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挨打
常有人被说“记吃不记打”,我是很“记打”的。
除了在学校挨了老师几次板子,剩下的都是奶奶打的。最厉害的几次,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上次回家和奶奶聊天,把这几次挨打回忆细细说给她听,老太太笑得很开心,“看看,谁说小孩不记打?”
一次是和堂哥逃学。那会是夏天,乡村处处充满对孩子的诱惑,捉蝉、捞鱼、挖草、摘果……我和堂哥数次在中午午睡期间溜出去玩,常常玩到下午放学再装模作样的背着书包回去。管理松散的乡村小学不太会有老师计较,第二天随便一个借口就能混过去。这天,我们一如往常逃了下午的课跟着放学的大流回家了,一到家奶奶就我俩叫到跟前,我和哥看着奶奶的脸色知道事“漏”了,她一把捞过扫炕的苕帚疙瘩就是一顿抽。我们从小皮实不怕打,只是那个声色俱厉的阵势把我震住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恨,嘴边的脸部微微抖着,让我害怕了,她边打边说着“叫你不好好上学、叫你不好好念书……”我看着抽的散落一炕的苕帚苗,哇哇大哭起来,任由堂哥嘲笑地看着我,从来我们是不会被打哭的。
一次是因为扔糖包。我们那有一种面食叫“糖三角”也叫“糖包”,发好的面裹上红糖陷捏成三角形,放在锅里蒸,红糖受热融化浸到面皮里,香甜可口。有一天奶奶蒸好一锅糖三角,我拿了一个坐在院子里吃,将红糖馅嘬干、浸糖的那层包子皮啃掉后,剩下的一扬手扔到了房顶上。刚好奶奶出来院子看到了我的举动,立即指着屋顶让我把包子皮够下来,我执拗地不动弹,她气急地回灶前拿起烧火棍开始打,动静大到惊动左邻右舍纷纷来劝。最后我妥协了,拿着杆子把包子皮够了下来,当着众人的面吃了下去。
最严重的一次,也是奶奶后来总提起来的,她总问我:“你说你那会怎那么能作?”事情是这样的:小时候我在农村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父母在城里工作着,假期可以去见一面,妈妈每年春节前都会在城里给我买一身新衣服。那年寒假,我没去成妈妈那里,过年的新衣服也没有买。腊月三十那天是老家大集,奶奶带我去赶集,我看中了一件大红色的绒绒褂子,死活非让给买,花了60多块钱。奶奶那时候除了种两亩地外,地里不忙的时候还钩手套,那种白线织成的半成品手套从作坊拿回家,用钩针把手套的手指、手腕缝合上,钩一副5分钱。奶奶不会写字,常让我给她记帐,钩了多少、合该多少钱,那60对块钱赶上她点蜡熬油半个月的工钱了。衣服买回家当天晚上,我拿着剪刀把衣服里子给剪了。第二天,我在三叔家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奶奶拿着那件褂子进来了,她把衣服甩到我跟前,眼里已经噙了泪,用沙哑的嗓子低低地问:“你为着什么这样做?怎么还对不起你了吗?”我想解释,那件里子太大了,穿的时候总会兜住手,但想想感觉没有说服力,就低头不说话。她上来打我屁股、拧我大腿和胳膊,打得很想卖力,却没有力气,那样子好像强弩之末,力气被内耗完了。
每次挨完打都会有一个奇怪的模式:刚挨完打时候我一直沉默,奶奶也不搭理我,稍稍过一阵奶奶就会表现出想讨好但没有台阶下一样的殷勤、尴尬。她会做很多我爱吃的东西,主动买一些小零食,轻声细语找话来搭腔。奶奶一这样子,我就难受的要命,立刻用加倍的殷勤去回应。自始至终,我能忍受奶奶强硬,不能忍受看到她妥协、服软。
二、文盲
奶奶常说,她这辈子不识字是最大的遗憾。“没事念个书、看个报,能知道知道一些事,多好。”这种深刻地遗憾无形中刺激了我,我拼命地认字、看书。
