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颠颤颤，郭子昂正襟危坐，思绪不知不觉想到了别处，想起他以前坐姿从没这么正经过，要么抬起一条腿窝在沙发里，要么趴在桌上睡觉。自从他成了贺兰家的三公子，不仅习惯变了，满脑子里都是贺兰三子的记忆，历历在目，好像他就是贺兰甄，贺兰甄就是他一样。
可他终究不是贺兰甄，这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记忆却几乎要将他混淆，让他有一种亲身经历过的错觉。
马车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进，郭子昂从被风掀起的车帘一角见管家和赶马的家仆先拜见了在他前面一辆马车里的人。
至于马车里是谁，郭子昂用脚指头都猜得出来，那是贺兰祁的车辆，恐怕是贺兰祁担心他不来，特意在半路等着他。
贺兰祁担心的事情，郭子昂反而表现得有些淡漠。他这一天的举止落在外人眼里是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态度，仿佛接下来要经历人生转折的与他无关。
他只是坐在车内，静静听着家仆赶车和马蹄的踢踏声。马车进入宫门耽搁了一会儿，因为西掖门的守卫要看进宫的腰牌，可等待了很久，马车没有继续前进，外头的声音却越来越大。郭子昂好奇，才掀开了车帘，听到管家在不断自责，贺兰祁下了马车冷着脸不语。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往前走了？”郭子昂问赶马的家仆，家仆小声说，“回三公子，是管家忘了准备进宫腰牌，宫里禁军只认腰牌，没有腰牌进不了皇宫的。”
“管家经常忘带东西吗？”郭子昂盯着宫门前被拦下的人马，疑惑道。
家仆摇头，“小人不是特别清楚，但若是管家，以往最是谨慎，这种失误，小人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就奇怪了，管家跟随贺兰祁身边多年，行事机敏乖张，在贺兰三子眼里，管家在府中是个有分量的老人，要寻他个错处都不易，理应不会犯这种低等错误才对。
双方僵持在宫门前，不进不退耗了片刻，禁军头领发现此处异样，扬声问怎么一回事，边走了过来。
他看到贺兰祁，呆了呆，竟然屈膝行了个军礼，“将军！定国将军！”
贺兰祁却板着一张脸，丝毫没有上前扶起他的意思，“你是秦副将？”
“是，自从漠北一役，与将军分别已有十六载，没想到今日还能在此再次见到将军！将军，当年与您一同并肩杀敌的兄弟们大多被分配到禁军，可就是没见到您，兄弟们可都想着您呐。”秦副将喜出望外，望着贺兰祁神采奕奕，仰慕崇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将军，何事惊扰您下了马车？难道是这些守卫不放尊重，冲撞了您？”
“与守卫无关，只是家奴愚钝，将入宫腰牌落在府中，耽误了入宫的时辰。”贺兰祁说。
秦副将听闻，松了一口气之后笑了笑，“属下还以为是何事，这个好办，将军不用查牌，直接入宫便是。”
贺兰祁把眼皮一抬，瞟了秦副将一眼，表情怪异的垂下眼睑，“不劳秦将军，让家奴回府拿便好。”他面无表情的转过脸，“还不快去。”
管家此时才不急不徐的弯下腰，“是。老爷。”
对于管家这人的印象，郭子昂总认为他有点倚老卖老在里头，管家作为定国府的老人，据说在贺兰祁很小的时候就在了，那么知道府里很多隐晦密事也不奇怪，郭子昂从他嘴里旁敲侧击不出什么结果被劝应为入宫伴读做好准备便算了，他讨厌管家望向他时，那种明明知道很多事却永远不会告诉他的眼神。
那之后，郭子昂便知道，此人既然是贺兰祁的心腹，贺兰祁不让郭子昂知道的事情，他永远无法从管家那张嘴里问出。像这类的死忠，或许在贺兰祁的人生中，比比皆是吧。
毕竟贺兰祁武将出身，有一种独特的领袖风范，这点郭子昂倒是不反对。
“秦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份好意太重，贺兰祁受不起。秦将军镇守宫门，是为皇上而守。”
贺兰祁轻瞟了他一眼，秦副将被一言点醒，脸色复杂又不得不为方才的莽撞惊心，他抱拳一揖，千恩万谢道，“是，末将谨记，多谢将军提醒。”
