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讲义(上)

作者: 037c26111bb7 | 来源:发表于2018-09-20 14:56 被阅读2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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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二、大学之道,在亲民

    三、至善是心之本体

    四、知止而后有定

    五、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六、理清八条目,“诚意”、“正心”是两个关键环节

    七、格物功夫须晓得“头脑”

    八、自慊与慎独

    九、“诚”既是本体,也是功夫

    十、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

    十一、“心不在焉”是正心功夫



    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学”为孔门第一义,取“大学”两字为本篇命名,这个“学”出自《论语》,曾子著《大学》的目的正是要阐明孔门之学。只是“学”字被广泛地使用,在《论语》各章“学”的涵义也有所不同,在“学”字前面加一个“大”,对“学”之涵义予以界定。《大学》所言“学”,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乃为己之学、成德之学,不是学习知识与技能。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子罕》)。来孔门求学,学习的目的不同,为了个人的前途而学习礼乐射御书数,学习技艺,此学义浅。君子志于道而学,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这是为己之学,“学”即是“适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为政》)此“学”义深,孔子自述其为学历程,必然是为己之学,“适道”就可以省略了,所以直接从“学”而过渡到“立”。“学”等于修道,“立”,即把德性立起来,成就了德性。

       这个“大”还有特别的意义,《中庸》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既然说“天下”,说“大本”,说明“中”也有“大”这层意思。朱子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何为“大人”?阳明先生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阳明先生特别指出:“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天地万物一体,不是主观想象出来的,能全得此心之本体,自然与万物浑然为一体。修习此学的最终目的,要成就大人的德行与功业,从内圣功夫上说,此心应“止于至善”,从外王事业上说,要明明德于天下。

       东汉郑玄曰:“‘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郑玄以“博学”来注解“大学”,把“学”字理解浅了,非为己成德之学,而是落在见闻之知上,舍本逐末。“博学”也算不上是“为政”的必要条件,更不是充分条件。孔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子路》)“正身”说的是德行,而不是博学多识。孔子曰:“政者,正也”。孟子曰:“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可见,儒家对于为政,最看重的是德行。

    知识与技能来源于观察、经验,来源于社会实践,或来自他人的传授,途径有多种,共同点是从外面袭取而来,虽博学多识,但与涵养德性没有什么必然性的关系。子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述而》)通过多闻、多见而获得“知”,孔子也不排斥,如孔子曾鼓励学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只是将其界定为“知之次也”。更高一层意义上的“知”,如“知者乐”“知者利仁”,“学而知之”“格物致知”,此“知”是入德之门。

    附释:

       按照《荀子•宥坐》的记载,孔子游览鲁桓公之庙,观宥坐之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而领悟了中庸之道。这不可信,孔子难道像牛顿那样,通过观察或实验总结出了一个道理或规律?如此,就把中庸理解偏颇了。荀子及其后学,也在传承孔门之道,但已经是舍本逐末,不知大本大原了。孟子提出“性善”,正是要为孔门之学端本澄源,工夫须从自家心性上做起,不能外求。荀子不懂,偏要提出一个性恶。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大学》三纲领以“明明德”为始,“明明德”为大人之学的发端。为什么连用两个“明”字?朱子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所谓明德,这是自家德性本来具有的光明,如《中庸》所谓“自诚明,谓之性”。前一个“明”作动词,表示修道功夫,此《中庸》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修道之谓教)”。只是天生具有的明德被“气禀所拘,人欲所蔽”,不能彰显,需要通过做功夫以去私解蔽,恢复性德之光明。

    连用两个“明”字,这是暗示“明明德”须向内用功夫,不假外求,不向外袭取。两个“明”字合二为一,意味着经由一段“功夫”而复其本体,落在《大学》三纲领上说,就是“止于至善”。光明不可能从外面输入进来,而是要从自家性体中生发出来,“善”与“知”也是如此。故孟子道性善,阳明先生开示“良知”,均是为了护持孔门之正学,对治“义袭而取之”。

    附释:

    《中庸》21章云:“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注意这两个“明”,分别落在“性”与“教”上说,涵义或境界是不同的。

    这个“教”,即是首章“修道之谓教”。我们一般说“学”与“教”相对,但《大学》言“学”,即是《中庸》所谓“教”。学而知之,低于“生(生通性)而知之”,同样“修道”低于“率性”。


