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

作者: 庄周梦蝶来了 | 来源:发表于2018-08-28 21:00 被阅读23次
    本文作者其实是个逗比

    01

    二十年前,陆上安刚刚出生的时候,是十月中旬的深秋。

    陆家媳妇叶雯在医院里分娩,她的父母弟弟,还有丈夫公公婆婆和小姑子都来了,一家人在手术室外等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安,有的人盼着母亲孩子都平安,有的人却只在意产妇生男还是生女。等到孩子出生的啼哭声打破了这许久的焦急后,女医生抱着婴儿笑眯眯地走出来,一群人立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在众多双眼睛的关注下,女医生用抑扬顿挫的报喜声音说:“恭喜恭喜!是个千金!”

    气氛在此刻有一些微微的僵住,公公陆自昌一听这是个女孩儿,当即拉下脸就走,毫无商量,还是被一旁的婆婆许桂云给拉住了。叶雯的父母看到亲家公这样,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唉声叹息,随即才跟着女婿陆君还有他妹妹陆秀上前去关心叶雯的身体。

    孩子出来了,总得取名字。名字是叶雯给取的,名唤上安,陆上安。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往上走,平平安安。每一个新生命的出生,名字里都会带着父母对子女未来的期盼,殊不知这种期盼最易成为人生里难以逃脱的枷锁。

    陆上安出生在98年,在那个年代里,她喝的奶粉大多都是接近十块钱一包的,因为叶雯身体差,母乳少,便一直在医院躺着,陆君也工作忙没时间照料,只在下班时给孩子买奶粉回来喝。照顾上安的重担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她的奶奶和小姑的身上。陆母爱孙女爱的紧,怕营养不良还天天煮米汤给上安喝,上安也争气,不挑,喝米汤一喝一大勺子。到了晚上,陆母便和女儿陆秀轮流抱着她哄她睡觉,上安一哭,两人便条件反射地从睡梦中惊醒起身将她抱着哄。那时连陆秀也才是青春正茂的19岁,却早早体会到了养孩子的不容易。

    就在上安出生不久后,陆君的亲姐姐陆菁从广州工作回来,看到自己的亲侄女喝的是十块钱的奶粉后,好看的眉眼顿时冷了下来,毫不留情地指责陆君和叶雯道:“你们怎么为人父母的?给孩子买这么便宜的奶粉喝?说罢,便踩着高跟鞋噌噌噌大步流星地下楼买了四十多元的奶粉给上安喝。

    陆菁才二十多岁,离过婚,育有一子,被判给前夫抚养。她对家人从来不吝啬,一出手便是大手笔,得益于她这几年一直在广东打拼,人又高又漂亮,心明眼亮,还会挣钱,每年休假回来就给上安带礼物。

    全家人都把上安捧在手心里,偏偏陆自昌还不算亲近自己这个亲孙女,只是闲暇时偶尔看看她,逗逗她。上安尚在襁褓,不懂看人脸色如何,她带着来到这个世间的纯净笑脸,净化般毫不知情地对他笑,时间久了,连陆自昌也乐了,都愿意亲自把她抱出去遛弯儿,不知不觉中觉得生个孙女也没什么不好。

    02

    长到几岁的陆上安一旦出远门,要么是跟着爷爷奶奶回老家,要么就是被姑姑陆菁带着到处去游山玩水,就连陆菁二婚时和新任丈夫出去蜜月旅行,也带上了上安。由此,上安从小就见多识广,也不怕生人。只是刚开始在幼年离家的时候,上安也会恋家,每天晚上用姑父的电脑跟父母视频,情绪上来了小姑娘便哭的稀里哗啦,陆君和叶雯在电脑那头看着也是心疼,都哄着上安说:“上安乖,明天姑姑又带你出去玩啦!”往往到了第二天,陆上安又生龙活虎地跟着姑姑姑父出去玩,乐不思蜀,昨天晚上的眼泪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等到爷爷奶奶把上安带回老家时,坐的是长途大巴,她透过脏兮兮的深褐色玻璃窗看着窗外的风景,大巴顺着蜿蜒如蛇的山路一圈一圈地绕上去,周围都是茂密的山林,时不时还能看见松鼠跳脱的身影。车子一旁是一条水量充沛的河,发出潺潺的流水声,清澈欢快犹如情人的眼泪。

