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6年,高中毕业之后,我成为一名建筑从业者。
作为中部一座新兴城市,它正发生翻天覆地地变化。周边乡镇紧跟城市发展脚步,大量的土屋在推倒重建、破败的楼房急需翻新。这也催生了大量的建筑岗位,每年暑假有众多的在校学生或主动或被动来到工地接受历练,然后在开学季到来时重新回到书桌前。
工地又恢复往日的情景,饶是如此,建筑从业人员的年龄结构仍呈现老中青三分天下的局面。
年轻人的趋之若鹜彰显着它不可阻挡的魅力,有人打算把它当作长久的事业来经营;有人把它当作通往罗马大道的一个跳板;也有人在目标未明朗之前把它作为暂居地。它以无限的包容力承载着五彩缤纷的梦想,也在无形中收割着一茬茬的年轻人,大浪淘沙,把异梦者送走,把适合者留下。
这是属于建筑业的黄金时代,它的零门槛准入机制吸引着大量的农村富余劳动力投身于此,只要身无残疾,都能在此谋得一个饭碗。当一个群体着热、沉迷于此,它便会散发无限荣光,继而辐射周遭人群,俘虏属于它的大批受众,我成了众人中的一员。
如雨后春笋般,城市周边寄居着大大小小上百个包工队,大家都想在城市的建设中分得一杯羹,包工队规模大小不等,其中尤以二三十人左右规模的人数为标准配置。每支队伍的构成都如出一辙,呈简单的金字塔结构,顶部是一至两名技术全面的瓦工,为整栋楼的建设兜底,中间是为数众多的基础建设者,再下为按命令行事的小工。
工资也以阶梯状呈现,简单粗暴地划分为三个等级,由于大量的人员空缺,包工队之间互挖墙脚的情形比比皆是。
但凡有人想提高待遇,跳槽不失为最有效的手段。即便如此,向上的通道也仅限于下级往中级地流动,更高级别的瓦工仍是市场最紧俏的稀有对象,而培养一个全面的瓦工少于两年是办不到的。
人员流动太过频繁,因而也没有包工头胆敢花两年的时间特意去培养一个好瓦工,谁又能保证当自己付出巨大的资源后,而不是在为他人做嫁衣。所以在很多的施工队中,包工头往往是一体两面,一是管理者,二是技术垄断者。
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除了就餐时间,他们都在工地忙碌。他们盼望着下雨天,也讨厌着下雨天,(下雨可以从沉重的工作中暂时得到解脱,得到休息,但也意味着没有工资收入。)这种矛盾心理,一如他们的人生,既在快乐地活着,也对不确定的未来担忧。
二
老乔是我熟识的第一个工友,40多岁的年纪,因常年从事体力劳动,面相苍老。在我入行时,他已在建筑行业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他不苟言笑,人倒和善。老乔做事不急不慢,任你好说歹说、心急如焚,他都云淡风轻,从容保持同一节奏,大家都称他“老一档”(我们这里称谓档位已定,缺乏加减速调节功能,只能保持匀速前进的人)。
因此,他的工资也拿得最低。老乔的无欲无求、安之若素,淡化了他的存在感,但也加重旁人的别有用心。白天还好,大家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彼此打闹的机会较少。
当夜晚降临,老乔便成众人戏虐的对象,每逢此时,他不吵不闹,脸上挂着不置可否的微笑。夏日的夜晚湿热且漫长,忙碌一日,众人在此时才能稍作休憩,为明日的到来养精蓄锐。人们三三两两或围聚一处絮闲话、拉家常,身侧是打开的啤酒或下酒的小菜,他们把它作为一天辛苦劳动的犒赏。
大多时刻,老乔会在晚饭后远离众人,在熄灯时分,又回到床铺。几次我从小卖铺回来,见他独自坐在道路旁的石墩上抽烟,他勤俭惯了,不舍得买瓶啤酒消暑,商店里的廉价烟也不舍得买,买几毛一盒的烟丝,再用废纸包卷,过过烟瘾。他头沉得很低,有时从他身旁经过,他也并未知觉,在黑夜的掩映下,他乐得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他似乎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而这种偏安一隅的处境也并未让他置身事外,有他在的地方总有风暴形成的漩涡。
他的懦弱可怜,不会得到他人的同情,有时还会让好事者变本加厉。工地的生活如一滩死水,老乔的存在就像随时被掷入水中的石头,只有如此,死水才能荡开一圈圈涟漪,生活才能多点趣味。人是挺奇怪的物种,为了证明自己是卑微丛中的高尚者,为了凸显自我优越感,他们需要一个更弱小,更无害的欺凌对象。
老乔的老实木讷让人讨厌,又令人狂喜。(厌的是在被遭到冷嘲热讽时,他不会反唇相讥,缺少相互间的配合度,你来我往的好戏容易变为自娱自乐,喜的是他的沉默,又能恰到好处的凸显众人的优越感。)
我们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私下保持着惯有的礼貌,既不疏远也不太过友好,这种尺度地拿捏,让我随时有转圜的余地。
而他对我这种举动解读是友好的信息,所以在很多时候,我比别人有更多机会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他至今未婚,前些年盖房子,把所攒积蓄花费一空,近年身体大不如前,可生活还得继续,少不得奔波劳累。随着年纪渐大,心中不免胡思乱想,想到年老之后身边没有子嗣可依,就想多挣些钱,以防养老之用。