贺兰祁望了望他，因为他背对着郭子昂，郭子昂没有看到他的神色，只看到他坚韧却有些落寞的背影，听他说道：“还有，别再喊我定国将军，我早在江山安定之后，就不是什么定国将军了。”
郭子昂看到这里，抿了嘴心里很不是滋味，放下了车帘，坐回车里。
管家拿着入宫腰牌赶回来后，马车的轮子又重新转动。在郭子昂发怔时，家仆吁的拉紧缰绳，回头朝里头看不见的身影说，“三公子，该下车了。”
片刻后，从车里露出一只白净的手，慢腾腾的掀开车帘，从里头走出一个十多岁的小公子，身穿月石蓝华衣，平静淡然的直视皇宫此起彼伏的宫殿，面无笑容，眼里似藏了很多心事，轻轻一瞥仿若能将人卷入故事的漩涡之中。可偏偏这样一个隽秀的少年，这么一个明明近在眼前，却似怎么也无法靠近的贺兰三公子，他的眼神那么的高雅，像高山流水，非知音不能听。
这就是皇宫。
有太多精美的包装，大气磅礴里面则是尔虞我诈，不死不休。
郭子昂转过头时，见家仆立在车旁呆呆的望着自己，而另一辆马车里的贺兰祁也正在下车。他跳下马车走向贺兰祁，贺兰祁余光瞟到他，弹了弹官服，未等他走近便往宫殿群走去。
郭子昂一直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二人徒步进宫，事实上除了皇家马车能在皇城内门停下继而换成辇车，任何人坐的马车都得在止车门停下，用双腿走进去，所以一路上，郭子昂见到了很多士族贵家皇亲国戚，那些人或两两结群，或单进单出，并没有人有靠近贺兰祁的意思，有的只是远远恭维几句算是打招呼，继而将目光放在郭子昂身上，显然对郭子昂更感兴趣。
郭子昂低着头跟在贺兰祁身后，准备低调到底了，反正贺兰祁也是这个意思。顶着一路好奇深沉的目光，郭子昂和贺兰祁终于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门口侯着的几个小太监也就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瘦瘦弱弱的，贺兰祁向其中一个小太监说了几句话，那小太监故作老成的点点头，随后跨过门槛进了御书房。不一会儿，迎出一个年纪更大的太监，一见到贺兰祁便阴阳怪气的哎呦道：“这不是定国将军嘛，皇上有旨，宣定国将军与贺兰甄觐见。定国将军，您请。”他侧过身，不经意露出鄙夷的眼神，被郭子昂看到了。郭子昂偷偷瞥了眼贺兰祁，贺兰祁恍若什么都没看到，但其实看到了又能怎么办呢？只能装作看不到。
这里是皇宫，是最看重权势的地方，贺兰祁徒有定国将军的封号，却没有实权，难免会遭人鄙夷，特别是皇宫里的奴才，最会察言观色，以为贺兰祁不再得皇帝青睐，便打心底看不起他。可到底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自从贺兰远率军北上，定国府才有了起色。就拿皇帝身边的太监来说，都是瞅着皇帝的态度行事的，皇上对定国府好了，他们的话自然就多了。反之，皇上若是不理不睬，那就只能对着太监们的鼻孔说话了。
郭子昂十分郁闷，贺兰祁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还能忍气吞声这么多年，莫非这就是为官之道？郭子昂越来越不懂了。
他们绕过张牙舞爪的蟠龙屏风，视线骤然变得开敞起来，紫柱金梁，贝阙珠宫。皇帝的御书房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无比的雍容华贵，仿佛世间上最华丽的东西都收归在此处。
郭子昂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偷眼看去，余尧至高无上的皇帝正专心批着奏折，浑身散发出威慑逼人的低气压，难怪郭子昂老是感觉氛围有些压抑，原来是与皇帝的气场不合。
人说余尧皇帝五十多岁的年纪，郭子昂还真没看出来，皇帝看起来不老，至少比真实年纪年轻十岁左右，长得非常英气，岁月不曾在他脸上留下苍老疲态，与郭子昂想象中的五十多岁的糟老头一点都不像。
郭子昂忙低下头唏嘘，真让他开了一回眼界，这保养也忒绝了。