    就在上安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时,陆自昌指着窗外的某一处说道:“你看到了吗?我十几岁的时候上山砍柴,突然肚子疼得受不了,就一个人躺在那里休息,从早上到傍晚,都在这里,后来才回去。”上安顺着爷爷的黝黑苍老又弯曲的手指望去,只看到千篇一律的山林,她不会明白老人生于贫困的年代,在年幼时受的苦也是那般历历在目。

    下了大巴后,沿途是乡村泥土的味道,有一点干燥,夹杂着牲畜的气味,风不大,摇晃着树木高大的枝干,哗哗的响着,农村的男孩女孩们相互追逐打闹,还有土狗也在疯跑,灰尘飞舞,太阳落满了他们的肩膀和面孔。

    在农村的老家里,上安听着她半懂不懂的方言,见到了奶奶的哥哥,她称为舅爹,甚至她还见到了奶奶的母亲,她称其为太奶奶。太奶奶住在舅爹家三层小楼旁紧挨着的一个土房子里。可农村里的一切,都让上安觉得过于唐突,内心惶恐紧张,她看见太奶奶整个人因为年老而全身像缩水一样地缩在了一起,她手里拿着拐杖坐在土房门口晒太阳,笑眯眯的望着上安,脸上是近百岁来千沟万壑的皱纹。

    “太奶奶好。”上安忍下心里的不适,主动上前跟太奶奶问好。老人显然很高兴,握着她年幼的手用方言说了一堆她听着并不懂的话,太奶奶看着一脸茫然的上安,像是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一亮,连忙将干枯的手颤巍巍地伸进自己的口袋里,动作缓慢地拿出一大把糖放在了上安手里。她拿着糖礼貌地跟太奶奶说谢谢。

    落日像是风滚落草一样被吹下了地平线,在来来往往奔跑的孩子们里,上安发现他们都是不穿鞋子的,全身被泥土都弄得脏兮兮的。只有她一人穿着洗得崭新的时尚童装,站在这一群孩子里显得格外独树一帜。

    村里的孩子好客,拉着上安去玩。在一群稍大的孩子的引领下,众人来到山丘上野炊,孩子们去捡柴火搭火堆,拿着红薯摆成一排,上安看着周围孩子们忙碌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象征性地捡了几根树枝递过去当作柴火。所幸的是,孩子们都相当照顾这个新来的小姑娘,烤熟的红薯第一个就拿给她吃。

    等到了傍晚,孩子们纷纷提议去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姐姐家里睡觉,那个十四五岁的小姐姐叫做素琪,亲手抱着上安的同时还带着八九个孩子来到自己的家里过夜。那晚,孩子们都挤在床上,也有不怕脏打地铺的,上安就被夹在床的中间,听着小伙伴们絮絮叨叨地讲话聊天,时不时房屋外的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分外瘆人,这令上安突然害怕起来。末了,上安开始格外想念奶奶,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不知道奶奶现在有没有睡着,不知道奶奶现在是否也在想念着自己,想着想着,上安喉咙一哽咽,开口便带着哭腔对素琪说道:“姐姐,我还是想回我奶奶身边睡。”素琪和周围的伙伴们纷纷对她好言相劝,想让她留下了,却还是止不住上安的眼泪。

    素琪很有耐心,擦干上安的眼泪后温温柔柔地对她说:“好,那我们现在就把你送回你奶奶那边去。”说罢,素琪和所有伙伴们都起身,迎着深重的夜色浩浩荡荡地送上安回去。素琪家和上安的舅爹家不过两三百米,皎洁的月光拨开夜幕,从高高的枝桠流泻而来,他们仿佛身处幽暗的海底,光线一束束的,变幻不定。当山里再次传来几声狼嚎犬吠时,上安不禁抱紧了素琪的脖子。一旁的小伙伴都一边拍胸脯保证一边安慰她:“上安别怕,我们都在呢!”

