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我的长江北边的老家到了这个西南边陲的城市的时候,刚开始还是可以的。
我家女儿的舅舅帮我在红塔山卷烟厂的烤烟车间找了个拖烟包的活儿干,一月干下来,竟然能得七八百元人民币。
这在二十年前,即便在我们老家,也没有这么高的薪资。
可是后来就不行了,干了半年,烤烟就不烤了,没有那个云南玉溪特有的黄金叶子,还烤个什么东东呢?
但卷烟厂还在继续运转,它要生产香烟嘛,但要烤烟就得等翌年烟叶收获后再烤。
红塔山卷烟厂不烤烟,我就相当于失了业。但我的人生并不是跟红塔山卷烟厂挂钩的。
因此,我为了养活妻子女儿,我不得不在家人的帮助下,去到一个基建工地做工。
这个基建工地是一个搞基建的老板承包的一个工程项目所在地,老板姓张,叫张克明,身材魁梧,长相富态,待人很好。
我听工友们说,在他手下干活的,从来没有人跑到楼顶上要跳楼,以死相要挟来跟他索要工薪的。
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子汉,中等个儿,头发乌黑,有些天然卷,国字脸儿,浓眉大眼。一身上蓝下黑的棉布工装,显得很板扎。
我到工地上干活时,他跟别人都不大讲话,却很喜欢跟我唠嗑。
我掏出我身上带的一包红塔山香烟,抽出一支来递给他,他却摆摆手,他说他不会抽烟,他让我单个抽。
我说我也不会抽。他听了我的话后,他就很奇怪地问我:“你不会抽烟,干吗身上带着烟呢,还带这么高级的香烟!”
我说这是为了人际交往,有时候红塔山香烟也是必不可少的通行证。
他听了后呵呵直乐,他说在这里大家的地位都差不多,都是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劳动人民,用不着那些虚头巴脑的繁文缛节。
我觉得在这些打工者中我还真正地遇上了一个知音,因为能脱口而出地说“繁文缛节”的人,在打工族中还是凤毛麟角的,像他,我碰到他就觉得他是难能可贵的。
后来跟他熟悉了,我才知道了他姓林,名叫振祥。林振祥这个名字很响亮。他是一个高中肄业生,这就是说他高中没毕业就从学校里走上社会了。他三十八岁,还没结婚,跟父母住在一幢土木结构的房子里,他家住在城郊的一个村子里,那个村子叫王家浜。
王家浜离城里不是太远,但也不很近,大概也就四五公里路吧。我能有这种体会,还是拜他结婚时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所赐。
我在工地上干了半年后,有一天,他给跟他谈得来的几个工友发了红色的请柬,当然,接受他红色请柬的也有我。
基建老板张克明也接受了他的请柬,但他有事耽搁了没去,他在接到他请柬时,就给了他五百元钱,说他这么大还能结婚,真不容易,可喜可贺。
这个张老板为人真不错,出手这么阔绰,对待手下人这么宽厚,跟那些拖欠农民工工资不还的老板相比较,真有霄壤之别。
那天我们是骑单车到王家浜村的他家的,我们共有五个人。
当我们各人把“红色罚单”变现出的一百元钱交到他手上时,他感到很不果意,嘱咐我们第二天中午和晚上务必把各人的妻儿带来做客。
我们看到他家在村政府大院子里的如云宾客和他那喜气洋溢的神情,很是替他高兴,我们都答应了第二天把妻儿带来玩耍玩耍。
酒席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和他的新娘子来敬酒了。不用我们催他,他就给我们这些算得上是他的哥儿们介绍他的新娘子了:“她叫赵秀兰,二十五岁,川妹子!”
