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隐隐约约,我能够感觉到自己性格中与父亲,甚至是爷爷的那种相似。
这种相似极易催下我的眼泪。不因悲伤。只是突然涌起的宿命感,让我感到自己被困住。这是一定的,在冥冥之中。仿佛一眼就看尽了此生。对性格中遗传的那份温厚与善良心存感恩, 同时却又极度地渴望着挣脱。因为会对同时存在于基因中的那份易妥协与容忍给予不屑,无数次自我贬低。
这样的矛盾。
我的爷爷
他是一个善良的老人。一个从不主动索取的老人,一个无论何时都不愿给子女添哪怕一丁点麻烦的人,并且总是想要尽可能多地去帮助他们。
他如今已七十好几。
自年轻的岁月起,大概在他三十多岁,他就已经做好了一种牺牲奉献出此生的准备。这种莫名的提前预备心理源自他同样年轻妻子的逝世。年轻的妻子因癌症逝去了,但是为他留下了四个活泼而懂事的孩子。两个大儿子,一个女儿,还有一个最小的男孩。四个孩子的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是辛,勤,如,意。最大和最小的孩子年龄差距跨度很大,将近十岁。家遇变故的这一年,他的大儿子才十五岁,正值中考的年纪。他是我的父亲。
只是于爷爷而言,命运好笑的地方在于,妻子于头一年离他而去,才5岁的小儿子又因白血病在第二年不治身亡。
他对我说,他最小的弟弟是在他的怀抱里缓缓闭上的眼睛,与之相伴的是气息渐渐渐渐微弱的呼唤,三声对大哥的呼唤。两个字,三声。“大哥”,“大哥”,“大哥”。之后,幼小的孩童就以他天真的方式对这个世界做出了不舍却又是永远的告别。
这是一次饭后的聊天父亲对我的叙述,他语气平静,没有沉重。眼神辽远,透露出的只有对命运感到的无奈。
也许在那个年纪,爷爷在做好牺牲奉献自己一生的准备时,还没有想过,连他那些未来的孙子和孙女们,竟也都需要他这个已经劳碌奔走寂寞了一辈子的老人再添上一份操心。他中年的时候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没有时间和力气去想,所以便任由未来在远方沉默地等待着。于是一年两年过去了,五年十年过去了。那个时候的未来,也就是刚经历过不久的曾经以及现在,还是不急不躁,晃悠悠的来到爷爷面前。他那时没有想过,他这一生,除了操心,除了担忧,除了隐忍,剩余的,便全都是是寂寞了。在老年,陪伴他的除了那样一台只能搜到一两个地方台的电视机,他所能拥有的,就只是无边无际的寂寞。即使身体还算硬朗,即使还有零碎的农活可以做,他也还是与每次令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掉眼泪的寂寞紧紧的系在一起。寂寞捆绑着他,他也心甘情愿地被捆绑。因为年老;因为孩子们有各自的重压要担当;也因为,他实在不愿打扰拖累到任何人,尤其是自己的孩子们。
爷爷兄弟姊妹八个,父亲是他的大儿子,我是父亲的大女儿。是他的最大的孙女。
那一年,在爷爷剩下的三个孩子中,二儿子和女儿都已不再继续念书。因学费的匮乏,再加上并没有学习的兴趣与天分。想继续念书的,其实只有父亲一人。他那时成绩很乐观,又肯下苦工夫,喜欢钻研。但家里连续两场的变故终究还是令作为长子的父亲失去了求学的信心与向往。于是便早早务农。很多时候,都是在县城、镇、村几头来回穿梭。走路,划船,自行车。常常一趟路下来就是一整天。他那时年轻,不觉得累,甚至觉得快乐。也觉得是种责任。是责任,便没有抱怨的资格。重重的责任扛在那少年年轻的肩头,时间久了会成为一种不自知的习惯。
沉重的担子因成为习惯才得以不被过于清醒地感知。如此,日子勉强被渐渐打发过去。
奔跑着的少年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应该要成家的年纪。
母亲是外省人,千里迢迢来到父亲所在的乡村不过是一次高考之后的长途探亲,却从未想过这一趟探亲竟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经人做媒介绍,两个年轻的男女,之前互不相识,见了几面却彼此倾心,便顺理成章的结为了夫妻。之后那一年,淮河沿岸发了一场很大的洪水,淹没了土地,冲垮了堤坝,也摇晃摧残着年轻人的信心——连结婚时所买的唯一新物——那套木质红色橱柜,都在水中一点点泡至腐烂。
在农村看不到未来,父母两个人便毅然选择来到东部热闹的城市工作。或许应该换一种更流行的说法——打工。抵达那时还未被称为魔都的上海之后,他们开始零零散散地做一些活计,养家糊口。
打工的第二年,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我便迫不及待地在母亲腹中成长起来。知道了我的存在之后,母亲却宁愿咬着牙,挺着肚子继续工作,也不愿意回老家去待产。我不知道是为何。大抵是有一些伤心往事。我更愿意将之解读为是年轻的她对年轻的丈夫的一种不舍。十个月之后,那座繁华浮城便又多了一个渺小啼哭的女婴。
我出世之后,父母的担子更加重了。但,父亲总体仍是快乐的。因为繁华都市足够热闹,也有足够多的机遇,幼小的孩子与年轻的妻子也为他提供了足够多的温暖与动力。
做过很多种类的活,看过很多人的脸色。学过一些零碎的手艺,折腾过几次小成本的买卖。
只是,有些东西始终是无法改变的。