他跟着贺兰祁行跪拜礼，贺兰祁语气平静甚至毫无波澜的跪拜道：“臣贺兰祁携犬子贺兰甄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郭子昂听见啪的一声，皇帝扔开了奏折，以懒散的口吻道：“爱卿免礼。”
“谢皇上。”贺兰祁说道，站了起来，郭子昂连跟着他起身，垂着脑袋站在一旁。
“爱卿许久不入朕这御书房，今日却是所为何事？”
“回皇上，臣是来谢恩的。先前皇上在世家子弟中挑选犬子为太子伴读，是犬子的荣幸。今日是犬子入宫伴读第一天，微臣想，皇上还未见过犬子，特携犬子前来谢恩。”贺兰祁拱手垂眸，讲得一板一眼，一口一个谢恩。
余尧皇帝撑着脸盯着贺兰祁，周围的宫女太监早被摒退，除了皇帝贴身伺候的太监。
空气里有若有若无的龙蜒香，夹杂着淡淡的文房四宝的味道…皇帝忽然笑了一声，“谢恩？好，朕就看你如何谢这个恩？”
“你，走到前面来。”
郭子昂一凛，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皇帝微冷的目光如针一般直直的往他射来，这下怎么办？向前还是装傻？
他偷偷望向贺兰祁，贺兰祁微微侧过脸，眼神示意他上前去。郭子昂一咬牙，豁出去了，往前就往前吧，人都身处皇宫了，命自然被这宫殿的主人捏得紧紧，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郭子昂挪动脚步，在他感觉，他每走一步，皇帝探究的眼神就更深了，一直等到他站定，他依然没有抬头，皇帝高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他们中间就隔了一坎楼梯和一张一人长的御案。
“你就是贺兰甄？”
“是。”郭子昂回答道。
“抬起头来。”皇帝命令道。
郭子昂一怔，片刻犹豫之后，他慢慢的抬起头，直视了皇帝的眼睛。
仿佛看到了深潭中的涟漪，仿佛看到了五月的杨柳，仿佛看见了天空、白云，仿佛看到的是满天弥漫的黄沙…那些风采卓越，令人感慨万千的眼中风光。
再回过神时，郭子昂从皇帝眼里看到的，只余贺兰祁般犀利的目光。
“你，不怕朕？”余尧皇帝见郭子昂与他对视良久，却没有任何惧怕退让，不禁对这孩子多了些探究。
郭子昂一震，是啊，他现在是在古代，这里并没有人人平等的观念，是生是死向来就是皇帝的一句话，皇权当头，讲什么公平，小命要紧。想到这，差点乱了手脚，他强自提醒自己要镇定，不露痕迹的移开目光，脑里拼命的想着对策，两三秒的功夫，他学着贺兰祁拱手，长袖遮挡着他的脸，刚好把他不自然的眼神遮挡一半。
“既怕，又不怕。”
“哦？此话怎讲？”皇帝这才柔和了眉眼，似笑非笑的等着他的答案。
郭子昂平复下忐忑不安的心情，缓缓道：“回皇上，确切道来，是由敬生畏，天家威严，高高在上不可冒犯，草民第一次见到龙颜，激动之余不免有些紧张，便衍生出畏来，畏惧自己无知，言语冲撞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龙气。”他缓缓道来，语调如流水般平稳，宛若和曛的风拂着新发的嫩芽，在午后慢慢舒展开来。
余尧皇帝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好一个圆滑稚子，贺兰祁教得好啊。”
尽管贺兰祁心明如镜，知道郭子昂多半是情急之下胡诌乱编而来，但他这回答算是过了皇帝一关，便暗自松了口气，刚情不自禁紧握的拳头悄然松开，向皇帝道：“皇上过誉了。”
“你这性子倒像极了你爹，一样小心谨慎，左右逢源，说起来，你爹以前可不是这样，你们三兄弟中，还是贺兰珺比较像你爹年轻时的性子，年少轻狂，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说到此处眼神已十分犀利，仿佛想看穿他。
郭子昂明白这是皇帝在给他或是定国府一个下马威，同时又暗暗惊讶贺兰祁原来还有他不知道的另一面，这都是他出生前的事了吧，如今被皇帝有心或无意提出，让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杵在原地心生寒意。
