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过她的手,干瘦冰凉的手指被他握在手心里。手腕处粉色的,深深浅浅的印记让人心里微微颤抖,有的地方已经结疤变灰,像干枯的树皮,有的地方呈现一圈淡淡的粉色。这是怎么伤的,他问。我特别难过的时候就咬一下,她轻轻地回答。像被发现秘密的小孩子发出腼腆的笑。
心脏开始疼痛,他抱住她,把她的头埋在胸口,说,你太不爱惜自己,我会保护你。心脏发出清晰的有力的跳动,她点头轻轻地微笑。
几天前,她在家里大吵一架。其实,并没有争吵,只是父亲一个人在不停地咒骂。
她是父亲年轻时犯下的错误,成为母亲的把柄,像一颗炸弹一样安放在父亲的身边。时
时刻刻提醒着父亲对枕边人的背叛,以及陪在他身边的女人有多么包容他。
某一天开始,母亲和不同的男子约会,展现妖艳的笑容,晃动曼妙的身体。夜夜缠绵,夜夜不归。父亲暴怒的气焰终究被陈年往事浇灭。无可辩驳。对母亲的亏欠使他逐渐失去一个男人应享有的尊严,不断忍让。于是,他开始酗酒,一杯一杯地喝,一夜一夜的醉。母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不固定。父亲对她的大骂越来越严重。
她是被父亲抛弃的孩子,让父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无力挣脱。而给她生命的女人,从未曾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只知道自己生下来似乎就被扔开了。这漂泊不安的命运有时真让人想放纵一切思想,任由它存活,灭亡,消失。
人生来就拒绝疼痛,但有时疼痛却给人带来活生生的存在感。
她如此迫切地想要获得某种认可,终究无处获取。父亲喝醉了,脸色红到发紫,像煮熟的猪肝裸露在空气里,浓重的酒精气味让她反胃,弯下腰干呕。男子的眼睛猛地变得有神,迅速走到她面前,拽起她低下的头,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就这么毫无反击之力地被抓到手里,脸上火辣辣的疼,手掌与皮肤接触时在空气里发出的轻脆响声重重地敲在她心上,无可遏止地呕吐。她跌倒在地上,醉酒的男子长时间积压的愤怒,都在拳脚之下发泄出来。一个男子长时间的软弱,得不到的尊严,内心的压抑在酒精里苏醒,以这样的方式像野兽一样地去抢夺,去踢打,好像要将她撕碎。疼痛,望不到尽头的疼痛。
醒来在冰冷的地板上,灰色的地板上沾染的血液已经凝固。她爬起来,疼得咧开嘴角深吸冷气。她拿来毛巾跪在地板上清洗。
半夜清凉的风从窗户灌进来,暴露在空气里的伤口在清凉中得以缓解。她抚摸手腕处光洁的皮肤,微微跳动的脉搏。千军万马在心里呼啸,心像飘在海里的水母,无处安放,无法停留。牙齿深深地咬在手腕上,疼痛,心脏一下子攫紧。她伸出冰凉的手指缓慢地抚摸痕迹清晰的伤口,冰凉的手指与温热的齿痕接触,心微微地颤动。水母终于沉入海底。伤口有时让人产生存在感,这比甜言蜜语来得更真实,便捷。你要爱这些伤口,然后爱自己。她在黑暗里缓慢地闭上眼睛。
橙色是她在酒吧遇见的。父亲频繁的无休止的谩骂殴打让她无可忍受,于是决定自力更生。她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她要用这些钱逃离带给她巨大磨难的屋子,远离她忍受了十八年的父亲。她去酒吧唱歌。
一间名叫橙色的酒吧。一个名叫橙色的人。一个致命的梦。
他打量着拿着刚满十八岁的身份证站在面前的小女孩,眼睛明亮,脸庞锐利,像海藻一样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画着浓重的烟熏妆,眼角涂得太厚的银色眼影,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发光。穿着带亮片的小皮衣和短裤,一双恨天高显得突兀。
“叫什么名字?”
“安暖。”
“你想应聘什么职位?”
“能挣钱,不会要了老命的都行。”
他扑哧一声笑出声。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一本正经地来找他养活自己。
“我就很有钱,那你跟着我吧。”
“你有没有女朋友?结婚没有?”
