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叁)

作者: 念不吝 | 来源:发表于2020-03-13 21:31 被阅读0次

    等到黑马奔出约莫三里路,沈曲稀能断定无追兵后,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从长宁街尽头奔出城门时,她还担心城门士兵会有所作为,回过头来看,倒真是多虑了。这帮人与那皇宫里的如出一辙,窝窝囊囊倒作一团,本来这个时辰开城门是为了外商运货入城,守城兵应当严加检查其货物,可那进进出出的商人小贩来去自如,全然无组织无纪律,也没见他们拦下谁。

    甚至在关城门之际,有二人并骑一匹马从城门奔出,他们依旧毫无想法。

    或是离京太久,沈曲稀竟没想到就连皇都已腐败成这幅模样。



    此时天色未明,四周仍是昏暗暗一片,寂静得厉害,只余下马蹄踩踏枯叶的嚓嚓声。刚才担心过度,没头没脑跑出这么远,沈曲稀只知道是到了城外郊野,却不识得是哪里。

    到了一棵老油松下,关无恙翻身下了马,沈曲稀踏过一侧马镫,直接坐在了老树弯曲的树干上,双脚随意地踩在马鞍上,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对峙着。

    “关少侠莫非也是听了百晓堂的令?”

    “是。”出了宫门,关无恙又成了关无恙,一个废字也没有。

    “那不知道您有何发现呢?”沈曲稀收回双腿盘坐在树干上,以手托腮,貌若无邪地套起情报。

    “……”

    关无恙将一直紧紧攥着的刀插回刀鞘内,挂在了马鞍旁的皮套里,又将马拴在了树干上。并不打算回答她。沈曲稀讨了没趣,也不吱声,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就着月光打量起来。

    方才在造办处太急燥,没仔细看看这物,如今这么一瞧,也不过是一块雕花金牌,牌头黛绿但牌身尚未刻字。沈曲稀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实在想不出百晓堂要这么块牌子作甚,隐隐还为自己这么卖命,甚至做了回皇宫檐上燕不值。

    “…饶是百晓堂……也有缺银子的时候?”

    关无恙见她一个人嘀嘀咕咕胡思乱想,便将刚刚的话茬接了过去:“百晓堂吩咐要一块花牌,在你之前我进造办处翻找片刻也没找到,本来是打算就此收手,不想你竟然摸了进来……”

    “那你这一趟不就是白走了?”沈曲稀有意报复他的孤傲,去了尊称还略带轻蔑。左手食指一挑,穿过牌头细绳将花牌吊到自己眼前晃悠,挑衅意味十分明显。

    关无恙依旧不理睬她,用脚撇开树下的杂草,席地坐了下来,脑袋虚虚地靠在黑马右蹄上,黑马温顺地一动不动。他不紧不慢地答道:“也不算。”

    “哦?”

    “你不觉得那块牌子上应当有什么。”他说这话用的并不是询问的语气,好似在嘲讽沈曲稀知其一不知其二。

    碰上关无恙这种软刀子,沈曲稀也懒得与他纠结:“既然是百晓堂要的,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我没那份闲心揣测他们,只管替人盗宝换我想要的情报。”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百晓堂他们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这份情报呢?”

    “什么意思?!”沈曲稀本是饶有兴致与他斗斗嘴,可眼下关无恙的语气却有令人信服的能力,让她不得不正视起关无恙这个人。沈曲稀将花牌捏在手中再次打量,却没看出什么不寻常之处。

    良久,关无恙道:“与其相信百晓堂,不如你我合作。”

    沈曲稀居高临下望了一眼关无恙,虽然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不过起码现在这个局势,只要他有所作为,她就有把握将他一击毙命。

    “你既然刚刚在檐上就已经看到我手里的牌子并没什么用处,为什么还要与我合作。你师弟百里无忧呢?”

    “他玩世不恭,先前只是来京都投靠亲戚,碰巧与我一道罢了。”

    “那我呢?”

