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怀孕四十周，完成最后一次产检，下周就要进医院待产了。
我轻轻地抚摸腹部，走出医院大门，微笑着仰望湛蓝的天空，伸出手，试着触摸那弥散在冷空之中暖和的光芒。
妈，我希望你也能感受到这明媚的温暖。
你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你知道吗？我快要当妈妈了，心里既激动，又紧张，也还有一点害怕。
是的，我怕会像你那样，生产以后就会得怪病——只要碰到光就会过敏。
从我懂事开始，你就一直如此。爸告诉我，你从小就有这样的怪病，不过后来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意外偷听到爸和朋友聊电话的时候小声地说，你是生下我以后才变成这样的，医学上叫做光敏病。这病没有特效药物治疗，只能在日常生活中尽量避光。
因此，你无法正常工作，甚至无法正常生活，所有的饮食起居，都在黑暗的房间里，全靠爸默默地照看着这一切。他放弃了自己最钟爱的考古兴趣，找了一份高薪却乏味的管理工作，维持着这个家。
其实，我并不害怕得病的痛苦，因为我相信你能承受的，我同样也能够承受，真正让我害怕的，是无法像其他正常的母亲那样，随心所欲地疼爱自己的孩子。
每当进房看你的时候，我都必须先把门帘放下，再打开门，房间里只允许有一丝昏沉的弱光，不能再多了，不然你就会灼热难当。
记得四岁时，我因为迫不及待要告诉你在幼儿园被老师赞扬的事，忘记把门帘先放下就把房门打开了，门外的光线照射到房里，你的皮肤立刻起反应，就像被灼伤一样通红一片。看着强忍疼痛的你，我委屈地哭了，不停地向你道歉，你只是笑着抱我，吻我，安慰我。
每当幼儿园有同学欺负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坚强面对病痛的你，你让我学会了坚强，就算是遇到困难，也不能轻易妥协。
八岁时，我到你房间里换洗窗帘，因为挂钩松脱而让整幅窗帘落下，窗外的强光突然直射房里，我怕你被光线照射，赶紧把窗帘拉起来，但是身体失去了平衡，从高凳上落下，幸好你迅速跑到我身下把我接住，我才没有受伤，但是光线直接照在你身上，你出现了全身反应，长出了严重的红疹，差点就休克了。
我慌乱不已，尽快用被子将你裹住，向爸爸求救。你竟然丝毫不生气，坚忍着躺在床上，对我微笑。我为自己的错误而感到愧疚，也激起了从小就深藏着的罪恶感，哭着说：“妈妈，都怪我，要不是我，你就不会生病了，我不该来到这世上的！”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你痛苦的根源。
你怔住一会，转而温柔地看着我，“傻孩子，你来到这世上，我才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看着你慢慢懂事，认字念诗，学会唱歌跳舞，每天读书上学，你能健康成长，我就开心了！如果没有你，我一辈子都感受不到身为人母的快乐。”
我点点头，但仍然半信半疑。你抱着我，“颖儿啊，你要记着，为了你，妈妈做什么都愿意，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这样，我才会安心，知道吗？”
你冒着生命危险，让我明白，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谨慎细致，不然稍有差池，就会有送命的可能。
妈，不知为何，虽然你已经离开了，但我依然感受到你的存在，像是在我身上，又像在我心上。那感觉，就像十二岁的那一年。
那时候，我爱上了一位男生，虽然我们只说过一句话。我们每天都见面，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表白，我只知道他就住在附近的小区里。我总以为，只要见多了，他就会主动联系我，直到我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已经搬走了。他搬走前后的那段日子，老师正好给我安排了节日表演的任务，没想到连见他的最后一面都错过了。在那度日如年的日子里，我无法释怀，依旧对他念念不忘。
你注意到我的失落，没跟我说什么，只在我面前唱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谣，那柔和悠扬的曲调，飘绕在我身上。你引导我闭上眼睛，我渐渐沉浸在这首歌里，忘却了忧愁，感觉到你的气息正从歌声里慢慢渗入到我的体内，与我融为一体，缓缓入睡。