我爱给奶奶读书听,因为能极大的满足我的虚荣心、成就感。她不仅认真的听,还能讲一下自己的见解,让人感觉很新奇。比如,有一次我给她读《孔乙己》,那篇文章我们已经学过了,老师领着我们划了段落分层、总结了中心思想。奶奶听得津津有味,读完我问她感觉怎么样,觉不觉得孔乙己可怜。奶奶认真的说:“他可怜什么呀,一个大男人没脸没皮让人笑话,人懒呀没志气就活该受穷,咱村里也有这样人,跟年代有什么关系?”我当时甚是不服气,觉得她认识肤浅,理解偏了文章主旨。给她读《祝福》,对于祥林嫂的遭遇她也唏嘘感叹,只是她不能理解祥林嫂的行为,不论是捐门槛还是孩子被狼吃了后跟人絮絮叨叨地说。她觉得小说里的人说话和处事方式跟现实不符,没有说服力。她得出的结论也很偏颇:“你看看,所以家里的事不管好坏别跟外人老说,表面上人家顺着你,背地里就说你是个'痴巴',不是说你吹牛就笑话你倒霉。”
奶奶不识字却有一肚子民间故事,我和哥哥极爱听她说故事。她慢条斯理地说起来:“今日说个什么故事来?说是有这么一家子人……”那种民间传说性质的故事被奶奶讲得引人入胜,常常她会用故事中角色的口气说话。“这家那大小子问'大娘你在吃什么?'那皮胡子精说'俺在吃胡萝卜''大娘,你给俺一根尝尝吧。'那皮胡子精就隔着门递过一根,你猜猜怎么着,那家小子一眼就看到那是他娘的手指头,上面戴着个顶针……”这些妖神鬼怪的故事是最早的文学启蒙,她强大的叙述能力也极大影响了我,能把文学语言转化成她能理解的话讲给她听,有时加上自己的想象编造成一个新故事。我喜欢把所看所听的故事、新闻讲给她听,尽力弥补她的遗憾。
奶奶不识字,可每当我写字、看书,她就喜欢在一边看着,有时拿起来书或本子细细端详。她是天生的近视眼,拿起书来几乎贴到脸上,眯缝着眼睛瞅着,偶尔碰上一俩字认识还指给我看“这不是写着'中国'?”我就点点头,她就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悠悠的“恩~~”我有兴致,会拉着跟她说这写的是什么,她很认真的听着、咂摸着。但大多时候,我就不耐烦的嫌她挡了我的亮、打扰了我学习,她就理直气壮地说一句:“真些事事儿……”,就到一边去了。
我的奶奶三、荫泽
我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一度我觉得自己在冥冥之中受到庇护,佛家所谓积阴德荫子孙,我深信奶奶积下的福德在荫泽着子孙们。
只说一件,我印象极深刻。
在我出生的5年前,我爷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老奶奶去世了。其实老奶奶非爷爷的亲妈,在血缘上是他的二姨,爷爷的本家姓楚,因为二姨无子嗣,就把爷爷过继给她养,且从了她已去世先夫的姓。青年守寡的老奶奶一手拉扯大了爷爷,张罗着娶了隔壁庄上的唐氏姑娘,也就是我的奶奶。老奶奶性格宽厚,待媳妇视如己出,在爷爷常年在外谋生的年月婆媳相互扶持。奶奶每当跟我讲起关于老奶奶的往事,都满含温情:“当时有了你爸和你二叔,你老嫲嫲就在家看孙子,我出去下地。也多亏了她,你老嫲嫲有两项本事,针线做的好,纺线、织布、做衣裳、纳鞋……针指细法,孩子的衣裳我的衣裳一年四季里都是她给做下的。另一个本事,说来你也不明白,她会禳治邪祟,能给村里吓着的小孩“叫叫”,逢年过节会收些答谢礼物。那会生活不宽裕,咱家生活还能过得去,没咋挨冻受饥。”我常缠着奶奶讲老嫲嫲的事,对那个缠着小脚挽着矮髻的小老太太充满了好奇,恨自己出生的太晚。
