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昂每日进宫伴读，辰时入宫，隅中出宫，三个小时的时间听太傅讲课，多数时间他是闭着嘴的，因为太傅实则只是在教导太子一人。这倒让贺兰祁放心，只要言行中规中矩，就不必担心被人以此为话柄。
这日他按时入宫，在东宫刚摆上书卷，太子走来叫住了他，“你……”
郭子昂疑狐不定的转过身，“殿下有何吩咐?”
小太子憋了半天，似乎不堪启齿，许久把脸憋得通红，才憋出一句话，“听吴贵说，是你送来的金疮药?”
郭子昂有些愣住了，反应过来时心里跟着想道，“太子怎么知道是我，难道是吴公公说的？”他曾考虑到太子的面子，私下托吴贵送了金疮药，本来拜托了吴贵不要说是他给的，约莫是太子寻思着不对，逼问吴贵药哪来的。
如果是这样，他也怪不了吴贵，吴贵是太子身边的人，就算他千叮嘱万嘱咐，吴贵的主子始终是太子，这一点他早该想到，可他一开始并未代入古代人的做法，想的还是现代那套。
这和当初说好的不大一样啊。郭子昂内心吐槽归吐槽，心里并没有生气。
虽然这事被太子知道了有点儿不高兴，但是木已成舟，一开始也是他自己想漏了，怪不得旁人，如此郭子昂还是很快释怀了大半，对于太子的质问也干脆实话实说，“确实是草民给的。”
太子敛下了嘴角，“贺兰甄，本太子不用你怜悯，以后你别送药来了，即便偷偷塞给吴贵，本太子也会命人扔了。”
郭子昂哑口无言，他不是怜悯，更不是施舍。他怀里还静静搁着一小瓶金疮药，就担心太子药用完了，这几天一直揣在身上眼神追着太子的手心飘。而太子一句话将他的好意活埋。
他略有些愤愤不平，想着自己连日来在意太子的伤是为了什么？吃饱了撑的!
他既没有阴谋，也没有什么诡计，对一个人好难道还需要理由？
“都站着作甚么，殿下请入座，臣要开始授课了。”
太傅走了进学堂，眼尖察觉出二人定有问题，一语强制掐断这微妙的氛围，让他俩坐好。
郭子昂心中郁闷，没再看太子一眼，直接坐了回去。
课上他闷闷不乐，太傅讲了什么他没有听进去，只不过太子挨板子的时候他幽幽地朝他瞟了一眼，总感觉今日的太子有点阴沉，挨板子的时候一动不动的，像断线木偶一样……
哎罢了，挨打的又不是他郭子昂，他在意有什么用。
郭子昂将目光收回，对着书卷心不在焉，三个小时过去了，郭子昂慢吞吞的收拾书卷，收拾好了回头，太子殿下不见踪影，郭子昂肩膀一耸，心想，“算了反正人压根不需要我担心，我省心了，还落得个轻松。”
他负气离开东宫，在宫道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郭子昂惊讶回身，作揖道，“太傅大人，学生这厢有礼了。”
不科学啊，太傅早他离开，这个点怎还会在他身后出现。
太傅开口说，“不必多礼。我看太子殿下与你神色恹恹，今日这堂课约莫都没听进去。也难怪，今日乃姜皇后祭日，早年闻定国府与姜皇后交好，故人祭日，心不在焉能理解，但凡事张驰有度，就像放纸鸢一样，线跑了是时候该拉紧，莫飞远了。”
太傅说得有板有眼，郭子昂只关注了前半句，记忆的闸门再一次打开，脑海里确实有姜皇后的记忆。他们叫她娘娘，记忆里是个温婉虚弱的女子，在贺兰甄小时候还抱过他，力气小小的，多抱一会都吃力。
“太傅大人，家父与姜皇后是故交，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太子殿下因姜皇后神思不宁，这又是从何说起?”
太傅看着他，“你不知道太子是姜皇后嫡出?”
郭子昂讶了一讶，这事他还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这事，何况现朝廷有皇后在，他也没有细想过太子的生母是谁，现下经太傅提点，思绪顿时澄明，所有解开的解不开的，通通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走了这半程的路，他早就没什么脾气了。
郭子昂勉强咧出了个笑，歉意道，“太傅大人，学生想起还有东西落在东宫，需回去拿一趟，就不跟大人您同行了……”
太傅也不拖沓，“好，我便先行一步。”
郭子昂答是，俯首作揖送走太傅后，他才一个人往回走。
他是真的把东西落在东宫了，因为太子对他的态度他懒得回去拿，本打算明日过去时再去找找，不过太傅一番话又令他有些动容，这才折返回去。
待他回到学堂，捡起遗落在桌脚的玉佩别回腰带，好巧不巧眼光瞟到院中的小树林里，蜷缩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背光得厉害，看不出是什么，还偶尔一抽一抽的。郭子昂脸一青，心想阿弥陀佛，这大白天的，该不会闹鬼吧？
他第一个念头想叫上吴贵来看看是什么东西，不过这东宫很奇怪，平常就没几个人在，这会儿吴贵也不知去哪儿了。
郭子昂他其实是个十分好奇的人，此时好奇心又开始作祟了。他抿了抿嘴，咽了咽口水，还没想好，动作便快于意识，率先一步往那阴暗的小树林去了。
吃惊的是，那影子确实是真实的，而且蜷缩着的是个小小的人儿。
小小人儿脸上挂着泪花，啜泣着扒在一张小桌子上，桌子铺着几张空白的宣纸，地上散乱几张写过的。小人儿红肿的手几乎握不住毛笔，却还是用力的在纸上挥毫，完全不顾手心的热痛。
郭子昂呆呆的望着他，直到那人儿抬起头，一眼撞见郭子昂，本来软弱的表情顷刻变得十分僵硬，猛的用袖子胡乱抹了脸，带着鼻音喝道:“贺兰甄!”