    许桂云是和自己的母亲住一起的,等到她开门看到一群孩子带着上安回来时,她笑容堆满了脸,对孩子们好言道谢。等到他们走后,许桂云和蔼地问孙女:“今天不是在素琪家睡的吗?怎么回来了?”上安小声对她说:“因为我想奶奶你了。”许桂云在黑暗中笑着抚了抚她的背,伴着窗外的虫鸣哄她入睡。

    那时的上安还小,仲夏的月光照亮了梦,闪烁丝帛般的柔润光泽。这是她记忆深处最宁静的童年夏日,白日里玩耍得精疲力竭,在夜里才沉沉睡去。到了丑时天就开始亮了,远处的狗吠鸡鸣之声才隐隐约约传来。

    03

    陆菁刚怀孕的时候,放下了工作回来养胎。她虽有才有貌还事业有成,却偏偏好麻将。回来后经常挺着肚子呼朋唤友一起打麻将,不工作了没有经济来源,还时常输钱。陆自昌和陆君这对父子对此颇有意见,一家人时常为了陆菁打麻将的事情争吵不休。陆自昌对自己的女儿恨铁不成钢,每每提到这事儿,那脸色一拉,就阴了下来,骂陆菁早晚有一天会坐吃山空。

    果真是一孕傻三年,在陆菁怀孕第七个月时, 她正好好儿地挺着肚子在麻将馆里打麻将,却被突然冲进来的警察抓住,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不敢动。整个麻将室的人因为赌博而被抓进派出所拘留。 

    家里人知道这件事情后,吃饭时陆自昌都被气得摔碗,直骂女儿荒唐,一张老脸都涨得紫红,他被愤怒拉满了弓,疾射出来,却找不到靶子。许桂云在一旁无奈地拍着大腿,唉声叹气道:“唉,你说她都怀孕马上要生了,还去打麻将,这怎么行啊!”

    “我早就说了,她这样打麻将打下去,迟早倾家荡产,是要遭报应的。”陆君将凳子拖到一旁来坐着,摇了摇头,也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君,你看看你去托个关系保你姐姐出来行不?”许桂云到底还是母亲,心软,侧过头试探性地问儿子陆君。

    “还托关系?她不是成天认识这局长那主任的吗?还要我这个弟弟去保她出来?”陆君边说边挺直了后背抬高了下巴,姿态看上去大义凛然。

    陆君对自己的这个亲姐姐还是嘴硬心软,等道过了几日,所里的人看在陆君的面子上,也看陆菁是个孕妇,索性就将她放了出来,否则还得拘留些天。陆菁出来后,被母亲许桂云天天在家里看着养胎,熬了几个月后,终于生出了一个大胖小子。

    此后,陆菁也没有再回广东那边工作,全靠她丈夫在外打拼挣来的钱。她开始留在家里过着偶尔带带孩子,打打麻将的安逸生活,甚至做着帮别人看管麻将馆的工作。时常被家里人说是不务正业,陆菁也不在乎,三十多岁的人了依旧我行我素。

    在上安的印象里,姑姑陆菁一直是留着长卷发,手涂血红丹蔻,风情万种的女子。却在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整个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不修边幅,整日跟小城里的狐朋狗友混迹在一起,打麻将打得变本加厉。终于有一日,她的第二任丈夫在外面乱搞,被她发现,她跑去丈夫公司闹,两方吵着要闹离婚。

