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率性之谓道” 与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大学》开篇三句话,开门见山,点出三纲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庸》开篇也是三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明明德为“修己以敬”,亲民为“修己以安人”,虽然分一个内与外,忠与恕,但修己(明明德)是一贯功夫。《大学》三纲领先分疏,后统合,最后以“止于至善”收尾。
率性之谓道,“性”即天下大本之“中”,“道”即“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庸》以“率性”来界定“道”,此道贯通内外,不分人我,相当于《大学》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过渡到“明明德于天下”(原始反终)。“天”是性之原,“性”为天命所赋,当然也是不分内外人我的,如《中庸》25章曰:“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横渠先生指出:“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
二、“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与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如果不理清《中庸》首章义理脉络,这句话不太好解读。
前文说“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以“率性”来界定“道”,相对“率性”而言“修道”,相对“性”而言“身”。“性”不分内外人我,如王艮在招摇车上所书:“天下一个,万物一体”。所谓“修道”,乃“修身以道”或“以道修身”,决不能把“道”作为“修”的宾语看待。修道功夫落在“身”上,有内外人我之别,如孟子说“反身而诚”,对于“身”可以言“反之”,对于“性”就不能说“反之”。再如,孟子说:“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跳过了“修道之谓教”而承接“率性之谓道”。既然“率性”为“道”,又说“可离非道也”,可以判断出,“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只是对“率性”的展开。换言之,“率性之谓道”为原命题,“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逆否命题。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如何理解这个“离”?所谓不离,乃“道”须臾不离“性”,呼应下文“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从中可以体会出“时中”或“时措之宜也”这层意思。理解了“中”与“和”,也就理解了“性”与“道”;领会了“发而皆中节”,就能领会“率性”以及“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
《大学》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谦”通“慊”,《大学》以“自慊”来说“诚意”,理解了“自慊”,就好读懂“率性”了。心之所发为意,“意”自慊于“心”,“诚于中,形于外”,内外贯通,“意”便合于“心”。在《中庸》则是“道”须臾不离“性”,“道”即合于“性”。
浩然之气乃集义所生,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孟子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行”如果不自慊于心,浩然之气就不能至大至刚而塞于天地之间。行自慊于心,“自慊于心”属“知”,且是德性之知;“行”根于德性之知,“行”即是“道”。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
三、“可离非道也” 与 “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语气决绝,要么是“道”,要么“非道”,应落在“时”(君子而时中)与“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上来体会这个“道”。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知所先后”,“先后”近于“终始”,但“终始”比“先后”义深。须注意,儒家经典均言“终始”而不言“始终”,如《中庸》25章云:“诚者物之终始”。为了方便诵读,这一句省略了“本末”,补充完整,则是:知本末先后,则近道矣。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上承三纲领,下启八条目,读《大学》首章,“近道”二字是关键。只要把“近道”理解活了,领会透了,三纲八目条理清晰,次第分明,只是为了接引后学而方便设教,决不能执定了看,而是要融会贯通,把三纲八目合于一贯之道。
《大学》区分内外本末而分疏出三纲领,区分先后终始而分疏出八条目。点出“近道”,提示学者在区分内外本末的同时,要实现本末之间的贯通;在区分先后终始的同时,要实现终始之间的贯通。内外贯通则能“致广大”,三纲领通贯为一,在《中庸》便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终始贯通则能“尽精微”,八条目通贯为一则是“发而皆中节”或“时措之宜也”。
四、“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与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中庸》论“性”,《大学》论“心”;《中庸》言“中”,《大学》言“正”,隐约可以看出,《中庸》首章与《大学》“正心”章关系密切,如不参照《大学》“正心”章,就难以读懂《中庸》首章。阳明先生直接以“中”“和”来解《大学》“正心”章:“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句是承接前文“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通过做一段慎独功夫,由“教”入于“道”,复其“性”而反于“中”,正好承上启下,呼应《中庸》首章首尾两节。
《大学》“正心”章前一节:“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身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则心不得其正,如何来对治呢?忿懥、恐惧等情绪属于“已发”,只是不能“发而皆中节”。如果只在“已发”的情绪上补救,属于舍本逐末,犹如西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大学》主张君子要“知本”,《中庸》云:“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大学》“正心”章后一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见、不闻属于“未发”,“正心”功夫落在“未发”上来做,才是“知本”。后一节文字正是开示“正其不正以归于正”的功夫,以对治前一节“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
