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个特别让人难以琢磨的老太太，我是第一个发现她安详去世的人。那一刻的无敌平静，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今天，想分享姥姥的几件小事。

1.

姥姥七八岁的时候，赶上抗日战争。我们老家那片最有名的是地道战。这个故事，是听妈妈说的。

有一天大家突然被通知，赶紧躲到地道去，日本鬼子很快就要进村了。姥姥跟着一家人，带着只有几个月大的弟弟，赶忙往街那边的地道口赶。就快赶到地道口了，姥姥突然发现，因为出门匆忙，小弟弟只裹了个很薄很薄的毯子。地道阴冷，时间长了肯定受不了。

这时候，她掉头就往回跑，大人们都匆忙着进地道，没有人发现她。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回来，守着井口的大爷正准备下井，盖盖儿。远远看着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赶紧大喊：小丫头片子，瞎跑腾什么，再晚一分钟，我就不等了。

妈妈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等着，吓得不敢动弹，哈哈。

你说，那时候的人们怎么那么胆大呢？

姥姥一辈子都非常胆儿大，小时候她有时候在我们家吃晚饭，呆得晚了，天都完全黑了，她还非要一个人回家。5公里的路，都是黑茫茫大野地，她从来不让人送她。

说这辈子什么都不怕。

2.

姥姥是19岁上的花轿，生了7个孩子。在最小的孩子6岁的时候，姥爷去世。

我算不清是哪一年了，应该是在姥姥40出头的时候吧。

当年，只有老大已经结婚，剩下的6个孩子还都没有结婚。而且，作为老大的大舅，很小就给被人过祭了。

也就是说，姥爷去世的时候，这个家的大事，还都一件都没办。

妈妈是家里的老二，大舅过祭后，就算是老大了吧。

妈妈说，姥爷刚去世那一年，姥姥天天哭，天天骂人，晚上整宿整宿不在家，每天早上从太姥姥那儿哭完回来。

回家就开始吆五喝六地骂。

姥姥爱骂人的毛病，就是从当年开始的。农村妇女，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但是，她只骂自己家孩子，而且，偏爱骂闺女。

直到姥姥去世的时候，几个姨还在坟前哭诉，再也不会被骂了。

可能人难到一定份儿上，一定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吧，总不能天天回娘家哭吧。我想，姥姥就找到了“骂人”这个发泄口。

一个人，拉扯6个孩子，长大，吃饭，上学，嫁人、娶妻——在那个大家都特别穷的年代，真是想想就要觉得苦死了。

3.

妈妈作为家里的老大，自然是帮忙撑起了大半个家的。当姐又当妈，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回家做针线，都是一把好手。算事姥姥的主心骨和家里的顶梁柱之一了。

所以，对于妈妈的出嫁，姥姥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拒绝了很多相亲机会，觉得都配不上我妈；一方面又很想让她赶紧出嫁，省得别人说闲话，这么大了还不嫁人。

矛盾之下，妈妈到了25岁才结婚，在当年，已经算是大龄剩女了。

结婚之后，自然是以婆家的活计为主了。姥姥这边突然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

新婚第一年的麦秋，妈妈带着新姑爷去给姥姥家干活，本来是打算白天做活，晚上回自己家休息，本身距离也不远。

没想到，一住就是7天，吃，住，干活，都在姥姥家，直到把家里所有活做完。

当然，这时候，姥姥也没有改掉爱骂人的习惯。早上她很早就起来扫院子，然后就会冲着爸妈的卧室大喊，这都几点了，还真睡到日上三杆啊。

妈妈说，其实根本不晚，是姥姥起得太早了。每天早上，作为新姑爷的老爸，都是在满心的害臊中，被丈母娘骂醒的，哈哈哈。想想也是心疼老爸一万次。

我想，姥姥有多么不希望妈妈出嫁，就有多么讨厌现在睡着妈妈身边的这个傻小子。

她还是太难了吧，从姥爷去世后的毫无依靠，好不容易大女儿撑起半边天，就这么出嫁了。担子又重新、完全回到自己身上。

真的很难完全理解她复杂的心情。

4.

姥姥走得特别安详，而且，我始终觉得，她自己是有预感的，甚至是她自己安排的。

中间有好多年，她这6个孩子不是很和睦，各种打架争吵，像所有电视剧里演得一样。

后来，妈妈，舅舅和几个姨，都各自成家，有了孩子，有了孙子、孙女。大家的关系也慢慢缓和了。

到姥姥去世那年的春节，基本上是她这6个孩子最和睦的一年。那年大年初三，所有人都在姥姥的小院聚起，吃饭。

她特别开心，那一天，她什么都活都没干，就在炕上坐着，看着大家。

晚上6点多了，已经非常晚了，剩下几个闺女和我们几个外甥女，全部围在姥姥小小的屋子里，聊天，嗑瓜子。

好几次，有人说，行了，都散了吧，太晚了，改天再来。

每次都被姥姥拦住，她会从柜子里再拿出一样好吃的说，来，这个你们还没吃呢。

连续好几次，感觉她的柜子是个聚宝盆一样。

最后走的时候，大家在姥姥家门外的路口，各自散去。我好几次回头看，她都还望着我们走的方向，直到我看不清她。

大年初六，我带着当时还是男朋友的老公去看她。这是我第二次带他去看姥姥，第一次的时候，姥姥就很喜欢他。

一直跟人家笑呵呵地说话，特别亲切，也不骂人，也不冷淡，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搞得我都有点嫉妒了。

我一向高冷的姥姥大人，竟然还会那样开心地笑。

可惜，第二次见面没能实现，我们推门进屋的时候，姥姥安祥地躺在炕上，衣服穿得好好的，头发整齐，被子也盖得好好的。

喊了好几声，没人应声之后。我试着用手碰碰她的胳膊。——硬得像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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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姥姥是几点走的，是因为什么病。

姥姥活到82岁，一辈子没有进过医院，没有生过一次大病。

我只记得，她屋里的灯是亮着的，煤火已经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