    “你武功不算高强,但身手极为矫健敏捷。”关无恙伸手取下马背绑着的黑纱斗笠覆于面上,声音从斗笠下闷闷地传出,“我需要你的协助。”


    “少门主好有自信。”沈曲稀早些时候就听说过,在春回门若干弟子中,掌门斋夫子最为器重关无恙,不但是因为他天资聪颖,更有门生传出两人暗有苟且之事……不管怎么说,江湖人看在春回门的面子上,总得笑称他一声“少门主”。春回门灭门时,传言关无恙发誓要诛了皇室,一度被当今圣上当作余孽想找机会铲除。如今他却要替皇家办事,怎么也说不过去。

    “你想要什么?”

    “我一个女子领榜,自然是想封妃。”

    “封妃?做杀父仇人的儿媳?沈二小姐真是好大的志向。”

    沈曲稀抽出未曾放松过的沉星剑,纵身跃下,身子翻转同时起手用剑锋刺上关无恙的肩,眼里血丝密布,语气却冷如寒冰:“闭嘴。”

    关无恙不躲不闪,硬生生用内力去顶,嘴里还不忘说服她:“我们是一路人。”

    “我们不是一路人。”

    “若是你早将前事放下,就不会如此动气。”

    “你在激我?”沈曲稀手上的力又大了几分,却难伤关无恙分毫。

    关无恙用手将斗笠往下掀开一半,露出春水粼粼的双眸,不似百里无忧那么谴倦多情,倒像搂了一汪清酒,有醉人的魔力。他一贯不爱说笑,语气总是这样平静:“你也想有朝一日能接近他,杀了他。”

    沈曲稀沉默了。或者说默认了。

    “把剑收起来。”见她不动,关无恙又道,“若是我出力逼你收,剑气就不是你能接得稳的了。”
    沈曲稀自然明白,遂将剑往上一抛,把右手拿着的剑鞘举起往前一送,沉星剑稳稳当当又插回鞘内。

    “你打算怎么做。”被戳穿心事的沈曲稀连语调都软了下去,好似抽了骨的皱荷。

    关无恙将先前哄骗官兵的纸文拿出来递与她,示意她自己看。沈曲稀将其抖开,上面的图样赫然正是花牌的原定样式!沈曲稀手中的实物与草纸已无甚区别,只是唯独少了刻字,还未等她看清字样,关无恙像是算好似的将图纸猛然抽回,模仿沈曲稀刚才的动作,将纸夹在修长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将她的挑衅还了回去。

    “现在就看你怎么选了。要么和我合作,要么就拿着那块废品回去交差。我赌百晓堂就此物给不了你半分情报,二小姐赌什么?”

    沈曲稀将后槽牙挫响,转而启齿一笑:“我赌你赢。”


    那张纸又到了沈曲稀手中,这回她未急着展开,而是反问关无恙:“你不怕我将它记下再转告百晓堂复命?”

    关无恙好像惰于谈论这件事,只淡淡一句:“你不会。”便用斗笠再次盖住脸,似是闭眼小憩。

    图纸上规整地画着花牌的模型,图形中央以小楷绘有“智圆”二字,沈曲稀知道他没睡,便直接开口问道:“你觉得……”

    “法号。”



    说是次日,其实也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后。

    二人在郊野树林就地睡了一会儿便上了路,虽然一夜未见有人追来,不过想必城中此刻已是沸沸扬扬,这阵子算是回不去了,还好两人要去的地方离京还算远。

    昨夜并骑实在是万不得已,今日沈曲稀说什么也不上关无恙这匹名为“戒洁”的快马,关无恙由着她,让她在此地等候,竟自己乘上马飞奔而去,沈曲稀欲语无言。好在半柱香功夫后,关无恙便身骑黑马并牵着一匹棕马归来了。