等我醒来时，我觉得心境平和，通体舒畅，不再烦恼了。我好奇地问你这是什么歌，你说是故乡的催眠曲，接着又抱起我，嘱咐我以后务必用心学习，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被感情困住自己。
我答应你了，将全副心思都放在学业上，不知是因为你的精神力量支持着我，还是自己没有彻底忘却他，往后遇到的所有男生，哪怕对他们再优秀，我都不会生起一丝一毫的喜欢，心里就像筑起一道护墙一样。直到遇到我丈夫，这一道护墙才逐渐崩解。那年，我二十二岁。
自从那刻骨铭心的暗恋之后，他是我喜欢的第二个人。我们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我带着他回去见过你们，你眼里闪着泪光，平静地说：“颖儿，这年轻人挺好的，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就安心在一起吧，妈妈会支持你的。”
我最开心的，就是得到你的认同，随后，我们就顺利结婚了。
我以为结婚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幸福，但你的病情却突然恶化，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我哭着要请救护车来送你去医院治疗，可是你坚决地拒绝了，你说一定要留着钱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你已经活够了，知足了。
我怎么没想到强行留下你，让你继续在黑暗里活下去，其实也是在徒增你的痛苦呢？我不得不接受你的决定，独自躲在浴室里哭泣。
在弥留之际，你喘着粗气，虚弱地说：“颖儿，人总有一死，我能活这么多年，看着你长大成人，与心爱的人相爱相守，已经没有遗憾了，千万不要自责，我是自愿的，也是我该承受的，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吗？答应我……”
我哭着紧抓着你的手，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只知道点头。
平常我们都在阴暗的环境里相处，我从来没有清楚地见过你的容貌。对你外表的一切，我只停留在你生我之前的那些照片里。可在你离开以后，我们给你修整遗容的时候，我才发现，你比我想象的要美丽得多，可是也许因为长期没有接触光线，你的皮肤苍白干枯，彷如白色的老树皮；在双手臂上，残留着当年一些皮疹愈合以后红褐色的斑点状印迹，如天上稀疏的星星。
我拉开窗帘，让阳光充分地照射进来，让你重见阔别多年的光明。那天的阳光温暖灿烂，就像现在一样。我闭上双眼，享受着冬日里太阳散发的味道，仿佛你也能感受到一样。
小家伙又在我肚里活动了，这些日子，我总是特别在意他，毕竟我已经怀了很长时间了，万一胎盘老化了，他就会随时有缺氧的危险。不过，现在看来还好吧，下周入院是势在必行的。
我隔着肚皮抚摸着他，“不要害怕，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妈妈会好好保护你的，就像外婆对妈妈一样。”
二
打开家门，发现爸爸在我家里坐着。
“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他微笑，脸上的皱纹记载着这些年的辛酸，为了我，为了妈，他也付出了许多。
我给他泡了茶，端到他面前，把下周的计划告诉他。
“紧张吗？”他温和地问我。
我点点头。
“当年，你妈妈怀你的时候，也有紧张，不过更多的是兴奋。”他眯着眼笑，似乎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
我把对得病的顾虑告诉他，他的笑容消失了，叹了口气，沉默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让他忆起伤心的往事。
“你不会得病的。”他双眼失色。
连医生都没法回答清楚的问题，他竟然这般肯定，让我感到格外意外，但我没说什么，生怕会触碰到他的痛处。然而，我已经无法控制他的情绪了。他沉郁的眼睛里，涌动着泪光，“我们本来就没打算要告诉你的，可是，如果你想安心的话……”
“告诉我，爸，我有权知道你们的一切。”他们果然一直在瞒着我什么，从爸这么多年看我的眼神，我就该感受到了。看着爸抖动的嘴唇，我心跳在一点一点地加速。
“你妈妈得的根本不是病，而是一种古老的……”接下来的两个字，他好像是在强迫自己从嘴里吐出来，“诅咒！”
