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婴儿手掌大小的雪片在空中来回盘旋。无数雪片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大网，笼罩住整个苍青城。
往日清冷的苍青广场已变得人满为患，肃穆、哀伤的气氛四处弥漫。原本是灰色的地砖全都被漆成黑、白二色。每隔十几步，地砖中间的缝隙就插着一束纸幡。纸幡同样是黑、白两色的。
摆放着数十排椅子的观众席在正圆形的广场外部排成弧状。它分为三部分，分别位于东北方、西北方和西南方。已经落座的人们全都穿着厚厚的长袍和大衣，倚靠在各自的座位上。治安队员们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引导受邀前来观摩仪式的人们入座。等到所有座位都坐满之后，越来越多没有座位的民众聚集在广场外围，在治安队员的指挥下有序地排队。大多数人的手腕上都缠着黑纱，头上还围着一圈黑头巾。没有一个人大声喧哗。
临时搭建起来的主席台则位于广场内部。主席台分成两部分，分别围绕在广场中心的一圈正圆形青铜色地砖的东西两侧。在西区落座的，主要是政府官员和军官。东区的座位上则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是省立法会、法院、监察院的代表，有些是苍岩行省内的灵师门派的代表，还有农会、工会、商会的代表。主席台两侧各有一个中队的战斗灵师部队，负责维持秩序和保护重要嘉宾们的安全。
白素心坐在西区第一排，紧挨在黄义雄旁边。她已经重新戴上面纱，一句话也不说，像是进入修炼状态一样，但身上却一丝灵力波动都没有释放出来。五名灵使依次坐在她身后，穿着礼服，戴着面具。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注视广场中央的那座铜制青色松树。这一座青色松树雕塑的高度约有十米，宽度也有接近两米，下方的基座被制作成一块岩石的形状，嵌入到地砖中间。八名灵师围在青色松树雕塑周围。四名身穿黑袍的男灵师站在左侧，四名身穿白袍的女灵师站在右侧。他们身上的长袍都很宽大，下摆垂至地面，袖口也宽大得如同口袋一般。
“好。”
确认所有嘉宾已经入座之后，黄义雄从座位上站起来，大踏步地走到青色松树前方。几名护卫灵师紧跟在他身后，围到他身边。
“女士们，先生们。”
整片广场上的其他所有声音都渐渐消失。方圆上千米之内，只剩下总督讲话的声音。
叶恒远睁大眼睛，注视黄义雄的背影，仔细观察这位总督阁下的灵力波动。他发现，黄义雄正在使用一种特殊的功法，让自己发出的声音变得有磁性，吸引住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这种功法能够和周围的战斗灵师释放出的隔音术配合在一起。
“今天，我们大家齐聚在苍青广场。我相信，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
围在铜制松树周围的八名灵师分别散开。四名女灵师缓缓浮向空中，分别移动到铜质松树上方。四名男灵师站到她们的正下方。
“我很抱歉，”黄义雄继续说，“我必须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根据行省政府的不完全统计，苍岩行省内已经有超过四千三百人死于这次的灵兽暴乱。”
人群中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很快，这些声音渐渐连成一片。一些女人开始拿出手帕擦眼泪。
“四千三百人，非常巨大的一个数字。放眼整个苍灵国的历史，发生在苍岩行省，乃至整个西北地区的灵兽暴乱，几乎没有几次严重到这个程度。”
无数双眼眶先后变得湿润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先后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们每一个人，都本是鲜活的生命，本该享受这世间的快乐，享受本该美好的生活。但他们却死在灵兽的利爪和獠牙之下。他们本是无辜的，却因无妄之灾而丧生。他们本是无罪的，却不得不替那少数几个诱发暴乱的奸邪小人承担恶果，付出生命的代价。”
呜咽声慢慢增多、增大，像泡沫一样，渐渐地汇聚在一起。
“我相信，他们中肯定有人是我们的亲人、朋友和爱人。”
黄义雄停顿一下，目光扫向坐在最前排椅子上的民众。他看到许多双含着泪花的眼睛。
“我更加相信，在我们之间，肯定有许多人，已经痛不欲生。我懂。我理解。你们的痛，你们的哀，你们的苦，你们的怒，都是人之常情。”