讲到老嫲嫲的晚年,奶奶的语气里带了怜悯,眼光也黯淡下去。“老婆子遭够罪了,死前15年瞎了眼,死前10年瘫了。那会你姑和你三叔也还小,你爸和你二叔在外县上学,我就在家伺候她,每天把着拉、尿。”每每听到这里,我都摸着奶奶瘦骨嶙峋的手腕子,不知道奶奶怎么度过了那个年月。爷爷是个好面子的人,却也从不在立家主事上“抢功”,他总是跟我说:“咱家多亏了你嫲嫲,要不然咱还有现在这一大家口人?”奶奶今年整八十岁了,依然能干地里的活,偶尔自豪地说起自己的“当年勇”:“那会是挣工分,我干的都是男人的活,挑粪的时候,大老爷们也干不过我。谁跟我搭伙挑最后都受不住……没办法,那会我一个人要挣俩人的工分。”老奶奶瞎眼瘫了的十年,奶奶在地里干着活,瞅瞅到了晌里就往家跑,做饭、喂饭、把屎尿、擦身上……扒拉几口饭就再跑回地里。“我有个好处,没缠脚,跑得快还能干活。”奶奶162的身高,体重自始也没超过90斤,干巴巴的精瘦。我总叹声叹气的说她太瘦,她就嘿嘿笑着说:“人的膘数是早早定下了,我就个穷种的肠胃,任吃多少油水也不长膘了。”后来我知道,人过了一段长时间挨饿的日子,以后不管吃多少也不会长胖。
老奶奶去世前的两三年脑子开始糊涂,总是对来探望她的亲戚相邻们哭诉:“媳子噘我呢,给我甩脸子……”,奶奶每每回忆到这里都笑着叹气,“她糊涂了,见人就偷着说我的不是,大家伙都知道,还帮着我数落她,我有时就逗着她说,听听她怎么编排我。”
我问奶奶:“那老嫲嫲去世了,你是不是就轻松了?”奶奶摆摆手,“我愿意伺候她,俺娘俩处的好,我把她当了个亲娘。她死前脑子清楚点了,还摸出炕屉里的糖块来给我……”
四、伤痛
奶奶娘家姓唐,父母早亡,家里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她是老幺。打记事起她就在灶前、地里干活了。
有一种农具,叫“筢”,把十几根竹篾字前面弯成钩状,再把它们并排钉成扇形,农村用来划拉草的,奶奶的手就是那个形状的,手指自指尖下的第一个骨结处弯曲,这是一双积年累月干活的手,拔草、提桶、掐火棍,永远在蜷曲、紧握。小时候我拿着她的手:“嫲嫲,你的手指头怎么弯的,我给你捋直了。”按着她的手指头往后掰,她也不疼,也能掰到直的程度,一松手又弯下去。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跟黑瞎子掰玉米一样,捋直下一个指头上一个就弯了,她哄我说:“我这手指头是以前抱小牛,被牛顶弯了,你小嫚儿(小姑娘)可得离牲口远点。”
奶奶是个天生近视,看个啥总是觑觑着眼睛。小时候的农村老家总是停电,晚上就要点起一盏小油灯儿,她就在豆大的火苗子照的那点亮光下做针线。我和堂哥跟她长大的,我俩穿得鞋和冬天的棉裤、棉袄都是她给做的,偶尔还缠着让她缝个沙袋、花套袖。煤油灯冒烟很厉害,照的墙壁上的光都能看到突突冒烟的影子。连觑觑眼加烟熏火燎,她的眼睛被弄坏了,常年见风流泪,随身要带一条软手帕,擦的多了眼睛就总是红红的,一流泪还“煞”的疼。她生自己的气,“人老了,就多了这些窝窝囊囊的毛病。”我上初中的时候近视了,刚开始不知道,看黑板模模糊糊,要用手提着眼尾才能看清,后来配了副眼镜,再也摘不下来。我从来不知道奶奶近视度数是多少,没有人想着给老太太配眼镜,以至看电视的时候就在那听声。上大学前,我换了副眼镜,把原来那副拿回老家,心血来潮地非让老太太戴上试试,奶奶戴上后高兴地说看得清楚多了。我问她是否晕,她说不晕,我那副是接近400度的眼镜,我才知道她近视的挺厉害。
除了迎风淌泪的烦恼,奶奶另一烦恼就是她的脚到了冬天“开口子”。那一道道的干裂开来的口子沟壑纵横,深得能看到里面的血肉。脚后跟的裂口导致脚一站地就回钻心的疼,奶奶是极为能忍受疼痛的,在穿上鞋站地的那一瞬,我还是看到她倒吸一口气。后来,她想了个招,每到冬天在集市买上二两甘油,晚上抹到脚上再缠上塑料袋,那会也没个保鲜膜,用的都是塑料袋。晚上睡觉,她偶一翻身都能听到塑料袋簌簌地响。她对病痛的态度是无所谓的,草草应付,不耽误她每天早起,一天忙碌。她也永远不自怜,病痛只让她自我厌弃。就像大前年冬天,奶奶的胃病到了严重的地步,不得已去爸爸的医院那里治疗,每天输液,因长时间不能便,肚子胀的鼓鼓的。有天她要洗澡,我跟进去帮她,脱去衣服那一瞬,我先是骇然继而潸然,出去哭了一会再进去。那是怎样的一副身躯,原本就精瘦的身躯因为胃病进食困难,整个身体似一副骨架,每根骨头、每个骨节都嶙嶙而立,只小腹因胃部下垂而凸起来,而且我终意识到她的脊梁骨已经弯了。她扭头看到我,反而开起玩笑:“抽抽成一口袋骨头了,看你嫲嫲都没个人样了吧?”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应:“你回头好了几顿就吃回来了……”没多久,她不顾劝说非要回农村家里,拿着药回来了。她不能忍受躺在病床让人伺候且自己什么也干不成。