“我有很多女朋友,没有结婚。你想做我的妻。”
“不是不是,我不碰结婚的男人。”
她连连摆手的样子终于让她重新恢复了小女孩的模样。他微微地笑,拉过她的手坐在怀里。他捧住她瘦小苍白的脸,缓慢地抚摸因紧张而绷紧的后背,亲吻咬紧的嘴唇,她生涩地抱紧他,没有说话,慌乱而沉迷。
她开始在夜幕降临时出入酒吧,陪他穿梭在灯红酒绿之间应酬。偶尔兴趣来了站在舞池中央唱歌,看着围绕在周围的人群像蛇一样扭动的身体,有肥胖的上了年纪的男人盯着她像看着鲜美可口的猎物,眼神贪婪。这时候,橙色会过来把她带走。她像一个在人群里迷失等待人前来领回家的孩子,终于有了归处,只是内心依旧漂泊。
在刀刃上游走的人,稍不留神就容易丢了性命。十八岁,橙色带着她应对各种人群时,她已经深谙此理。稍不留神,她会像干脆的麦秆一样被风拦腰吹折。所以,生活得小心翼翼。不愿意相信感情,她只能信任金钱带来的满足。
橙色懂她的小心思。那双明亮的故作镇定的眼睛,那副貌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模样,像极了他初入社会的样子。他喜欢她,所以愿意给她很多钱,把她带进宽敞明亮的公寓,带她出入各种场所吃她喜欢的食物。她像一只汗毛直竖的刺猬,对自我的保护像一根一根的刺,已经融入她的骨血,拔出会要了她的命。他愿意包容她保护她。
她和家已经许久不再联系,父亲没有找她,她也不想和曾经再有牵扯。她会从陪伴她十八年的深渊里挣脱出来,为此付出代价,哪怕抽筋扒皮也在所不惜。
橙色在傍晚向她求婚。在江边散步的时候,天边堆起绚烂的朝霞,漫天的红色渲染,透露出光泽,层叠地蔓延和堆积。水面上落满明亮的色彩,风吹起一层一层的涟漪,像一幅等待打磨的华丽镜子。他穿着白棉衬衣站在她面前,眼睛坚定地望着她,风将她白色的连衣裙吹起细小的褶皱,她伸出手,接受了那枚圈住此生命运的戒指。
她在晨光中醒来,眼神迷惑。他穿着得体的西服站在阳台,黑色的西服,白棉衬衣的领口随意敞开着。看见她醒来,坐到床边,让她爬在怀里,说:
“安,二十岁生日快乐!”
她呵呵地笑,眼神里都是甜蜜。
“我们结婚吧。”
“好。”
她轻轻地点头。
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离开两年后,她又回来了。站在熟悉的巷口,她的心依旧轻微地颤栗。暴戾的父亲,滴在地板上凝固的黑色血液,她并不想橙色亲眼目睹这个承载她过去所有惨痛的屋子,转头看着他,眼里充满祈求:“在这里等我,好吗?”他望着她倔强的样子,心里疼痛,犹豫再三后点头答应。
打开房门,窗帘紧闭的屋子,酒精刺鼻的味道铺面而来。她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空酒瓶,脚步轻缓地穿过客厅,推开父亲的卧室。找到那本薄薄的册子快速退到客厅,酒瓶倒地发出轻脆的声音,她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发麻,浑身颤栗地站在原地屏住呼吸。“谁——谁——”拖得很长的声音熟悉,刺耳,像鼓点一样落在她的心上。灯被打开,扑面而来的白光刺得眼睛疼,她快速地朝门口跑去。头发被紧紧拽住,耳边响起急促钝重的呼吸。
“你还知道回来?”
“和你妈一个德性,都是勾引男人的婊子。”
“就是被你们害了……
他歇斯底里地咒骂她,拳头雨点一样密集地打在她的额头、眼睛、脸颊上。他的脚用力地踩在她的身上。她失声大叫。锐利冰凉的玻璃碎片刺穿皮肤,和血肉融合在一起。她的视线逐渐模糊。
大雨滂沱。他推开聚集的人群。她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睡在那里,手里紧紧抓着的小本上还有未干的血液。他冲上去,抱着她的小女孩,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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