贺兰祁望了望郭子昂，这个才十三岁便要承受宫廷讳事的孩子，小小的身躯倔强的站着，独立承受面前巨大的压力。或许是太强迫他了，余尧王朝没有孩子在十五岁前入朝为仕的先例，就算是前朝太子伴读，也是在太子十三岁挑选官宦世家十五岁上的少年郎。虽说今朝zhao无法与旧朝chao相比，但皇上的做法仍是史无前例。他越发猜不透皇帝的意图了，但他明白如果贺兰甄不能走皇帝给他布好的路，那么…是生是死，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郭子昂不禁心想，要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贺兰三子，他会怎么做？他会像郭子昂一样挑不得罪人的方式来吗？贺兰三子生在古代，君臣之道肯定比他清楚，处理得肯定比他更好…
他仿佛掉入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怪圈，周围由远至近嘈杂不断，他又看到了贺兰甄的回忆，层层叠叠，层层叠叠，一幕一幕的叠加上来，逐渐的形成一座怪异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贺兰三公子是谁？郭子昂是谁？他又是谁？是贺兰甄？还是郭子昂？
他在回忆里迷茫的挣扎，那些清晰模糊痛苦欢乐的回忆无一慢慢的褪了色，变了调，带着邪恶的笑意逼近。
不对！
郭子昂脑袋嗡的一声，眼前迷雾驱散两边，所有的情景疾速倒退。他顿时清醒过来，感官一瞬间放大，他明显能感觉到，挺直的后背全是冷汗，就连手心也是。
他握了握拳，再轻轻的松开，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
是了，他就是他，是替贺兰甄走下去的郭子昂，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不用高考，相反必须要用贺兰甄被君臣父子纲常礼义束缚的人生来替换。他不想被皇帝、被贺兰祁牵着鼻子走，那么他就要活出自己。
何必纠结。他低着眸光，突然扬起嘴角，眼里虽依然有抹不去的迷茫，却有种异样的神采，亮得让人一瞬间移不开目光。
“皇上，相由心生，若人人都一个模样，不是了无生趣么？”
他抬起头，无所畏惧的望着皇帝。
逃不开么？
既然逃不开，那就放手一搏吧！
皇帝一怔，他早听闻贺兰祁的幺子一直深居府内，被贺兰祁养成了与世无争的性子，可今日一瞧…皇帝恍然一笑，这不是争了么？
贺兰祁这回失算了啊，朕该感叹，还是该失笑的好。
他拿起一本奏折，意味深长的瞥了眼贺兰祁，“青出于蓝，贺兰祁，你有三个好儿子，做梦也该笑醒了吧。”
贺兰祁眼皮动都没动一下，当真是喜形不露于色，躬身大拜，“陛下圣明，全因陛下指的一门好亲事，才有如今的贺兰祁，贺兰祁愧不敢当。”
郭子昂皱皱眉头，为什么他听起来有含沙射影的意味在里头呢？贺兰祁一直奉承着皇帝作答，他是不想正面回答皇帝，还是在单纯的拍马屁？
宫廷不比定国府，是非多，潜规则更多，就是因为贺兰祁一味的忍让退避，连个宦官都可以给他脸色看。搞得各方对定国府观望不定，以待判断皇上对定国府的圣宠是真是假，是一时兴起还是长久殊荣？
“罢了，贺兰祁你这张嘴，如今朕是说不过你了，谢了恩，若无其他要事，便退下罢。”皇帝这般说着，执起朱笔，没有再多看底下二人一眼，似乎心思全在手里的奏折之中。
贺兰祁见此，乖觉的领着郭子昂拜谢皇帝，退出了御书房。
二人身形刚消失，皇帝执着的笔才慢慢放下，身边的宦官小心谨慎地观察他的脸色，拿捏着嗓子细声细语却十分有度：“皇上可是乏了？今儿御膳房新做了些花样，皇上可要尝尝？”
“免了，你给朕一杯紫竹叶罢。”皇帝阖了阖眼，面露疲色。
宦官瞧了一眼，低眸应道，“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他下了阶梯，走了几步，蓦然听见皇帝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听进耳朵里，想来皇帝少不了的叹息也是见怪不怪的，特别是近来几年与各大臣之间紧张的关系，果然下一刻皇帝无奈的声音悠悠叹道，喃喃自语，“贺兰祁啊贺兰祁，你究竟要朕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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