悠扬的乐曲从铜制青色松树内部传出来。这座雕塑不仅仅是一座普通的雕塑，也是一台足以向方圆上千米之内广播的扩音器。这一段乐曲无比舒缓，夹杂着悲哀、离愁、无奈、心痛四种情绪。转瞬间传遍整片苍青广场。
四名女灵师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她们同时挥动自己的袍袖，扭动自己曼妙的身躯，凌空舞动，如同仙女下凡一般。四束花瓣缓缓地从她们的袍袖中飘洒而出，在空中划出互相交错的螺旋状轨迹，落向下方的地面。
雪白色、淡黄色、浅粉色、淡茶色，四种淡薄如纸的颜色。
悲哀、离愁、无奈、心痛，四种情绪传入所有人的心中。
越来越多的四色花瓣缓缓飘落，如同下起一片四色花雨。
越来越多的人发出低沉的呜咽声，越来越多的人抹起眼泪。许多人仿佛能够看到那些无辜的平民倒在灵兽的獠牙和利爪之下的场景，闭上眼，捂着脸，低下头，不再往前看。就连贵宾席上也有人闭上眼睛，不去看凄美的四色花雨。
渐渐的，花雨越来越大，由毛毛细雨变为倾盆大雨，笼罩住整个铜制青色松树雕塑，笼罩住整个苍青广场的内层。满天飞舞的雪片瞬间被隔绝在整片空间之外。每一片花瓣上都泛起一点亮光，像是夏夜的草丛中的萤火虫的光芒，微弱而又柔和。
随后，乐曲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似乎随着花瓣的飘舞速度而加快。一片黑色灵力幕从地面上的四名男灵师的脚下扩散开来，覆盖住整片地面。这黑色灵力幕就像是一层薄薄的黑纱，透过它，仍然能看到下方的黑白地砖。
一个又一个气泡状的黑色灵力球从灵力幕中缓缓升起，像是沸水中冒出的泡泡。它们渐渐地变成一个个不同的人影，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孩子。每一个人影表面都显示出一个白色的名字。
“我们都在悲伤，”黄义雄继续说，“我们都在难过。同时，我们也都在后悔。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位官员，每一位站在这里的军官，每一位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都在后悔。如果我们能更早地预知到暴动的规模，更及时地布置好防御网，更坚决、更果断地出击的话，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丧命。”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低下头，面向正前方的一排椅子，深深地鞠躬。
“我必须承认。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人民遭受如此之大的无妄之灾，是我的失职，是整个苍岩行省政府的失职，也是所有西北地区常驻军部队的失职。虽然道歉不能解决问题，但我还是要向大家道歉。”
一层顶盖状的亮白色光幕从四名女灵师中间显现出来。这层光幕也和地上的黑色灵力幕一样，薄如纱布。淡淡的乳白色流光从它的表面倾泻下来，如同灵师斗技场天花板上的巨大魔灵导器灯的灯光。一个个黑色人影缓缓上升，升入到白色流光中，渐渐破碎，化为细小的黑色碎片，融入到亮白色光幕之中，消失不见。
人们纷纷从各自的椅子上站起来，向破碎的黑色碎片和白色光幕鞠躬。两排椅子上的所有贵宾全都站起来，同时面向白色光幕，深深地鞠躬。
这一刻，没有任何人喊口号，没有任何人提议什么。但是，每个人都做出相同的选择。尊重生命，让每一个逝去的灵魂安息，是每个有良知的人都懂得的道理。
叶恒远的双眼轻轻地往上一瞄，看向亮白色的光幕。他当然知道，光幕和人影的寓意是保佑逝者的灵魂安息，放下今生的一切痛苦和烦恼，前往传说中的来世。这些，都是爷爷在他小时候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在他的耳边说的。当然，他肯定没看过这一幕。青蒲村里不可能有这么高规模的仪式。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感知到八股微弱的灵力波动。这八股微弱得如风中残烛一般的灵力波动突然凭空出现，来回晃动，强度忽强忽弱，像是在试探什么。从方位上来判断，有四股灵力波动位于苍青广场的中间和外围，也就是位于民众之中。另外四股灵力波动则分别位于广场周围的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其中至少有两股灵力波动位于半空中——可能是在建筑物的屋顶上，也可能是在树上。而且，这八股灵力波动全都带给他一种危险的感觉。它们明明十分微弱，强度却在不断变化，既无法判断其准确强度，也无法判断其属性。
