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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岭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老是在夜里做着同一个梦——我背着一个稀孔的背篓,带着一把镰刀,沿着小河边的小路向河沿下游走。就像父亲这一辈子的样子——只不过他背着的背篓比我的大,他没有带镰刀,而是扛着一把锄头。
我已经记不清我这一辈子到底在乡下生活了多少年。也许是十几年,或者二十年。那时候我一直认为,我会像自己的爷爷和父亲一样,成天背着一个背篓,扛着一把锄头,走向山坡,走向田野,走向小河沿……不管土地里有没有庄稼可以收成或者下种,作为农民,扛着锄头走向田野,心里就是踏实的。
有好一阵,我记得清楚,母亲总是叫我背上一个背篓,带着镰刀出门,归家时背篓里必须会装满一背青草。
在乡下,草比人重要,也比人多。
草长了一茬又一茬,我的背篓从低矮变得越来越高大;我的镰刀因为草的生命被磨平,然后变成弯月的样子。镰刀需要铁的灰色,寒亮的光润。如果我的镰刀变成了红灰色,母亲就会在屋檐下冲着我大吼:“勇儿,你个短命娃娃!你看看你好久没有去割草了,你的镰刀都生锈了!你是越长越懒!”
这时候我会对母亲有一种莫名的恨,但很快我会想得通——如果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没有被自己的父母打骂过,他一定过得很不幸福,他的生命里会少了许多的快乐。
我童年的梦想就是想快快长大,把镰刀变成锄头,那样我就会从容地走向田野。如果我看不习惯哪棵小树,或者哪株草,抑或遇到庄稼地里一棵长歪的玉米,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用锄头把它铲除掉。我有那个权力。那时候就没有人会对我的行为指手画脚——我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绝对的话语权。
或许我会娶一个年轻健壮的女人,生一窝儿子,像父亲和母亲一样,生了我,还要生二弟、三弟。每天夜里的饭桌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自己亲手种的粮食,谈谈今年的收成,就会感到实在和幸福。
每当我去小河边割草,累了独自坐在河沿边的小径上时,我就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对乡下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割草的印象中。很小的时候,我会随村里一群较大的孩子一起出去。春天和夏天是最快乐的,不仅草容易寻到,而且也有说不出的乐趣。
油菜地里的秧须须草,在初春时长出油亮的叶子铺在油菜枝下面的土地里,让人看不到泥土,只是绿的一片。只要低着头,把瘦小的身子往油菜丛中一伸,整个人就进去了。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一背鲜活还带着绿光的草就很快装满背篓。多余的时间里,几个孩子仍旧钻进油菜地里,你喊我藏,一会儿听着声音在油菜地的左边,待寻过去时,人却从右面钻出来,一身的花粉和花瓣,冲着人“咯咯”地笑。
有时候也去麦子地里。油菜花谢完的时候,麦子地的四棱草和野菜子就会冒出头来。远远地只需用眼一瞥,哪里是草?哪里是麦苗?一目了然。
野菜子其实是随意生长的油菜,只不过它生长在麦子地里。那里是麦苗的地盘,它生错了地方,当然不会寿终正寝。在乡下,凡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是野的。那些邻居家的猫狗、鸡鸭一旦跑到我家的院子里来,母亲就会拉长声音喝斥:“打死你,野东西。”然后就有一阵鸡飞狗跳的嘈杂声发出来。
夏天的时候,小河里长满了过江藤。那是一种生命力极端顽强的草,割完后没几天,它又会长出新的枝叶。整个夏天,我只靠它的生命力就能顺利地完成母亲交待的任务。
草丛里有时候会冒出一个两个黑糊糊的头来——兄弟们趁割草的间隙,脱下裤子,光着屁股赤溜溜地滚进水里,于是河面上水花飞溅,乱泥狂飞,直到太阳落山,炊烟升起时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乡下的土地里,是不容许长草的。草只能长在小路边或荒坡上,草的命运有时候取决于人。有些草是被人吃了的。父亲说某些年月,连草都没有吃,只能吃草根和树皮。
有些草被牛羊吃了。草老了,牛羊也不放过,先吃到肚里,夜里再慢慢回味草的甘美。牛羊肥了,可以变成白花花的钱。有些草被割下来喂了猪。猪肥了,卖了,杀成肉,生活才有油水。一槽猪的壮实,一圈牛羊的生长,全靠草。
草铺满小河沿的时候,小径就显得模棱两可,看不透彻。铺满草的小径,弯弯曲曲——曲折的路会让脚步放缓,也会让时间变慢。乡下人的生活里,没有准确的时间,草冒芽了,草开花了,草枯黄了,草……这就是时间。农民不会有意去记哪年哪月,哪时哪刻,只会惦记小路边野草的枯荣。在农民的时间智慧里,有草的痕迹,却没有钟表的刻度。
我变得沉默寡言的时候,就会静静地躺在草丛里看天空的蓝天白云,什么都不会去想,什么也想不到结果。人一旦快乐,他就年轻,可一旦开始沉默起来,他就被成长的烦恼困住了。
当装草的背篓停留在猪圈的角落里时,圈里早已空无一物。镰刀就挂在角落墙壁上的一根木棍上,任岁月的冷暖寒凉,把它月亮般的刃口染成红色。
草渐渐地枯黄了,割草的少年没有在草青绿的时候及时来收割,只留下草在秋风中瑟瑟地听着风的声音。
没收割的草,最后变成了柴,烧成了灰……
2021年6月12日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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