我让他在医院看着婆婆吊水，我把婆婆换下来的衣服装进包里带回家洗。走出医院，外面阳光明媚，秋高气爽。我舒了口气，推车准备去一趟菜场，中午要熬鲫鱼汤给婆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