五、牵绊
奶奶在爸爸那治病期间,嚷着要回去,理由说的最多的就是:“老头自己在家呢,我不给他做饭,他糊弄着吃。”
爷爷奶奶是媒妁之言,家长拍板定下的亲。“年轻时没少打架,我也不是那个好欺负的,跟他动手也没吃过亏。”奶奶不隐藏她的不忿,即使在他俩已经结婚60年了,也依然不改初衷。“我那个年代是没办法,要是像现在这样自由,我早撂了他出去闯了,我能干能吃苦,肯定会活得自在,比跟你爷爷在一块受屈受气强。”她生在穷农户家,没有上学,再嫁给了一个庄稼汉,生儿育女、养老送终,她被牵绊地死死的。我相信她说的话,因为她身上有一切可以生活的更好的品质:吃苦耐劳、坚韧善良、为人慷慨。
奶奶被牵绊住了,一生踏出那个村庄方圆十里的次数少得可怜。而她出去也绝大多数跟我有关。我刚生下来,因爸妈在城里工作,她去帮着看孩子,呆了一段时间。小学快毕业我转学去了我爸那里,她放心不下我,期间自己坐着长途汽车去看我了几次。
还有一次,也是奶奶仅有的一次出省。在我上大三时,电话里死乞白赖非让她跟我去趟北京,见识下京城皇都,她答应下来,那时她已经73岁,姑姑陪着她去的。当时是5月末,北京那会已经很热了,她们坐了一通宵的硬座,早上我去接站的时候,她和姑姑坐在火车站大厅的地上,神色憔悴,佝偻着背,喝着从家里用塑料瓶灌装的白开水。我走过去,她赶紧站起来,眯缝起眼睛笑起来,“我们到了一个多小时了,我和你姑怕你找不见不敢乱走,你快领我找个地上个厕所。”我赶紧把她那俩大布口袋拎上,里面有给我带的高粱饴和“兰花根”、大米枣(高密县的传统点心),她忙不迭让我咬两口吃,说是我爷爷集上给买的,怕不脆了,我赶忙咬了几口大米枣,甜的立时齁住了嗓子。本打算让她在北京多呆几天,但她实在累得背不住了,每天坐公交、地铁奔波,我都累的不行别说七十多岁老太太了。带她去了故宫、居庸关、天安门广场,她不在外面馆子吃饭,坚持自己去商店买几个大面包带上,或者中午买几个包子。她对故宫很是感慨“咱老百姓还能来皇宫转转,没白活这么大年纪。”直到现在想起,我还是羞赧当时的窘迫,没有让老人家享受到旅游的惬意,反而平遭了许多罪。
我今年二十九了,不是省心的,从我出生开始直到现在,她为我揪了很多心、流了很多泪。
奶奶性格硬,我极少看到她哭,是听说的。从小在她身边长到12岁,升六年级时父亲把我接到他那边去了。我到了陌生的环境,像得了孤独症,每天想老家想到心疼,身上仅有的钱都用来打电话。当时小卖店用私人的电话供人用,一分钟一块钱,奶奶家也没装电话,只是隔着一条街,再走一条胡同有个同村人家里安了电话,答应我打过去,可以去叫奶奶来接。数次,我在电话里哭得说不出话,奶奶就耐心地安慰:“不哭了,唉,把俺孙女“卡打”的成这个样了……”有一次我接通电话,让那家婶子去叫奶奶,她迟疑了一会还是对我说了:“好孩子,你打电话别哭了,你不知道,你嫲嫲一挂了电话,一道上哭着回去,俺这些人都看不下去。你一打电话她得难受好长一阵子,把个老婆子磨难坏了。”我才怔住,意识到自己是在折磨她。在那里的几年,老太太去看了我几次,没独自出过远门的她,拎着大包小包长途颠簸地,基本都是秋冬,她念着我洗不动秋冬大衣服,去给我洗衣服。她从到了那天就不停地忙活,拆被套、洗床单、洗衣服,做些能放得住的吃食。再在我上学期间,悄么声的走了,她知道我放学回家当我的面她走不成。
她已经八十了,永远走不出牵绊了。仿佛她原来有很强很大很显眼的自我,被一辈子为长为夫为幼的网勒得越来越小,放眼望去她周身都是丝丝缕缕的牵绊。
六、缓缓归