这话让我整个人变僵了，我无法相信他一个深信科学的人会说出这些话，霎时间不知作出什么反应，只得看着他，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妈妈并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普通人。那年，我约了几位朋友一同到西南方的南屏山探险，但在途中走失了，和他们失去了联系，右腿不慎遭到毒蛇咬伤，本以为要死在深山里了，想不到竟然被我发现一座神庙。我走进神庙，遇到了一位善良美丽的女祭司，那就是你妈妈。那时候，我的伤口已经紫黑一片。
“她告诉我那深山里常有毒蛇出没，所以神庙里常备有蛇药，她给我用了药，连用了七天才慢慢祛除了蛇毒，我才捡回了性命。这些日子里，我们一起生活，我给她讲了我的故事，还有许多历史和科学的故事，虽然我们在书本和电视上都能看得到这些，但对于长年居住在山村里的他们，是极其稀罕的，她越听越崇拜我这个外来人，于是她也告诉了我她的故事。
“那座神庙经历了上百年，庙里供奉的是一位古神，庇佑着方圆数百里的所有村落。这神庙有一个世代相传的规定，那就是每隔十二年，就必须有一位未曾婚恋的清白姑娘守在神庙里担任祭司，直到下一任祭司上任为止，否则古神将离开人世，不再护佑他们。
“所有候选的姑娘，都必须由上一任祭司验明正身，经过考验之后才能接任，接任时要求对着古神发誓，对古神坚守忠贞，终生不得婚嫁，否则将会遭受古神的诅咒。
“我当时年轻，特别看不起这些神鬼之事，就问她有没有听说过谁受过诅咒，她只是摇摇头，于是我告诉她这些只是迷信，不过是蛊惑人心的把戏，这世上唯有科学才是正道。相比古神，她似乎更加相信我。渐渐地，我们之间产生了感情。但是，我不能放下城市的生活，也不能丢下我的事业，所以我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
“我非常珍爱她，并没有对她做过越轨的事情，但是我下山的时候，竟然发现她已经在山脚下等着我了。她说她已经离不开我了，要跟着我一起走。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于是带着她回到城市，结婚后不久，她就怀上你了。”
说到这里，他的泪水汩汩直流。
“没想到，在她生下你之后，身体就出现问题了。那时候，她流着泪说，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古神的诅咒应验了。所有违逆誓言的祭司，都必须付出自由和生命的代价，她们将永生不得见光，活在阴暗的世界里，直至生命终结。”
我摇着头，不敢相信这一切，也无法遏制心里的疼痛，“你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不会得病，才编出这个故事哄我的？爸……”
“她不是普通人，她在古神的身上获得了超越凡人的能力，这股力量能通过她唱的安魂曲发挥作用。还记得你小时候被人欺负吗？你从幼儿园回来告诉我们，你很坚强，能把欺负你的小朋友都吓跑。实际上，你那时候是被她歌声的力量护持了。只要你心里念着她，她就会为你祝祷歌唱，给你施加护持的力量。”
现在想起来，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我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心里想起你，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你失恋的时候，因为怕她担心，所以一直不敢告诉她，直到她发现，她才对你唱起那首安魂曲，让你平和地度过了那段日子。这力量不能帮你击败敌人，但能强化你的心智，增强你应对逆境的能力，这更像是一种信仰到极致的神奇力量。
“她告诉我，她懂得你的感觉，就像当年我离开神庙时，她对我依依不舍一样。从那以后，她每天都在黑暗里歌唱，祈祷你能平安地度过每一天，正如以前，她每天在房里为我默唱安魂曲，祈祷我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所以这二十多年来，我虽然工作繁重，但身体依旧安然无恙。”
“为什么你们要一直瞒着我？”这个世界仿佛在动摇，我双手捂着脸。
“因为她一直担心，如果你知道了这些，会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女孩，会和别人相处不来。我原本是没打算要告诉你的。”
“既然她有这么强大的护持能力，而且一直都好好的，为什么后来病情又突然恶化了呢？”我给他送上纸巾。
他眨着眼睛，咽下一口茶，“你累了，还是先歇歇吧。”