《大学》“正心”章点出“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四种情绪,落在情绪发作上来阐发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中庸》首章中间一节文字对仗工整:“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根据行文需要,只点出“戒慎”、“恐惧”,不难看出,它们取自《大学》“正心”章前一节。“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睹、不闻”取自《大学》“正心”章后一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大学》“正心”章分着说,先说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然后由末反本予以对治。《中庸》首章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直接在“不睹不闻”上用“戒慎恐惧”功夫,实则把《大学》分疏出的两个环节合在一起,功夫更入于精微。
《大学》曰:“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既然说“有所”,说明忿懥、恐惧等情绪是受外界牵引而发作的。《中庸》却把“戒慎”、“恐惧”落在“不睹、不闻”上,戒慎恐惧就不再是情绪发作,而是主动做功夫了。孔子曰:“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临事而惧”,“惧”落在在“事”上,不是惧怕,而是敬畏,这是孔子开示子路做格物功夫。相比较而言,《中庸》把“戒慎、恐惧”落在“不睹、不闻”上,比“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更入于精微,如孟子谓“必有事焉而勿正心”。
五、“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与 “心不在焉”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语义承接“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戒慎、恐惧”作为功夫不能向外放溺,而是要晓得头脑,回到“不睹不闻”上来,所以再强调一下,即使是隐与微,也不要显现。此外,“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是从反面再次解说“率性”,此道虽然周流天下(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但“道”不外于“性”,所谓“不离”,即是“道”相对于自性而“不见”“不显”。
《大学》说“心不在焉”,从东汉郑玄开始,都把“心不在焉”给理解反了。此心一“在”,就向外放逐,落在视听上,视则有形,听则有声。此心不“在”,正是要由“末”反于“本”,由“外”而归于“内”,与《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呼应。
心不在焉,唯有不著于一物,才能心包太虚,充塞于天下,须正确领会这个“在”字的涵义。《中庸》先说“莫见”“莫显”,不显现,就是“不在”。然后又说“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个“发”与“见”“显”不同,而是从全体开显大用,故曰:“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易》曰:“不远之复,以修身也”。身有所忿懥,有所恐惧,忿懥、恐惧等情绪属于“已发”,正心”功夫不能落在“已发”上来做,落在“心不在焉”上来做,便是“不远之复”。“几者,动之微”,从“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能体会出尽精微这层意思。
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与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大学》首章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中庸》首章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两处都有一个“本”字,可以看出,《中庸》本来是承接《大学》而对“中”进行界定。
“中”不是折中取中,而是德性,不能落在数量上简单理解为“无过无不及”。《中庸》以“天下之大本也”来界定“中”,这个“本”对于解读“中”非常关键。在“本”字前面还附加上“大”与“天下”两个限定词,可见,“中”本来就涵摄“大”。“中”乃至德要道,贯通内外人我而充塞于天下,“天下之大本也”体现在《大学》,即是“明明德于天下”。
《大学》“诚意”章曰:“此为诚于中,形于外”。《大学》言“中”与“外”,内本外末相对举。再体会“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充塞于天下,体万物而不遗,没有“外”,故《中庸》所言“中”,其义较《大学》为深。
“物有本末”上承《大学》三纲领,在大人之学的下手处,须区分内外本末,不修己,何以治人?故三纲领以“明明德”为“本”,以“亲民”为“末”。“事有终始”下启八条目,从“格物致知”经由“诚意正心”再到“治国平天下”,有一个先后次第。
“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此一句“下语精密,微妙无穷”。知晓本末终始,进而分疏出三纲八目,先明明德而后亲民,先格物致知而后修齐治平,只是“近道”,那么如何才能契入一贯之道?
须不断贯通本末,打通终始。如《大学》三纲领从“明明德”过渡到“亲民”,“亲民”乃明明德于民,德性贯通内外本末,“末”合于“本”,这个“本”得到充实涵养,德性越来越厚重。三纲领以“止于至善”收尾,阳明先生说:“至善是心之本体”。此心止于至善,就能全得心之本体,相当于《中庸》所谓“尽性”或“率性”。
落在八条目上,君子以修身为本,扩展到齐家治国,就是“亲民”,进而到“明明德于天下”,“末”完全收摄到“本”中,合外内而贯人我,这就由《大学》“诚于中,形于外”过渡到《中庸》所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如果内外本末还没有彻底贯通,意味着有“身”,不能做到“率性”,不能“致中和”。退而求其次,则是“修道”(修身以道),或“诚身”(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或“致曲”(其次致曲,曲能有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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