    到底应该如何去“学”?孔子门下只有颜子一人体会得真切,亲炙孔子的子贡也不得其门而入。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公冶长》)子贡虽然很有才干,但不知孔门为己之学,孔子问子贡,“女与回也孰愈”,是想让子贡以颜子为榜样来反省自己的不足。子贡曾被孔子表扬“告诸往而知来者”,因而在孔子面前说自己“闻一以知二”,又以“闻一以知十”称赞颜子,显得很谦虚,只是没有明白老师一番苦心。阳明先生指出:“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附释:

       “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这句话,孔子晚年说了两次,体会孔子的用心,也是敲打其他弟子。颜子逝世以后,门下没有一人“好学”,所以不要小瞧这个“好学”。小程夫子18岁游太学,作《颜子所好何学论》,美则美矣,了则未了。阳明先生一语道破:“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孔子又一次点拨子贡:“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这次孔子现身说法,希望子贡能“回心转意”。子贡对曰:“然,非与?”子贡回答这个问题,都不用认真思考,体会其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好似“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子贡的回答又让老师失望了,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论语》记载孔子两次点出“一以贯之”。孔子晚年开示曾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孔子以“一贯”论“学”,也以“一贯”论“道”,大人之学即是一贯之道。此学,唯有“一贯”,才能成其“大”。应重点体会“大”与“多”之间的区别:“大”人之学非博学“多”识,不在于知识的积累,而是要全其心体,成就德性。如孟子称孔子为“集大成者”,“集大成”与“圣之时”同义,显然不是数量上的积累。孟子曰:“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

    附释:

       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大”与“时”,大学,大人之学,就在说这个“大”。中庸,“庸”与“时”“和”同义。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时中,时措之宜也,尽精微之义。“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这个“终始”也有了,《大学》《中庸》均点出“终始”。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罕》)孔子说自己非“多学而识”,而是“一贯”,这一章,达巷党人又以“大哉”赞美孔子。孔子虽然很博学,但并不因某一方面的学问而成名,所谓“君子不器”。北宋小程夫子概括此章主旨,说了一句话:“宁学圣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这内在的德性,至精至微又含弘光大,不可名状。如孔子赞美尧帝:“大哉,尧之为君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中庸》最后一句:“《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附释:

       如今,称某人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书法家甚至“革命家”,称“家”是抬举人,但在古人那里,一旦称“家”就背离了“君子不器”。孔子说子贡“女器也”。阳明立三不朽,掩盖了其书法的光芒。

       宗圣曾子作《大学》,述圣子思子作《中庸》,两部经典均是阐发“吾道(学)一以贯之”。《大学》分三纲八目,脉络清晰,次第分明,主要是方便后人理解,领会“学”之义理,好一步步去做功夫。但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从三纲八目须体会出“一贯”,才不至陷于支离决裂。

    《大学》分疏三纲八目的内在根据是什么?《大学》首章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本末,即内本外末,体现在三纲领上,分别内外人我而有“明明德”与“亲民”。终始,分一个先后次第,体现在八条目上,从“格物致知”一直过渡到“治国平天下”。然《大学》指出:“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里省略了“本末”)。区分本末与先后,只是“近道”,既然近于道,意味着还没有契入“一贯之道”。如何才能入于一贯之道?需要在区分本末的基础上再贯通本末——止于至善,在区分终始的基础上再贯通终始——明明德于天下。

    附释:

       经典用词,是非常严谨的,“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近道”,话没有说满,同时提醒读者去深思,如何才合于“道”。《中庸》13章曰:“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说“不远”,也是“近道”。分一个忠恕,就有一个内外人我,不是“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二、大学之道,在亲民

       《大学》开篇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是修道功夫,第二句“在亲民”说弘道事业。落在八条目上,朱子认为,“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修身以下,如齐家、治国、平天下,均是“亲民”。从文辞上看,“明明德”在先,“亲民”在后。从逻辑上考察,一个人要先修道,然后才能够去弘道,就像水库在对农田进行灌溉之前,先要蓄水。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老师在教学生之前,他自己必须是一名好学生。

    三纲领以“明明德”为开端,就保证了此学乃为己之学。为己,不是自私自利,如阳明先生所言:“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这个“己”是“真己”,不是“躯壳的己”。无论是“修道”,还是“弘道”,追本溯源,都要落在这个“真己”上。真成就了自家的德性,感而遂通,近者悦,远者来,“立必俱立,知必周知”,自然要说个“亲民”。