“不，爸，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应该是最了解你们的人，最能理解和体谅你们的人，你应该告诉我，相信你们的颖儿，已经长大了，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了。”
他叹了口气，“古神会用诅咒惩罚一切背叛的祭司，她们不但不能见光，而且生命都会在子女成婚以后终结。这诅咒的目的，就是要让她们铭记婚嫁和生育的痛苦，饱尝违逆誓言的恶果。”
我浑身颤抖不已，眼泪止不住流满脸颊，“妈——你为我们……付出太多了，太——多了！”
爸坐到我身旁，让我靠在他肩膀上，泪水湿润了他的衣服。
不一会，我肚子里的小家伙动起来了，而且越动越厉害，腹部开始紧缩起来，我感受到疼痛正在催促着我，该去医院了。
三
经历了半天的疼痛煎熬，在丈夫的陪同下，我终于顺利生下一个女孩，看着她通体红润，粉嫩可人，我满怀欣慰，疲倦地睡去。
醒来以后，看着天花板柔和的灯光，我能够平和地呼吸，身体没有任何不舒服，泪水又从眼角流下，滑落到耳前。
妈，我一切安好！
“醒了吗？”丈夫走到我身旁，轻轻拭干我的泪水，给我送来热牛奶。
我把牛奶接在手上，微笑着和他对视。他双手握住我的手，轻轻吻我，“谢谢你，颖儿，感谢老天！”
“谢我就好了，还谢天谢地干嘛？”我把手收回来，装作不满的模样。
“因为，你是老天赐给我的！”他含情脉脉地看我。
“那我也要感谢老天把你赐给我吗？”我对着他眨眼。
“真的！其实我们小时候就见过面的。”他笑着说，“我以前也住过你家附近的小区，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能看到你，你漂亮善良，办事周到，那时候我已经喜欢你了。”
一股炽热在我心里生起，我不敢呼吸，生怕会漏掉他的每个字句。
“不过，那时候我个子没你高，又长得瘦小，感觉配不上你，看你对我无声无息的，我就只能作罢，把这份心意藏在心底。后来，爸妈工作调动，我们就搬走了，搬家那天我想见你最后一面，可在路上等了好久，最后还是带着失望离开了。
“搬走以后，我一直盼着能再遇上你，甚至盼到产生了幻觉，我常常会在心里听到一段美妙的歌声，从歌声中我似乎感知到你的心情，感知到你的存在。直到我们遇见以后，那歌声才渐渐消失。”他又握住我的手，“我现在回想，那歌声一定是老天默默给我传来的，就是为了让我们重逢。”
原来，他就是我当年暗恋过的男生！
妈，是你一直用安魂曲来祈祷我们重逢的，所以你再三叮嘱我，要用心学习，不要被情所困，就是为了让我能够等到与他重逢的那一天。
我向他坦白了当时对他的真实感受，“不过，在我印象中，你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应该是稚嫩可爱，天真无邪的，哪像现在一副小叔的模样！”
“要不是现在成熟稳重的样子，又怎么保证能一辈子宠爱你呵护你呢？”他给我擦去我刚刚又流下的泪水，眼里闪过一个顽皮的神色，“要不，你现在去找一个天真无邪，稚嫩可爱的吧？”
我撅起嘴，挥手拍了拍他壮实的胸膛。
妈，你几乎占据了我的灵魂，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我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你一直没有离开我。感谢你赐予我生命，也感谢你用生命延续了我的生命，用你的爱保全了我的爱。
出院的那天，飘着纷飞的雪花，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我想起了《沁园春·雪》，历代以来的风流人物，纵然他们建立过多少丰功伟绩，也都难免一死，更何况是你呢？
妈，如果不是为了爸，或者为了我，你也许会是那个地方的风流人物。不过，不管如何，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一位大人物。
你这一辈子，都是精彩的，鲜活的。你顺从了自己的意愿，勇敢地走下去；为了心中的爱，你无私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无怨无悔。
回到家，丈夫给孩子洗澡的时候，突然把孩子从浴室送到我面前。
“你看看，我们孩子怎么会这样？”他急得满头是汗。
我低头下去，把孩子的手臂放在手心里，仔细查看，只见她两只手臂上，散布着淡红色的斑点状胎记，如天上稀疏的星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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