五年前回老家,看到墙上挂了奶奶一张半身的相片。我问她:“这啥时候照的?”她就跟我说:“前段时间村里来了个给老人照相的,我看照的挺好的,也不贵,就照了张。死了用这张相挂灵堂。”她若无其事的说着,我浑身像浸了冰桶,“你好好的弄这个干嘛?”“这个都得事先准备着,我快八十了,早早儿就准备还省心。寿衣我和你爷的也都做好了。”我慌了神,终于意识到她那么老了,都开始给自己准备身后事了。
这两年回去,她总会提到这个。“咱前村的谁谁谁死了,真是享福,跌了一跤,嘎巴就过去了,啥罪没遭。我也不盼多活,就让我跟他一样干干脆脆的过去就行了。”我听不了这个话,“嘎巴”这种词她说起来轻松而戏谑,对我来说简直是深渊洞开的声音。“你们几个都成人了,我完成任务了,唯一就看着你成家我就一点心事没有了。”
她总说我是她的心事,是她丢不开放不下的。“我老了,没有能力照看你了。”她这一番话总是让我五味杂陈,我也工作了几年,她实在没跟着我享上什么福,反而一直挂念着我、担心着我。
我生性敏感,却幼遭变故,处于夹缝中、屋檐下。她实在怜悯我,给予我生命源初所需要的温暖和慈爱,让我不至于孤独和冰冷。她是我安心的所在,哪怕我现在每年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足10天,可是想着她住的那三间小屋,清晨“呼哒哒”拉风箱的声音,想着只要我一声呼唤,她就发自内心开心的应答,只要我想她,就能回去亲她抱她,就能安稳地、坦然地和她相隔异地。可是她一旦驾鹤西去,我再向谁去絮说心事、寻求同情?她不再像以前坐长途车去跟我住几天那样悄没声地离开,她早早地就开始跟我告别。她想“嘎巴”地干脆地走,却想慢慢撤去在我心里的支撑,慢慢地让我习惯、接受。她穷尽所能想给我种下抚慰的种子,让我从此一生喜乐无虞。
我要结婚了,夫家在外省,她斟酌一番,考虑自己的身体还是决定不去了。今年双方家长见面的时候,她跟我公婆坐在一起,拉着他俩的手,言辞恳切地甚至像恳求一般地让他们善待我。“我这个孩子实心眼,从小吃了屈受了难了,将来她成你家人,你们好好待她,她生孩子的时候我怕不能去伺候了,我上年纪了,指着你们了。”我走前,她把我拉到一边,交代了一番:“你结婚的铺盖,我给你准备好了,都是前几年我种了点棉花也托人买了点,都是新棉花絮的,到时让谁给你捎去都行。我再给你1000块钱,你让你婆婆给你买对新镜子、一对梳、一个铜盆、一个包袱,结婚的时候用包袱裹着盆,里面做个大馒头……”奶奶很满足了,她把我嫁了,把我送出门了。我心里难过的要命,总会联想,她没有心事了,她是不是要缓缓归了?
七、
奶奶八十岁了,生命旅程差不多是我的三倍长。虽然我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已然觉得过了好长好长,也感觉生活辛苦,可是跟奶奶的一生比起又算不得什么。她承载了太多的辛劳苦楚,也终抵不过岁月无情。她常常告诉我,体力劳作的累是理所应当的,不值得抱怨委屈,真正的苦是遇到靠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
奶奶的一生真是不够“精彩”,没有轰轰烈烈过,背着金字塔的人怎么可能放飞自我。我可以评价一切所谓的成功人士,却没有资格评价奶奶的一生。她的苦乐,我能看到能知道一点,却连这一点也不能感同身受。有时,我感觉很多所谓的轻松自在的人生,就如浮在水上的、飘在空气中的美人灯,而奶奶这样的人才是与大地连着根的,赤脚下土地,素面对苍天。奶奶敬菩萨,在家常年供奉,她要归去会不会就回到凡心点化的初始,位列普渡众生的大慈?
在她八十大寿,写下这篇文字。无非繁冗琐事,凡人疾苦,大概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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