他不由自主地把头往左一扭。就在这一刻，他的目光刚好对上雷曦的目光。雷曦连续眨眼，紫红色的眼眸中仿佛有电光要迸发出来。她也已经感受到这几股灵力波动的存在。
并且，他们也都看到，白素心已经抬起此前一直放在膝上的左手，左手三指指尖微微传出三股同样微弱的灵力波动。
可是，其他所有人……竟然都……
“我再次万分地抱歉。”
黄义雄抬起头，面向前方的民众。他看到许多张遍布泪痕的脸。无论是花雨，还是乐曲，都对没有武灵的普通人有着无比强大的感染力，能把他们内心中的情感放大几倍，甚至十几倍。
“出这么大的事，我难辞其咎。我原本已经无颜面再坐在我的位置上，无颜面再面对大家。但是，我还不能走。这不只是因为中央政府挽留我，还因为，我还必须……”
正在这时，他的声音突然停滞住，嘴巴却仍然保持张开的姿势。在他的视野中，两颗白色光点一闪而逝。下一秒，一层冰凉的灵力波动突然从他的双脚扩散开来，瞬间蔓延到他的全身。
“嗖！嗖！”
“嘭——”
“轰——”
两颗白色光点撞上寒冰防护层，发出沉闷的爆炸声，激起一大片乳白色烟雾。
烟雾瞬间笼罩住广场中部，将花雨、光柱、灵力幕全部打散。天上的四名女灵师瞬间从空中坠落下来，落入乳白色烟雾之中。十几股灵力波动同时从烟雾中央迸发出来，围成一个圆圈状的战阵。铜质青色松树雕塑瞬间倒地，发出“轰隆”一声。眨眼之间，又是几股同样大小的灵力波动命中战斗灵师围成的防御阵。烟雾中传出惨叫声。
随后，更加强烈的爆炸声从广场各处响起来。几颗巨大的能量团分别在空中和地面上爆开，向四面八方释放出冲击波。每一处都有人被震飞起来，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整座广场瞬间大乱。几乎每一个没有武灵的普通人都开始大叫或者乱跑，或者干脆直接抱着头往下一蹲，或者就地一躺。大量的纸幡被气浪炸碎，黑白双色纸屑随着气浪和灵力波动四处乱飞。同样四处乱飞的，还有被爆炸所导致的灵力波动和气浪震碎的地砖。其中两道最强大的灵力冲击波分别命中在广场外围维持秩序的普通士兵队伍和灵师部队中，激起的气浪和烟雾几乎可以盖过一栋楼。
整个苍青广场顷刻间陷入混乱之中。尖叫声、惨叫声、混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尖叫声瞬间传入到广场周围的所有建筑物中，也传到苍青广场周边的几条大街上。混乱的人流瞬间如同土壤里蠕动的蚯蚓一样，跌跌撞撞地涌向周围的几条大路。
“不要慌！保护总督！保护贵宾！东南边一个，西南边一个，正北边一个，西北边两个！追！快！”
白素心冰冷的声音从烟雾中央传出。她的语速突然变得飞快，如同铁锅中噼啪作响的炒豆子一般。
她的话音还没落尽，三束混合着冰蓝色与白色的射线便从烟雾中射出，分别飞向三个方向。整片烟雾瞬间由乳白色转化为冰蓝色，再转化为冰雾，瞬间被风吹散。
三束射线瞬间命中三个分别位于广场的三层、相互距离至少有数百米的目标。射线所到之处，所有的碎石、幡布的碎片和被爆炸炸飞的普通人全都蒙上一层雪白色的光彩，竟直接凝固在空中。稀稀拉拉的冰粒呈扇形向外扩散，将整片苍青广场的地面全部冻成冰，并给每一名扑倒、跪倒或者仰面朝天而倒的普通人都套上一层寒冰防护膜，甚至连被炸伤的普通民众和士兵的伤口也全都被冻结住。整片苍灵广场上的气温瞬间下降十几度，所有被凝固住的人或物都散发出森森寒气。
也正在这时，所有位于广场外围的战斗灵师同时开始四处开火，没受到打击的普通士兵也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排列好阵势。
只听“嗖嗖”两声，一道青绿色光芒和一道紫红色光芒同时从贵宾席上飞出，同时飞向苍青广场西北方的大街。一秒钟后，一道银色光芒、一道金黄色光芒和一道冰蓝色光芒也从贵宾席上飞射而出，分别飞向其他三个方向。一层泛着淡淡蓝光的灵力防护膜瞬间笼罩住整个贵宾席的两部分，将贵宾席上的大部分贵宾的身影全部遮挡住。另一层防护罩将以已经倒塌的铜质青色松树为中心的灵师们包裹住。
“他们跑了！医疗灵师快上！救治所有伤者！所有卫队保护好现场！开启全部防御！防止再次袭击！”
另一串如同火力猛地加大一倍的炒豆子的话语从灵力防护膜中传出来。不同的是，这串话不像是说出来的，倒像是被灵力硬塞入每一个人的脑海中一样。几乎每个仍然清醒的人都在同一时刻收到这段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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