郭子昂眨眨眼，不小心撞见了太子殿下的窘态，双方都挺尴尬的，此时必然要说些什么来缓解下气氛。但是该说什么好，郭子昂有些犯愁，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或许安慰‘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不不不，要这么说，太子不被气疯了才怪。
太子见他竟然在游神，心里头觉得
不满，板着脸提高了声音道，“贺兰甄，你为何事来?”手里忍不住加重了力气。
“殿下别动，快松手!”郭子昂低头一看那还得了，这么用劲手还要不要了?
太子一怔，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松开了手，毛笔啪嗒掉到桌上，墨汁染黑了宣纸，下一刻，郭子昂人已经蹲在他面前，而他的手已经被郭子昂抓在手心里。
他有些不知所措，老实说人有点发愣。
郭子昂轻轻的吹着他的手心，这样能减缓疼痛，一边掏出金疮药一边心疼道，“疼吗?都肿得这么严重了还逞什么能?”
比郭子昂想象中要惨烈，手心伤痕纵横交错，旧伤添新伤，血迹斑斑。手长在自己身上，到头来折磨的还不是自己。哎，他也有错，不该跟个孩子较劲。
太子幽幽说道，“你这是在可怜我吗，我不需要你可怜。”
郭子昂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在可怜你，太子殿下你并不需要我可怜。你有手有脚，有胆识智慧，即便离开了皇宫，也能依靠一己之力活下去，既如此，又有哪点会被人可怜？我只是心疼，心疼太子殿下不好好保护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尽管殿下忍痛写下再多诉说思念的诗句给皇后娘娘，可说不定娘娘更喜欢一个健康快乐的殿下。试问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
太子细细斟酌他的话，没有反驳。
他安静的时候，真是个可爱的小男孩，收起了周身的刺，不再那么咄咄逼人。郭子昂如是想。
“我躲在这里哭，一定很可笑吧？”
郭子昂想了想，道，“哭并不可耻，我也会哭，陛下也会哭，只要是个人，又怎么会没有喜怒哀乐?所以不必觉得羞耻，想哭的时候就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点。”
太子盯着他，嘟囔道，“贺兰甄，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本太子是储君，哪有这么轻易流泪……”他这般说着，眼泪却抑制不住的掉下来，太子忙捂住眼睛，倔强道，“本……本太子只哭这一回，我是储君，父，父皇说，眼泪是软弱之物，身为储君……不能有……所以，本太子，以后不会，不会再哭……”
郭子昂静静的跪坐在旁边看着他，心念道这是哪门子的教育，难怪把太子的性格束缚成这个样子。
他像大哥哥疼爱弟弟那般伸出手，轻轻摸了太子的头顶，“哭吧哭吧，没事的，把难受哭出来就好了。”
太子本来只是无声的啜泣，慢慢的成了嚎啕大哭起来，像要一次性的把所有的委屈与难过都释放殆尽。
后来太子哭累了睡着了，郭子昂正愁该怎么办时，吴贵突然从背后出现，朝郭子昂行了一礼，将太子背回寝殿。
吴贵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来，吓了郭子昂一跳。他还以为今日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不知他站在暗处听了多久，吴贵身为太子的近侍，看来颇受太子信任。
郭子昂瞅了瞅天，大概已经过中午了，他揉了揉略麻的腿，再揉了揉空瘪瘪的肚子，好饿……
出宫去吧，回定国府大吃一顿，贺兰甄才十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贴着墙走，这样能避免他在想事情的时候撞到人，不过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那就是不能防止别人撞到他。
后背猛被撞了一下，郭子昂哎呦一声，腿一趔趄，差点摔个狗吃屎。
“呀！你走路当心点啊!”撞他的那个少年扭过头冲他喊了一声，一溜灰跑远了。郭子昂愣住了，这什么人啊，分明是他撞到人了还非要怪别人走路不小心!
看他风风火火的一下子就跑没影了，也不知道跑那么快作甚?赶着投胎吗!郭子昂腹诽了几句，就继续向止车门走去。
回到定国府，他火速吃了饭。
贺兰远寄来了书信，称行军已过潼关，家中长辈勿担忧，两位兄弟多替他孝顺爹娘，还有，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对不住刚过门的夫人。
贺兰甄的母亲云夫人闻言叹道，“这太平盛世，非要去守边关，苦了我们箐箐。哎，箐箐啊，是我们定国府委屈你了。”说完轻轻拍了拍大嫂叶箐的手。
叶箐就着云夫人的手半蹲下来，“娘您言重了，我是贺兰家的媳妇，所谓妇嫁夫随，一点都不会委屈。您这般客气，倒是让媳妇愧对夫婿，怕儿媳哪里做得不尽如意。”
云夫人忙道，“怎么会呢？府中大小内务有你帮着打理，我放心还来不及呢。你这般贤惠的儿媳妇如今打着灯笼还难找，远儿能娶到你，是他有福气。”
在郭子昂的印象中，大嫂是知书达理的女子，和云夫人一样出身书香世家。
说起来大哥这桩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与这门当户对、没有结党营私、为官清廉的书香门第联姻，大概和那位在高位俯瞰的陛下也脱不了关系吧。
一家人说了些话，二哥贺兰珺便代写书信，贺兰祁和云夫人各自交代了事宜与嘱咐，一并写入信中，再由信使快马加鞭送去给边关的贺兰远。
郭子昂看着书信从手中寄出，一瞬间冒出了一个念头，或许远离朝廷的明争暗斗，才是最属于贺兰远的归宿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