    附释: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这是说修道。《中庸》云“率性之谓道”,此是弘道,也涵摄“修道”义。无论是“修道”,还是“弘道”,都要落在这个“真己”上。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与孔门为己之学不同,杨朱主张“为我”,只是落在这个躯壳的小我上,人我内外截然对立。“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墨家爱唱高调,他们不经过明明德这个环节,直接去“亲民”,就逐外了。墨家主张兼爱,要同等地爱天下所有人,听起来比儒家仁爱(差等之爱,分别亲疏远近)要崇高伟大许多,其实是假大空,口惠而实不至,根本不具有可操作性。

    附释:

       孟子以“一毛不拔”斥责杨朱,有些夸张,杨朱也是一位高人,应是道家学派的真正开创者。至于老庄被尊为道家鼻祖,乃后人附会。道家追求长生久视,主张性命双修,其实还是把性、命辟为两截。其修练命功,心性离开本位而落在形气上,修气脉,通周天,此是舍本逐末。《大学》所言“修身”,不是去修这个“身”,功夫只是落在“心”上,居仁由义,不断涵养扩充此心,明明德于身,德性充实于身,“身”也是“心”,故阳明先生说:“养德养身,只是一事”。佛家轻贱身体,斥之为臭皮囊,也只是把“身”当作“小体”来看待。儒家合于“心”而言“身”,这个“身”是“大体”。如《文言》曰:“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孟子云:“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儒家落在“身”上言气象与威仪,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即是指向了弘道事业,《大学》里这样的句子很多。

       《大学》曰“至善”,《中庸》言“至诚”,“善”与“诚”不可割裂。孟子云“可欲之谓善”,“可”或“不可”在内而不在外,在我而不在人,觉得这样做了,心安理得,内心有获得感,做好事决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尽自己的本分,如此为善才是真诚的。在“可欲之谓善”之后,依次是:“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信、美、大、圣,都是从“真己”上涵养扩充来的。墨家兼爱,只是自我标榜,再如“舍己为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以抽象的道德教条绑架人们,最终必然流于伪善。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以“敬”修身,做君子难道就这么简单?子路不太相信,又问:“如斯而已乎?”孔子于是把境界拔高了一层,答曰:“修己以安人”。子路这时大概入孔门求学不久,只知希高慕外,不知躬行实践,对孔子也不太信服,又问:“如斯而已乎?”孔子把境界再拔高一层,曰:“修己以安百姓”。为了摆脱子路无休止的纠缠下去,孔子追加了一句话:“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

    附释:

       子路后来勇猛精进,“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子路得到孔子开示后,如果不能躬行,心中觉得不安,感觉像欠账似的。再得到孔子新的开示,欠账更多,心里更觉得不安。且子路勇于改过,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

    既然前面已经点到“修己”,孔子后面两次回答,为什么不把“修己”二字省略,直接说“安人”“安百姓”?因为这个“修己”是根本,“安人”“安百姓”均是从“修己”(敬)这个内圣功夫中生发出来的。回到《大学》三纲领,虽然“明明德”在先,“亲民”在后,但并不是先做一个“明明德”,再去做一个“亲民”。应这样理解:当《大学》三纲领从“明明德”过渡到“亲民”,“明明德”就蕴含在“亲民”之中,亲民,乃明明德于民。故“明明德”是“在先的”,也是“在后的”;是“始”,也是“终”。阳明先生曰:“‘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又曰:“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则明德、亲民焉可析而为两乎?”

    附释:

       开会时,首长或贵宾总是最后入场;散会时,要最先离场。到底是“在先”为尊贵,还是“在后”为尊贵,不可一概而论。《礼记•经解》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万事开头难,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始”很重要,是“本”。《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做事往往虎头蛇尾,最难的是慎终如始、善始善终,这个“终”也是“本”。回到《大学》三纲领,在大人之学的入手处,须区别一个本末先后,须分别一个内外人我,功夫要落在“明明德”上(明明德为本,为先;亲民为末,为后),正如孔子说“为仁由己”(有我,不是自私,而是担当)。当从“明明德”过渡到“亲民”,须贯通内外人我,把前后两个环节打通,如孔子不说“天下归己”而说“天下归仁”(无我,其实是“大我”)。 朱子说“明德为本,新(亲)民为末”,没有区分一个始位与终位,把本末绝对割裂为“二”。