    上安清楚地记得那晚一家人吃饭,爷爷奶奶在一旁絮絮叨叨地骂,说陆菁咎由自取,也骂她的丈夫不是个东西。她坐在沙发上 眼泪哗啦啦地流,不时拿手里的卫生纸擦眼泪鼻涕。平日里波光流转的双眸在此刻都布满了红血丝,空洞绝望又悲愤无奈,她的内心陡然空落落了。陆秀不断给姐姐陆菁递卫生纸,她低眉敛目,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唉,真是没办法。”

    家里唯一的男丁陆君是除他父母外最有发言权的人,他再次在饭桌上挥斥方遒地发表演讲:“现在能怎么办呢,你工作又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一天到晚打麻将,能怪谁?”“你少说两句!”妻子叶雯怕他嘴巴多让陆菁心里更不好受,瞪着眼使劲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陆君才立马闭上了嘴。

    这一场闹剧里,上安脑子里自动屏蔽了全家人的吵闹,眼中只有姑姑陆菁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因为很久没有好好保养,原本白瓷般的脸上长出了不少黄褐色的斑,眼尾还有风吹开水面般的皱纹,头发蓬乱得像是望夫不归的怨妇。

    上安突然间就好像不认识自己的亲姑姑了,面前的妇人和她记忆里的那个明朗女子早已判若两人。在下一瞬间,上安又对陆菁怜悯起来,她听说过一个词,叫做红颜薄命,大抵,说得就是姑姑这种女子吧。

    04

    才过了不到两年,上安的太奶奶就过世了。

    上安再次被长辈急急忙忙带回了老家参加葬礼,彼时芦苇已经被秋霜染成枯黄,在风中忧郁地渐次倒伏。黑色的鸟群在天空盘旋,忧郁而不详。

    葬礼那日许家门前一片敲锣打鼓,乐队们鼓着腮帮子卖力地吹着凄凉的唢呐,鞭炮声震耳欲聋,炸出来的蓝灰色烟雾迷蒙了人的视线,看不清前方的路,又仿佛穿过这骇人的烟雾就能抵达阴间。太奶奶过世,上安看到自己的爷爷奶奶,舅爹他们一个个跪在地上,在震耳欲聋的嘈杂中,他们头上系着白巾,神情凄然,哭得肝肠寸断。这些混合在一起的哭声沙哑,凄惶,像是失群的大雁在暮色中悲鸣,又逐渐被鞭炮声,音乐声所淹没。

    暮色四起,寒气逼人,上安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奶奶,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悲痛的环境所感染,有一种莫名的极大的难过如洪水般朝上安袭来,把小小的她卷入无边无际的未来里,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爷爷奶奶,甚至父母亲离开自己的时候,那是一种多么无以言说的疼痛。这种宿命的轮回让上安恨不得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因为无了双亲,从此,便再也没有了归路。

    第二天,家里人又开始收拾办丧事留下的东西,上安静静站在太奶奶居住过的土房门口,她又想起了老人那褐色的褶皱的皮肤,静脉曲张,指甲粗短泛黄甚至变黑,骨节像树根一样凸起,仿佛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太奶奶对她笑得和蔼,仿佛她一侧耳就可以听到太奶奶对她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仿佛她一伸手就可以接到太奶奶用苍老的双手递给她的糖。

    这是上安第一次意识到生死,意识到人是会死去的,就像你今天可以看到对方,明天就阴阳相隔,命运实属无情又无常。

    夜里,上安窝在奶奶的怀里小声问:“奶奶,将来你和爷爷,还有爸爸妈妈也会离开我吗?”许桂云沉默了几秒,无奈地开口回答:“那肯定的,人都有生老病死的。”上安听到这话,又将脸深深地埋入了被子里,不让眼里湿润的液体肆无忌惮地流出来。