    一路上两人都不想多说话,关无恙也许是因为劳累,沈曲稀却是因为尚未卸下对他的敌意。

    二人要去的地方是余杭境内的国光寺。

    国光寺是皇家祭祖圣地,往年每逢佳节皇室成员和朝廷命官就会出京拜佛,一来是悼念先祖,二来便是祈福。饶是少年时期的沈曲稀也曾随父一同去过。当真是佛门圣地,肃穆庄严,置于九转山顶,若想入寺,须得登上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梯,先皇笃信佛法,不但年年亲自率众人徒步登顶,且于最后九十九阶石梯还必须是一跪一拜拾级而上。

    不过自昭元年间来,除前三年谨遵国俗,此后当今圣上嫌麻烦且劳累,便再未进杭祭拜过。不知如今的国光寺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提起法号,沈曲稀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里。关无恙没有什么想法,也只顾听了她的话。


    暮春时分的郊外比城中有看头得多,无穷无尽的风从远处来,又掠过了自己,去向不知名的前路。风里卷着柳絮,混着残花,尽是嫩竹的清香。从古至今,一切如故。

    一路无言后,还是沈曲稀挑起了话头:“你这个人,舍得放火烧了皇家内务府,却又不忍伤了守门小兵,还真叫倒是无情却有情。”

    棕马不如戒洁跑得快,关无恙一直在沈曲稀右前方,但沈曲稀确信他听到了。

    关无恙戴着他那顶斗笠,斗笠上的黑纱柔柔地上下起伏,完全不似他的风格,让人难以联想到斗笠下的人是个多么狠厉的角色。


    “放火,是他们必须赎的罪;不伤人……算是我的慈悲。”

    他这话虽然正经,但说得十分押韵朗朗上口,沈曲稀听着莫名有喜感,只接了句:“当真是鬼手佛心。”却让关无恙听出言语里的笑意,立马被他回过头来剜了一眼。



    虽是隔城,路却不远,日落时分两人已行至余杭。不过关无恙并没有立马上山的意思,只是在山脚下的客栈安了脚。

    沈曲稀对国光寺隐隐有些期待,但还是选择与关无恙一道。

    二人在客栈草草吃了晚饭,关无恙就顾自回了房间,沈曲稀对余杭还算有感情,便想找店家聊聊天。

    沈曲稀找到店主时,他正在后院剖鱼。

    后院腥气弥漫,店主坐在一个袖珍的小木凳上,娴熟地把木桶里的小鱼捉入盆中,满盆鱼鳞层层叠叠,鱼血混在水中竟可以看出丝丝缕缕的血线,店主动作却极为轻柔,沈曲稀注意到他在放下一条剖好的小鱼时,甚至安抚似的轻轻拍打了痉挛的鱼身。沈曲稀静静地看着,忽而涌起一股子莫名的悲戗。

    店主用手抹了一圈杀鱼盆,将盆沿上散落的鳞片刮了下来,把手随意在水中晃荡几下算作清洗,收拾完这些,他起身想提起木桶,这才看到了身后的沈曲稀。

    “小姑娘怎么不去休息呢?”店里统共没几个客人,所以店主记住了这个眉间带着愁绪的姑娘。

    沈曲稀下意识摸了一下耳垂,答非所问道:“您,可真温柔。”

    店主却很快懂了她的意思,讪笑道:“这个世道人活着都这么难了,总得让鱼走得安心点。”

    沈曲稀愣神了,呆呆地立在那儿,不悲不喜。

    “姑娘和那位公子是来九转山拜佛?”店主见她不搭话,又问道。

    “昂……对。”

    “越是苦难越是有人信神呐。”他将盆里的血水倾盆泼出,水流由青苔覆满的小沟流到了河里。从哪里来,又回到了哪里。“我说,你们小两口拜完了佛,要赶快离开那儿啊……”

    这话来得诧异,让沈曲稀都没去注意店主的误解。

    “您的意思是?”

    “前段时间,我对屋那对无儿无女的小夫妻,就是在这山上失踪了。这半个月来,是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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