    从“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敬)是一以贯之的。同理,对于《大学》三纲八目,也要体会出“一贯”。阳明先生指出:“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传习录》89条)绍兴知府南大吉经过阳明先生的点拨豁然贯通,喟然叹曰:“甚哉,大人之学若是其简易也!吾乃今知天地万物之一体矣,吾乃今知天下之为一家、中国之为一人矣。‘一夫不被其泽,若己推而内诸沟中’,伊尹其先得我心之同然乎”?又曰:“吾以亲民为职者也,吾务亲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

    附释:

    《中庸》云:“体万物而不可遗”。张横渠曰:“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这个“体”为动词,亲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均是此心在“体天下之物”。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此心没有“外”,或者说,心外无物。如果把修身、齐家等当作“动词+宾语”的短语,就二分了。

       “明明德”虽然属于三纲领之一,但其贯通于八条目之终始,《大学》原文已给出提示了。《大学》八条目,先从“明明德于天下”追溯到“致知格物”,再从“物格知至”逐步过渡到“国治天下平”。“天下平”即是“明明德于天下”,这是合于德性而说外王事业。依此类推,“国治”“家齐”“身修”分别是明明德于国、明明德于家、明明德于身。至于前面四个环节,格、致、诚、正,本来就是明明德功夫。

       程子、朱子主张改“亲民”为“新民”。程子曰:“‘在新民’者,使人用此道以自新”。朱子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下一个“使”字,非以德化人、以善养人,与大人之学似乎还隔了一层。阳明先生曰:“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使人用此道以自新”,在阳明先生看来只是“教”。何为“养”?通过做“明明德”功夫而复其本体,去其习染之污、私欲之蔽,通透了内外人我的间隔,修道即是弘道(合外内之道也),“明明德”也是“亲民”。《大学》曰:“富润屋,德润身”。《尚书》云:“德惟善政,政在养民”。以“德”滋润自己的身体,此是“修身”,德性进一步涵养充实开来,就是“养民”。

       朱子分《大学》为经、传两部分,经文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传文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其余十章传文,对应解释首章经文。朱子改“亲民”为“新民”,似乎能从下面传文中找到根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作新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朱子所划分的传文二章,每一句都点出一个“新”字。但是从义理上考察,新,自新也,“新”与“明明德”之“明”同义,如《系辞》曰:“日新之谓盛德”。与其说这段文字是诠释“亲(新)民”,不如说诠释“明明德”,应把这一段与“《康诰》曰,克明德”一段,合为一章为宜。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克己复礼”是求仁工夫,落在功夫上,须点出一个“己”,孔子所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阳明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点出“己”,这体现的是自觉与担当,如文王视民如伤,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阳明先生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是说效验,通过求仁工夫而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须注意,这里孔子不说“天下归己”而说“天下归仁”,“天下归仁”在《大学》即是“明明德于天下”。人世间为善之路,有且只有一条,到了至真至善处,是不分你我他的。“无我”其实是“大我”,一旦有人相,有我相,人我内外的界限没有打通,就意味着没有全得仁体。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仲弓问什么是仁,孔子落在“敬”上来解“仁”,只是分一下忠、恕。出门如见大宾,这是“修己以敬”;使民如承大祭,推己及人,也在说“敬”。颜子与仲弓位列孔门十哲之德行科,但二人之学有高下浅深。颜子问仁,孔子开示“为仁由己”、“克己复礼”,功夫涵养到了极致便是“天下归仁”。仲弓问仁,孔子却下一个“使”字,又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我内外的界限还没有打通。

    附释:

    “使民如承大祭”,下一个“使”,与程子所言“使人用此道以自新”,还有些差别。前者如“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后者近似“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

    大人之学以“明明德”为始,以“明明德于天下”为终,为什么还要说个“亲民”?阳明先生曰:“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亲民”是对“明明德”之深浅厚薄的一个检验。如《中庸》曰:“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系辞》云:“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例如,“国治”“家齐”分别是明明德于国、明明德于家,虽然只是一个“明明德”,但德性有高下厚薄之分,犹如“修己以安百姓”高于“修己以安人”。