我无法对老乔的处境感同身受,有时我会以看客的角度提出一些建议,但都被无视,不了了之。
两个月后,老乔离开这里,找到了新的东家。我想也好,与其在此处忍受身心的煎熬,不如另换一种环境,我在心中默祝他好,但又担心他会沦落到相同的处境。
再见老乔是在三年后,那时我已是技术全面的瓦工。他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来到这片工地,面容更为苍老,腰围明显增加一大圈,我打趣他几年不见,别的工地伙食倒是太好,竟整出了啤酒肚。
我安排他睡我右侧,因忙活一天,我倒头就睡,深夜睡梦中隐隐听到有呻吟声,从梦中惊醒,才发现老乔在捂着肚子叫疼,有汗珠从脸上滚落,大家商议要拨120,他摇头说不用了,忍忍就好。
翌日清晨,他起得比任何人都早,打量情况,看他病势稍减,可精神状况却不容乐观。问他此种情况是突发,还是有些时日,他告知最近老是如此,心想就是肚疼,忍忍也就罢了,去医院要花不少钱。继而他倒坦诚在另一个工地也因此问题被告知不敢留用,便打算另换一家碰碰运气。我终究不放心,不许他上工地,劝他去医院瞧病。
他面露为难,问我能否先借他点钱,昨天来时身上只带了坐车的钱,一天活没干,又提前支取钱让他很是过意不去。
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因他没有手机,也不曾联络上。两个月后得到消息,才知道他已撒手人寰,发现时已是肝癌晚期。
听闻此讯,让人唏嘘不已。工地是一个热闹场,有人在加入,有人在离开,也有人在永别,在卑微的尘世里,没有人会在意。
三
我第一次见到小李是在2007年暑假,在父亲老李的“挟持”下来到的工地,他背着鼓囊囊的书包,青涩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老李带着两大编织袋行李,手提肩扛,卡着中午饭点进了大门。
午饭过后,工头催促大家上工,小李磨磨蹭蹭,身上衣服不曾更换,老李几番催促,丝毫不起作用。老李面子上挂不住,有些恼火,众人看在眼中,一个劲地打圆场:“孩子刚来,下午先歇歇,挣钱也不急这一时半刻。”见众人帮腔,老李才顺阶而下,随众出门。
老李家中境况不好,妻子多病,多年来一直靠药维持,家里一应吃穿用度全靠他打工收入。家中三个孩子都在学堂,外面债台高筑,寅吃卯粮的日子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从老李的絮叨中得知这个孩子在家排行老二,就读于市重点高中念高二,学业成绩一向很好。当父母的对孩子哪有不心疼,可巨额的学杂费又像催命符,让他不得不把二儿子带来工地挣点小钱,身上的负担减轻一分是一分。
可孩子另有考量,想趁暑假在校补习功课,二人几番争执,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在老李的“威逼利诱”下,儿子只得屈服。
每个家庭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样的情况在工地太过普遍,众人听听随口应承下也就成过眼云烟。
晚上收工回来,隔壁房间竟被小李收拾出来,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卧室兼书房。那是间地面潮湿、空间逼仄,无人居住的屋子,经被他拾掇,倒也还好。简易的床铺紧贴墙面,用砖块垒得石板桌依偎床沿,凹凸不平的桌面堆满各种学习资料。
大家见此情景,拿小李开涮:“这孩子真知道上进,我家那个要是有你一半的用功劲就好了。”有言辞恳切的,有抑扬顿挫的,小李充耳不闻。
工地生活就如一个大染缸,不管你进坑时出于不经意还是迫不得已,一旦落定,在一眼可望到头的前路里,要想上岸,唯有自救,否则只能习以为常,把它当成人生常态或是在无能为力之后,把自己置于自怨自叹的境地。前者虽有认命成分,但不失为聪明的做法,生活上的行尸走肉,也会对思想起到很好的麻痹作用。后者只会让人明知在虚度时光,却只能束手就擒,毫无反抗之力,身心继续惨遭蹂躏、鞭笞更让人可悲。
体力劳动让小李不堪重负,下工回来就像初来的我们,把自己往床铺上一摊,再一点点找回消失的自己。度过两天适应期后,小李回到书桌前,把头埋入书海。不同于大多数工友喜欢在晚饭后天南海北地瞎侃,我们这群较为年轻的同龄人会把大量的时光砸向网吧或台球室,然后在熄灯前三五成群地返回宿舍。
小李如同一个异类,不扎堆,不从众,我们私下对小李“装模作样”的架势心存鄙夷,打赌看他何时能放下矜持,去掉“伪装”,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我们划定的期限是十天,无人在乎赌注为何物,在意的只是“同流合污”的欢喜。
可事实上,小李的倒戈行动并未发生,上工干活,下工就一头扎进书堆里,而周围的嘈杂与欢闹都跟他无关。
日子的一天天行进,也意味着我们的同化行动宣告失败,“那就是个读死书的呆子。”我们不无悔恨,揶揄地说道。