这个赵秀兰的超棒颜值让我在心里直呼她为天仙,不仅如此,而且她看到我看她的神情,这个狐狸精就惊人地觉到了她在我心里的分量和她对我的心田所辐射出的巨大冲击波,她羞赧得脸上跳上了一抹指甲花一样的粉红色红晕。
她低垂下头来,她的一头瀑布似的秀发和她胸前别着的标志为新娘的红花,让我想起了当初我跟妻子结婚的情景。
幸好他很及时地来跟我碰杯,我才像是对他又像是对她说的:“不好意思啊,我看到新娘子,想起当初我跟妻子结婚了。”
他和她好像异口同声地说:“没关系!”接着,我代表工友们真诚地向他们祝福,祝福他们燕尔新婚、伉俪情深、百年好合和白头偕老。
可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们这五个基友(基建工友)在两年后又去到他家。不过,两年前我们是来参加他的婚礼的,两年后却是去参加他的葬礼。
我们参加完他的葬礼,我们和他家的亲朋好友以及他们村的庄客们,在吃过他家的谢吊宴后,我们鱼贯从赵秀兰面前走过。
赵秀兰,这个美丽又漂亮的少妇,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孝衣,怀抱着一个未满两岁的男孩子,跪在院门对面、巷道旁边的空地上。
她的脸颊贴着她的儿子,她的秀丽的双眼皮眼睛里饱噙着晶莹的泪花。整个地看去,给人一种酸楚难当的楚楚可怜的感觉。望着这个悲恸得眼泪都快流干的川妹子,我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他,我的朋友林振祥,自从结了婚后,他干活就像拼命似的,我们常要他悠着点儿,可他总是在答应了后过不多久,他又风风火火地猛干了。
他觉得他有一种迫切感,好像只有这样干,他就能多拿一块钱工资似的,其实到月底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纵然他多拿了几百块,也还是没有超过我们,因为他加班浇筑,我们也同样加班浇筑了。
我有时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他结婚晚了,有种紧迫感,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为他的妻子和未来的孩子多留下一些财产。
他又告诉我,他的这个妻子赵秀兰是被人贩子贩到这里的,他把她买下来后,听到她的哭诉,他就把她送回去了。
他跟我讲,前段时期,他有十几天没来上班,他就是跟张老板请假到四川的。当时张老板说他是傻子,又被他感动了,对他说,他的基建工地永远向他开着大门,他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我想起张老板那天给他五百元红包,我想这应该算是张老板对他的奖赏吧?因为他把川妹子赵秀兰送回老家后,赵秀兰和她家里人都很感动,赵秀兰执意要嫁给他,她说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我听了他的故事,觉得很有传奇性,当时就想有朝一日,我能动笔写文章,一定把他写进我的小说里。有谁能够知道,他还没等我写,他就去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啊,我的心好痛!
怎能忘,有一天张老板来了,这个仅仅比你大一岁的老板,看到那天你不戴口罩就去把水泥包拆开倒到搅拌机里时,张老板急忙喝断你停机。
张老板说:“振祥,你为什么不戴口罩?你这样干,水泥灰尘呛进肺子里,是要得尘肺病的啊。尘肺病有多严重,你知道吗?就像我的老婆,她没救了!”张老板说到这里,眼里流下了滚滚的热泪。
我记得当时工地上的人很感动,后来我们干活,只要是干到与沙灰拌浆有关的活儿,我们都戴口罩。
林振祥被老板说了后,开始几天,他还是很听话的,他戴口罩。但过了几天后,他干搬水泥袋往搅拌机里倒的活儿时,他又不戴口罩了。
他事后说他戴口罩他戴不惯,憋住气,很难受,再说了,他干好活后会在洗脸时把水龙头里的水往鼻眼里灌洗一下,应该没问题,哪里会有尘肺病。如果真是那样,那医院里不是人满为患了吗?
我听他这话是在他真正地得了尘肺病以后,那时张张老板的老婆已经发病,在医院里经抢救无效后去世了。
张老板发现林振祥也得了尘肺病后,他急得直跺脚,他怪自己当时没有把要戴口罩的规定跟要戴安全帽的规定相提并论地写进安全规则中。
他得了尘肺病后,张老板立即不让他上班了,把他送进医院里救治。到医院后,医生说他的尘肺病比张老板的老婆还要严重,已经医治不好了。
他在得知他得了绝症后,他哭了,他的哭声中,有着对生命的留恋和对妻儿的依依难舍。那种感觉不是当事人是很难体味的,也是那些专门闭门造车的作家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我把思绪收回来,我等人们都走得差不多后,我想走到赵秀兰面前,我要向这个年轻的嫂子表示忏悔,我没有照顾好我的朋友林振祥。
当我走到那儿时,我看见张老板正在赵秀兰面前,我看见张老板接过赵秀兰怀中的孩子,而赵秀兰则扑到张老板的怀抱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看见张老板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轻轻地拍着赵秀兰的背脊,我听见他说:“秀兰,你能留下来照顾振祥的父母,我很感动。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女人,嫁给我吧,两个月以后我们结婚吧,好吗?”
我听见赵秀兰使劲地点着头说:“嗯,我听你的!”
我的朋友,你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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