       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我们往往只重视这个“一”,而忽略了“贯”。贯则有所贯,这个“所贯”就是“多”,犹如用一根绳子把多枚铜钱穿起来,方便携带。落在“学”上说,没有“贯”,“一”则凌空蹈虚(如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多”则支离决裂(如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如《大学》三纲领,“明明德”为一贯,“亲民”为“所贯”。

       为护持孔门正学,先有孟子辟杨墨,后有宋明儒批佛老。阳明先生指出:“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大学》合于明明德而言亲民,既不逐外,也不著空。三纲领以“明明德”为开端,经由“亲民”而归于“止于至善”,最后以“至善”来说心之本体,就不会凌空蹈虚。

       朱子曰:“事事物物上便有大本,若只说大本,便是释老之学”。一般来说,心在内,为“本”,物在外,为“末”,朱子却说事事物物上有“大本”,这决不是本末倒置,而是在通贯内外本末的基础上说这个廓然大公之心。阳明先生落在功夫上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如南大吉说:“吾务亲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不穷理,不足以尽其性,佛家以世间万法为虚幻,对于自性,虽说得玄乎其玄,却是华而不实。德性不能立起来,所谓自觉觉他、普渡众生,终究是一场虚说。阳明先生曰:“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思考题:

    朱子曰:“明德为本,新民为末;本始所先,末终所后”。阳明先生在《大学问》中说:“即以新民为亲民,而曰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说亦未尝不可,但不当分本末为两物耳。夫木之干,谓之本,木之梢,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

    阅读上述材料,从“本末”与“终始”切入三纲领,如何理解“明明德”与“亲民”之间的关系?既然明德为本,那么,是否亲民为末?既然明德所先,是否亲民为后?



    三、至善是心之本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子曰:“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大学》三纲领以“明明德”为发端,经由“亲民”,最后统一于“止于至善”。从“止于至善”须体会出内外通透、本末一贯这层意思。如《中庸》25章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子罕》)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子罕》)止,停止,这两处“止”字义浅。《大学》言“止于至善”,朱子注:“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止于至善,如孔子所谓“仁者安仁”,这个“止”字义深。阳明先生说:“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止于至善,只是复其性体之本然,正像人们经过一段长途旅行回到自己的家园一样,虽言“止”,即是“安”,不须用力,不待勉强。从“止于至善”须体会出《中庸》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至,极也,“至善”,即是最高的善。只是说最高的善,还是很抽象,通常说积善成德,须知,“善”不是属性,而是实体。《大学》曰“至善”,《中庸》云“至诚”;《大学》言“心”不言“性”,《中庸》论“性”不论“心”。《中庸》22章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中庸》以“至诚”尽其性体,对应《大学》,则是以“至善”尽其心体。此心止于至善,就能全得心之本体,故阳明先生直接说:“至善是心之本体”。朱子则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来解“止于至善”。

    附释:

    《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说卦传》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大学》虽然没有点出“穷”或“尽”,但格物致知便是格物穷理,止于至善则能尽其心体。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雍也》)“德”与“至”字吃紧,应抓住这两个字来解读“中庸”。首先,中庸是内在的德性,需要通过心性功夫 来修证,而不是一种外在的方法与原则,不能通过观察、经验或学习而获得。其次,“中”不是在“不及”与“过之”之间进行折中、取中,不能面向事物(逐外)在数量上求一个“中”。落在德性或心性功夫上,“中”,不但不是折中,而是“至”或“极”。故无善无恶,不是“中”,为善去恶才是求“中”功夫,《大学》所言“止于至善”,才真正契入中庸之道。中庸本来就蕴含着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把“中庸”与保守、不思进取甚至庸庸碌碌混为一谈,追本溯源,正是局限在数量上去求一个有限的“中”。

    附释:

     “学”为求“仁”或求“中”功夫,子贡却把孔门之学理解为博学多识;今人向外逐物,落在数量上权衡一下,然后取一个“中”,而不知“中”为自家性体。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传习录》28条)

       对于三纲领,关键是要领会其义理,如不能通透义理,从文辞上看为“三”,则是三个环节相并列;或者把三纲领合并归于“一”,只是对于“至善”的理解还停留在抽象的概念中。那么,无论是“三”,还是“一”,都只是虚说一个数字。须知,《大学》三纲领不是三个环节相互并立,而是一个原始反终的成德过程,“止于至善”是集大成,犹如一棵树苗从幼芽长成参天大树。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其中“物有本末”上承三纲领,“事有终始”下启八条目。但“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句话是互文,一旦区分了本末,也就有了先后终始。由内本外末而分疏出“明明德”与“亲民”,但以“明明德”为本,以“亲民”为末,只是在大学之道的入手处(始位),才有意义。或者说,从本体上内外人我就是一体,本来是不可分割的,只是从功夫上,分别一个本末先后。不修己,何以治人?故君子应以明明德为本,也以明明德为先,这正与下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呼应。