    许桂云怕上安又不开心,只得开始跟她将多年前的往事。

    上安的爷爷陆自昌和奶奶许桂云都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陆自昌的祖父陆亭归在清末民初的时候,于武汉的江汉关某处做管账先生,挣了不少钱,还回了老家盖房子,有大片大片的田地。后来生了儿子陆勉之,只可惜到第二代就没富过,陆勉之娶了个富家小姐后,活了三十多岁就因病过世了,只留下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就是陆自昌。而陆勉之和父亲陆亭归过世时间前后不过相差13天,陆自昌一个人到最后就去当了兵,母亲也改了嫁。

    那个年代日子苦,时常没饭吃,许桂云幼年家里更是艰难,她母亲生了几个孩子养不活,都送到别人家过继当儿子。生了许桂云后更是养不活,周围人都劝许母将许桂云扔进江里。不是不把人命当人命,而是没有办法。当年她母亲都走到了江上,看着桥下的波浪翻滚不休,终究还是忍不下心来。

    许桂云长到几岁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住在别人家,却时常被别人家毫不留情地赶出来,好在村子里有一些好心人总给许桂云送饭吃。当年生产大队的队长跟许桂云的母亲家有矛盾,上级命令队长给他们家饭吃,队长不听,当着很多人面将痰盂里的屎尿一股脑儿泼在了许桂云的母亲身上。许桂云当年年纪小,只能在一旁嚎啕大哭,只是那般屈辱,让她终生难忘。

    在这冷暖不均的世界上,贫穷和富裕之间并无偏倚,只有时光又无情地走过一岁又一年。只要人还活着,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到了后来,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此后,陆自昌遇见许桂云,两人共同携手走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陆自昌六十多岁时身体开始走下坡路,胃穿孔,后背腰上有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在医院里一动不动地躺着。许桂云衣不解带地日夜陪在身边,她偶尔晚上回家住,脆弱到对着儿子儿媳低声啜泣,说自己舍不得老头子。

    等到多年以后,上安再次说起前人的往事时,便自嘲地笑道:“幸亏咱们陆家没有一直富下去,不然成了地主,成分不好,到了文革可是要抄家的。”

       

    05

    上安读初二的时候,陆菁前夫家又传来消息,陆菁和前夫的儿子因为抢劫进了监狱。

    细细算来,这个少年也只有17岁。

    上安从小到大都很喜欢她的这个表哥,表哥幼年时期父母离异,他来她们家住过四年,兄妹两人同吃同住,感情深厚。四年过完后,表哥没人管,便成了社会里的混混,却始终对上安这个妹妹非常好。

    陆自昌对外孙进监狱的事情深感家门不幸,怪自己的女儿爱玩儿,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也怨她前夫家没有好好管教。这是一个孩子的不幸,更是一个家庭的不幸。“这孩子,怕是以后废了。”许桂云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万般无奈。“这不怪孩子,只能怪父母。”陆君说完这话后深深地看了女儿上安一眼,说:“你可别给我这样。”

    家里的气氛一时沉重而无奈,陆自昌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都是家门不幸,说多了怕别人听去丢人,以后也不要再管了。

    上安头一次觉得亲人间也有人心冷漠的时候,人犯了错,理应受罚,却又因为别人犯了错,就被所有人甚至亲人无情地抛弃,过往血缘间的温暖在这一件事中荡然无存。虽然上安还不知道人性往往趋利避害,但是这种深入骨髓的心寒已经让上安觉得十分可怕而又失望,她眼里的祖父祖母,母亲父亲,突然间都随着这个世界不断扭曲起来,螺旋成一个未知的无底洞,散发出她无法反抗的吸力,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和这个无底洞做着你死我活的斗争。

    隔了几年,等到山风再次掠过辛香的土地和树林,上安回老家扫墓,清晨的雾霭丝绸一样缠绕在皮肤上。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蔓延到远方,像是海涛。经过田间小道,和风徐徐,层层麦浪轻轻翻滚,田垄上的庄稼条条排列,金黄色的平行线蔓延到地平线尽头,亦是一张经纬细密的巨大的网,壮观极了。