即使这种注定也是任何一个尚在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根本无法去承认和相信的。
很久以后,他才愿意承认,愿意相信。
人生过半,他终于肯接受了命运。终于默默学会了于琐碎平凡,嬉笑怒骂之间,常常地叹气。
懂事之后,我时不时会听到父亲的叹息声。还有他默默抽烟的背影。每一个,全都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从他第一天选择在那个城市打拼奋斗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天,二十五年过去了。二十五年的光阴,换来的,竟是这个中年男人对自己四个字的评价:一事无成。以此表达他作为一个普通入世男子对自己的强烈不满。
这二十五年,他育有一子一女,辛勤工作,照顾亲人,关心朋友。他与母亲为我和弟弟提供的生活和教育质量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绝对是最优秀最苦心的。他最大的付出莫过于几十年如一日的全心全意为孩子和家庭提供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饮食和教育。从没让我和弟弟受过半点委屈,无论是衣食还是住行,能想到能做到的生活小事,他从没因自己是男人就把它们全都推脱给母亲。
可是到头来,他觉得自己的半辈子,是没有什么成就的。在这样的时代,作为一个男人,难免的,他时常会忽略掉身边那些幸福微小的拥有,渴望着更大更精彩的浮华世界。这个世界,与金钱挂钩,与普世价值观里的名望挂钩。
然而时间还是磨平了他,就像磨平了每一个人一样。到了今天,他确确实实感觉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子,拥有着普通平凡的幸福。
知足确实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见他这样,心中快乐。同时沉重。我希望他能就这样一直快乐下去。只是,我没有办法抹去自己对他未了心愿的承担之心。这心愿,我并不知道是何时升起的。只知道自己必须去完成。
从那一天起,我就踏上了那条道路。在路上,磕磕绊绊,常常逼近自己的极限,却仍不知自己都忙碌了些什么。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付出的多,收获的少。心中的不平衡也开始滋长起来。改变不了方式,没有后退的路,能做的,仍只是按照自己那并不聪明也并不有效的方式继续向前行走着。因为只有自己知道,这是自己走向平和的唯一道路。别人无法为我指路。路,都是自己带着荆棘划出的血一步步走出来的。无后人,亦无前者。
如今,我24岁。父亲大我两旬。
那次,父亲载我去高铁站接远来的亲戚。将车停好之后,头上的列车飞速驶过,轰隆声徘徊在我们的耳边。他突然开口对我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听这声音。而我在下一秒的回答是:我也是!
然后我与他,就相视而笑了。他似反问我又似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只笑,没有说话,但心里想的却是:这大概是一种候鸟型人的天性吧。
从某一天起,我就知道,我未来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用自己赚得的钱,足够的钱,去跟父亲一起去旅行。只跟他一起。
他带着我,我赖着他。他开车,我吹风。在不能出去的日子里,我一想到这,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在路上,我会听他的高声论阔,聊政治,聊社会,聊历史,聊那些男人们都爱聊的东西,也是我不爱聊却爱听的东西。他听我叽叽喳喳生活上的小事,细微的情感,逝去的友情,交往过的那个男孩,我爱的作者,我的人生观……我什么都会对他说,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他面对我的坦白,常常不作回答。我知道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但那并不代表他不认同我所说的。他只是不擅长回答。
男人对这种细微都是不擅长的。显得笨拙,也因此而显得可爱。
这些画面过分的美好,常常会令现实中的我生出一阵阵莫名的恐慌。旅行,从来都是奢侈的事情。而我,目前能力又是那么的小。我怕,时间会不够用。怕极了。我怕父亲的逐渐老去。
我怕自己某天带他出去旅行的时候,他已不再有精神和力气,宁愿只是在家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看看报纸,晒晒太阳。
而我最怕的是,在未来的日子,他明明是那么常常地思念一个人独自在外漂泊的女儿,却又总是拿起电话之后,又悄悄地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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