他的宿舍是被隔绝的孤岛,无人染指。两个月后,小李因为开学离开工地。这个被大家戏称为“钉子户”的离去,让我们如释重负,被阴雨笼罩的天空再现晴朗,作为庆贺,我们饱食一顿大餐。
2008年暑假,我再次见到小李,这一次他背着行李独自前来。此时老李还在那家工地做工,他不想同父亲待在一处,辗转要到我的电话号码,少了父亲的庇护,感觉上他成长了不少,见面少不得嘘寒问暖、细问详情。
不同以往,这次是他主动要求前来工地做工。等待高考分数的日子太过漫长,那就能做一天是一天,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干起活来虽称不上有多熟练,但也丢掉了前时的稚嫩。他时刻关注着高考的信息,那是有关他前途命运的宣判。
在得知分数那天,他义无反顾离开工地,至于后来发生什么,也只是在很久之后才从老李口中掏出答案。
他第一志愿填报的是福建的一所985高校,但分数相差了十几分,只能与其失之交臂。简单盘算后,也不通知家里人,直接回校复读,准备再度冲击高校殿堂。
家人不明所以,去学校“兴师问罪”,及至了解其中情由,便劝他选个二本学校就读也可,复读一年只会加重家中负担,他拧得厉害,丝毫不为所动。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考入东北的一所985高校,再后来进了一家国企,扎根北京,娶妻生子。
有时我会莫名地想起小李,他的持之以恒,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态度可能正是我们身上所缺少的。
四
2010年左右,民居建设市场已日趋饱和,房屋翻新重盖的浪潮已趋于停滞,僧多粥少的局面业已形成。
大量的年轻人或被迫转行,或投奔更大的工地,而遗留下来的大多数是拖家带口的中老年群体。身负枷锁,另谋出路他们没有重头再来的资本与勇气。离开熟悉的环境,加入更大的工地,他们又担心自己的技术达不到规定的严苛标准,也怕缺乏邻里之间的信誉背书,从而白忙活一场。(民居建筑从业者大多都是裙带关系或彼此相熟,知根知底。)
恶性竞争不可避免,为了争得活干,包工头不得不把市场价格压到最低,在得到建造资格后,再压低民工工资,延长工作时间,变相得到最大利润。
民居建设的日趋停滞,让从业者不得不走出固有的领地,探寻向外的边界。那时我跟随的是杨姓工头,此人胆大,心胸开阔,加之又会来事,在资源日渐枯竭,其他包工队陷入无活可干的半开工状态时,他手里的活计多得让人艳羡。
彼时他通过各种运作,承建了某村委会办公楼的项目。这个工程对民居建设者来说太过宏大,对专业的工程队来说又不屑一顾,他却如获至宝,筹划好好大干一场。事实上我们都对此形势估计得太过乐观,因为凭借我们的惯性思维,三层的砖混建筑于我们来说只是手到擒来之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及至真正施工才发现困难重重。
因为施工地点位于煤陷区,煤层的过度开采,导致地面下陷,水位上涨,对于施工有太多不利因素,甲方对建筑强度有诸多硬性要求,图纸也一改再改,并三令五申要严格按照标准施工。
我们这时才发现自己对当前的形势预估不足,在民居建设上的小打小闹惯了,真正上了台面,才发现囊中羞涩、空无一物,对纷至沓来的局面束手无策、疲于应付。杨姓工头惯用的口头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再也觅不到踪影。
工期紧急,又不得迁延时日,既然揽了瓷器活,又无金刚钻,少不得另请高明。这样一来,以前不曾料到的费用层层袭来,严重超出预期,可又不敢让工程烂尾,影响信誉。只得从家中拿钱对付眼下的局面,好在一年之后,工程通过验收,顺利交付,杨姓工头才稍出一口气。
可考验还在后头,建筑行业往往是施工容易,要钱难,这是不变的魔咒。上面拨款难,下面的工友要养家糊口,杨姓工头夹在中间左支右绌、东筹西借,一步步捱过难关。要钱的日子里,少不得左右逢源,上下打点,好在他长袖善舞,得到部分工程款项,至于尾款,几分动作之后,也不再有其念想。
但凡再有此类工程,他再也不敢乱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从中总结出来一句经验:施工难,工期长,回款慢,坑难填。
也是在此次事件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的巨大短板,开始脱离民居建筑行业,加入更大的工程建设,并逐步成为工地技术人员。
从2006年到2015年,我在建筑行业浸淫了近十年,在这里见识过处在生活底层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有过挣扎,有过彷徨,也在他们说道儿女的荣光时,记录下他们眉飞色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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