    她就这么安静地站在僻静的山岗,与簇簇沉默的狗尾巴草和苦艾相伴,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之前的自己。那时日光粘稠,青草的叶面亮得如同上了一层釉,那鲜绿色湿淋淋的,饱和充沛得像是要流淌到岸边。

    在山间众多的灰色坟墓中,那些陌生的亲人已经遁入了上安现实中无法接近的理想天堂,萋草离离的残碑断碣,在寂静的岁月中,美得这样辛苦与悲壮。等到清晨的浓雾渐渐湮没了太奶奶的脸,黄狗犬吠,声传百里,整个空旷的田野上只有雾气和黄狗的犬吠相互交织着。 

    上安突然想起来小学和初中因为意外而过世的两位伙伴,他们的笑容在故乡的土地下沉睡,以后还将一尘不染地沉睡下去,四周凌乱丛生的蒿草和野花,迎着漫天悠扬而清凉的晚霞,随风轻轻摇摆,它们是沉默了又沉默的见证者。

    等到暮色深处升起袅袅炊烟,忧郁地舔着低垂的苍穹,陆君开着车载着父母还有上安沿着山路逐渐离去。山风细细地吻着涛声,将隐约的鸡鸣狗吠之声传的很远。

    村庄也渐渐消失,密林山野在天地相接之处破了一笔清冥浩荡,留下一笔写意的淡墨,掩映在浓浓的雾气深处。

    06

    “上安,你姑姑前天去了新加坡工作,让我把她留下的名牌香水给你用。”叶雯给上安发微信说道。

    “什么?姑姑前天就去新加坡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已经上大二的上安下笔飞快的同时按下语音键回复母亲。她知道姑姑陆菁去新加坡工作后,可能未来一两年都见不到了。

    “你姑姑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你,就让我把她留下的东西给你。”叶雯解释说道。

    上安神色有些黯然,便没有再回复母亲的话了。不得不说,这五六年来,上安对姑姑陆菁怨过恨过,怨她对两个儿子的不负责任,恨她当初打麻将没了现金就去典当自己的黄金首饰,甚至将小儿子的压岁钱在麻将桌上都输光了。可是千怨万恨,在离别的这一刻却再恨不起来了。陆菁和陆秀都有孩子,却对自己这唯一的侄女自出生起便始终视如己出,直到今日,陆菁远在异国他乡,姑侄间才终于得到了和解。

    夜风像是深海的洋流,裹着一股鱼群般的雨丝,柔顺地按照风行方向散去。在这一刻,上安明白这个世界的残忍和不公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事情,今后还有很多很多,只希望姑姑陆菁可以再国外好好过,万事胜意。

    那一晚,上安靠在寝室阳台的栏杆上,深深地吸了几口微凉清透的空气,闭上眼感受风如酥手抚摸,二十年来的记忆就像放电影一般再次飞快而过,脑海中太奶奶脸上的皱纹如山川交错,爷爷带小时候的自己去菜地摘菜,奶奶每天给自己煮豆浆喝,父亲年轻时带自己去爬山,母亲给买文具衣物,两个姑姑也都是有求必应......

    看似上安被捧在手心,现实却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些不幸皆来自于与人与人之间的互不理解与硬要一争高下,还有与长辈间无法逾越的隔阂和沉默......人人都说亲人间都是爱,殊不知连爱有时也是一种伤害。

    只是在上安上大学的时候,全家人都来送她上车,临走的那一刻,陆君和叶雯还有祖父母千叮万嘱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学习。那种小人物的殷切希望,那种朴素和卑微,千万个平凡日子里的酸酸甜甜,叫上安差点落下泪来。

    上安睁开眼,在寝室的阳台边仰望浩大苍穹,天地森然,无声无形,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和这荒原上一只蚂蚁,或一棵随风摆动的野草,没有任何区别。抬头所见尘埃一样的繁星,一个星球尚如一粒尘埃,何况区区一个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陆上安脑海里的梦,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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