    附释:

    不能把内外决裂为二,例如,通常认为“明明德”是向内用工夫,“亲民”为外王事业,这就把内外绝对割裂。须知,明明德功夫只是要复其本体,而“本体”本来就是廓然大公而贯通内外的。同样,也不能把终始决裂为二,不能认为先用“明明德”工夫,然后再去“亲民”。“本体”本是终始一贯,或者说,在后的反而为先。《约翰福音》:“那在我以后来的,反成了在我以前的,因他本来在我以前”。

    当三纲领从“明明德”过渡到“亲民”,如时过境迁,就不能分别再以“明明德”为本,以“亲民”为末了。子路问君子,孔子先以“修己以敬”作答,因子路不满意,孔子把境界拔高了一层,说“修己以安人”。从“明明德”进展到“亲民”,就相当于从“修己以敬”跃迁到“修己以安人”,明明德功夫就积淀在亲民之中,弘道事业本涵摄修道功夫,那么,这亲民不但不是“末”,反而是“本”。

    附释:

    既要区分本末,又要实现本末一贯。例如,苏州市市长应该以苏州市为“本”,以近邻无锡为“末”。苏州市如果每年拨款1000亿无偿支援无锡经济建设,这便是“舍本逐末”。如果无锡某年发生旱涝灾害,苏州一毛不拔,则是“决裂本末”,不念手足之情。苏州为副省级市,当苏州市长被提拔为江苏省省长,作为一省之长,对于省内各市应一视同仁,就不能再以苏州为“本”而以无锡为“末”了。随着职务的升迁,原有的“本”与“末”之间的界限消失了,这就实现了“本末一贯”。本末贯通后,合于“本”,这个“本”也是越来越厚重与广大。

    且“亲民”作为弘道事业犹如流水盈科而后进,依次体现为齐家、治国、平天下,每一个环节都有功夫,所以,这个“本”也是在不断涵养而充实的。“平天下”高于“治国”,“治国”高于“齐家”,德性逐渐厚重起来(厚德载物)。到了“明明德于天下”,从内圣功夫上说,正是“止于至善”,这个“本”则如《中庸》所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附释:

       苏州市长以苏州为本,江苏省长以江苏为本,国家主席以中国为本。在古代,天子君临天下,便以天下为本。

       止于至善,说明此心圆满了,不再有任何缺憾。但这个“内圣”境界不可名状,难以言表(如《中庸》最后一章只是围绕一“德”字而展开),为了避免流于虚说,往往要合于外王事业来表达。阳明先生指出:“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只要天下还有一人流离失所,便没有全得万物一体之仁,归根结底,还是自家心体没有穷尽。曾子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仁者以天下为己任,乐以天下,忧以天下。

       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孟子曰:“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阳明先生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连尧舜、文王甚至至圣孔子,都没有实现止于至善,“至善”似乎只是一个理想,在现实世界永远不可能实现。但孟子道性善,即使“至善”只是理想,也在内而不在外,在此岸而不在彼岸,与其说是指向未来,不如说就在当下。

       《论语•微子》记载孔子与隐者桀溺一次隔空对话。孔子心忧天下苍生,席不暇暖,奔波于列国之间,桀溺却颇不以为然,讽刺孔子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孔子怃然叹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桀溺以为,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已经不可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为什么还要做无用功呢?值得注意的是,桀溺说“易之”,而孔子以“与易”作回应,虽一字之差,意境却相去甚远。孔子为什么要改“易之”为“与易”?值得深思。

       “易之”,把世界对象化,把自己割裂出来,置身于世界之外,从外面去改变世道人心,此是孟子所谓“手援天下”。一看到天下大乱,觉得无可救药,就退居山林做一个隐者。“与易”,把自己融入其中,“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把世界当作“主体”去敬爱,仁民爱物、道济天下,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无所逃其责,故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孔子的心迹,气量褊狭的隐者怎能知晓?孔子尽人事而听天命,知其不可而为之,阳明先生指出:“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追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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